孫楨楨
(吉林師范大學,吉林 四平 136000)
“逸”在《說文解字》里這樣解釋“逸,失也。從辵兔,兔謾訑善逃也。”意思是:逸,為失蹤。是野兔善于逃脫獵人的追捕之意。“辵”在最早的甲骨文中寫為“止”,后寫成走之底,更有追捕、逃跑的含義。走之底上為一兔,兔原本是動物中較溫順易捕的,在面臨危急之時也是最瘋狂的,再繼續延申“逸”又有安逸,不拘之意,兔子為擺脫追捕而逃跑,古人為追求一種灑脫的自然超越,追求心如止水的閑情逸致,而逃脫“媚”“俗”的追捕,在繪畫上便體現出“逸格”。
“逸格”在唐宋書畫品評中不斷出現,那么在繪畫上又有著怎樣的美學內涵呢?北宋黃休復對“逸格”的說明:“畫之逸格,最難其儔。拙規矩于方圓,鄙精研于彩繪,筆簡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故目之日逸格爾。”其中“得之自然”從神格和妙格中也能體現出來這個自然,但是在“逸格”中自然的境界和審美價值取向更高級。現代葉朗先生在《美學原理》中說到“逸”是一種生活態度和精神境界,這種態度和境界滲透到畫作里便成為所謂“逸品”。畫家畫畫也是這樣,除了要有技法的能格還要有精神的逸格。
在臨習宋人小品畫《榴枝黃鳥圖》的過程中,非常認同黃休復先生所概括“筆簡形具,得之自然”逸格的特點。宋人小品畫是大浪淘沙后的經典,足以成為繪畫中的神品,我在宋人小品中看到畫家在審美上追求和表現的是超脫世俗的生活態度和自然安逸的精神境界,并將對于人生的感受和領悟傾灌到畫面和生命之中,我從用筆技法、畫面構圖、精神意境三方面加以論述。
花鳥畫在冊頁上的發展達到精美,寫實的功夫真到了家,就《榴枝黃鳥圖》來說,整幅畫尺寸24.6x25.4cm,畫幅不大,但足以見證畫家功力深遂,那附伸長尖的鉤喙,那像假目的過眼帶,尤其是翅膀上一層層迷人的像新娘的婚紗裙尾的鳥羽……一一都是畫家的苦心締造、慘淡經營的成績。我在臨習時腦海中不時浮現出黃鸝鳥的樣子,直到后來在單筆絲毛時突然感到畫家在這只黃鸝鳥上用筆之簡,畫上這只肥碩的黃鸝鳥渾身黃毛,嘴銜小蟲棲于枝頭,鳥腹充然,有容積感,較之真實的黃鸝鳥的鳥羽還是些許簡化,羽毛排列規矩絲毫不亂,能明顯看到三個“2”的排列,刪繁留簡,這樣簡化的處理就充分體現了“逸格”之美。
黃休復先生認為的“筆簡形具”說的就是崇“簡”的逸格,這種藝術形式上的簡其實是通過畫家主觀處理之后所展現出來的,他們為了傳神而把黃鸝鳥外形之外不必要的部分刪落,以少筆勝多筆,用筆相當精到之簡。
《榴枝黃鳥圖》這幅畫給我的第一感覺就是豐滿安逸,整幅畫面毫無殘敗之感,從右向左斜伸出一枝梗,黃鸝鳥體型肥碩,石榴果實沉甸甸掛于榴枝。我分明看到了黃鸝鳥的安逸狀態,聞到了石榴果實的芳香味道,兒時吃石榴從來沒耐心一顆一顆剝下來,像是啃蘋果一樣直接下嘴,顆粒飽滿汁水充盈,母親說被蟲子啃食過的石榴果實最甜,不正是畫面里這個沉甸甸的石榴嗎?這幅冊頁真的能把明燦如霞的豐滿感覺達出,使人覽之,悠然充滿了喜悅!那裂開口子的果實更像是位裸露香肩的美人,上演了一幅“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趣味故事。
這種安逸來源于宋徽宗趙佶,他在《臘梅山禽》圖左側題詩云:山禽矜逸態,梅粉弄輕柔。已有丹青約,千秋指白頭。道出了趙佶心腹真言,只愿和丹青繪畫締結山盟海誓,并不喜歡當什么皇帝官家,追求“高風絕塵”的精神境界。從生活形態上說,宋朝經濟繁榮,不像魏晉南北朝時期,人民過著擔驚受怕有今日沒明日的遷徙生活,宋朝的院體畫家也有條件追求內心的“逸”,在畫面上也體現出別樣的自在安逸。
《榴枝黃鳥圖》那枝上被蟲蝕的綠赭葉顯然是畫家經過仔仔細細觀察實物才下筆的,真把悠哉悠哉鳥啄果蟲的戲謔情趣的自然表現得出類拔萃,他既觀察得到,又充分表達的出,心手相應,物我為一,才能有此佳作明世,淺嘗輒止的畫家是不能臻此高明境界的。這就體現出逸格的另一個特點“得之自然”的精神意境之逸。
現代人說藝術來源于生活有高于生活,我想更離不開“得之自然”,就古人來講,畫家想要追求更高的精神境界,想要活得像《榴枝黃鳥圖》上的黃鸝鳥那樣自由自在。他們之所以能得之自然,是因為在天然條件上占優,沒有那么多便利,沒有飛機、電話、網絡,想來實在是羨煞古人,他們游山玩水,林深時見鹿,會心之處,拈花一笑,更容易把精力投注于畫面,純粹的享受藝術帶來的快樂體驗,真誠地觀察創作每一幅作品。我想起我剛跟從老師學習工筆畫時,手和心就像頑皮的小孩,不一會煩躁就會成為控制者,但是當一步一步熬過去、能夠獨處的時候,就能逐漸看到自己內心的缺失和不安,認識到我們未訓練的心就如同逃竄的野獸一樣焦慮不定,并且與它們握手和解,并去試著接受自己,接受自己的內心。
老師說世上沒有一座孤起的山峰,我深知每一點進步都不易,書中說“不冤不樂”,越不易才越快樂,我們還在一個水漲船高累積的過程,古人的境界雖未達到,但是從每一幅臨習的作品中我們都有所體悟,這是最可貴的。“逸格”的修煉要從心智、精神狀態出發,享受纖毫之爭的樂趣,選擇和自己獨處,遵從內心的選擇,才能在江湖的道路上越行越遠。
從《榴枝黃鳥圖》上看到整個宋朝生活狀態之安逸,花鳥畫團簇錦繡,光彩灼爍,她帶我們爬過工筆的山頭,不管是發足登頂,還是行到山腳下,都是一個個逍遙游的過程,當中有柳暗花明的喜悅,有曲徑通幽的迷惘,更有移步換景的喜樂興致,慢慢地,我們坐上大雄的時光機看到了更遠的時空,看到黃鸝鳥在枝頭安逸自在,看到古人拈花微笑的“逸態”,在一筆一畫中我們印心遙望并且真誠的告訴我:繼續走,不要停,會心處不必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