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美潔
相比于人事、情感的飄忽不定,東西(物質(zhì))顯得多么的重要。“客從遠(yuǎn)方來,贈我漆鳴琴。木有相思文,弦有別離音。終身執(zhí)此調(diào),歲寒不改心。愿作陽春曲,宮商長相尋。”(鮑令暉《擬客從遠(yuǎn)方來》)送人一張桐木琴,雅致無比,可以解讀出相思紋理,終身同調(diào),歲寒不改等多情的含意。
明人好禮
南京刑部尚書王世貞的一位朋友去華山旅游了一趟,回來后,告知已經(jīng)請人把他的名字也刻在華山頂上了:這不是我吹的,你看,我把刻你名字的墨跋都帶來了。
在交通并不便利的年代,親自登上華山,怎么說都比現(xiàn)在索道上去不易多了。明人好游,五岳那么神圣的地方,人人都想去。我們搜搜明人的詩文集,會發(fā)現(xiàn)有好多“臥游五岳”的詩,那是因為大家沒有機(jī)會,或沒有條件去,只好在夢里游覽,睡醒了再作詩留念。刻個“到此一游”在那時也還沒有成為公共行為的禁忌,在華山之巔代刻一個,這是多么情真意切的禮物,誰說不是“堪比金石堅”呢?所以王世貞賦詩一首,以志感謝:“岳色褰帷面面新,叨將姓字上嶙岣。寒光忽映蓮花掌,清夢翻添玉女顰。自是金天來使者,空勞紫氣擬真人。壞居總抱袁閎恨,婚嫁那能系此身。”
在明代,收到朋友來信的時候,一般也會收到小禮物,新詩扇面是最常見的,也有帶一本新刻的文集,或佛經(jīng),或法書字帖的,也有送當(dāng)?shù)爻霎a(chǎn)的布匹,或其他小物件的。大概以表達(dá)情意為主,是些不會令送信人行李超重的小東西。信末附帶一筆:“拙詩書扇寄懷,并薄物,乞鑒入。”
但隨信而致的小禮物,只限比較親近的朋友。對于有事相求的居高位者,或初次作書相通的長者,反而不能送,因為隨信附帶送禮,既冒昧又不莊重。信末也會說明:“相公素絲之風(fēng)久著,暮夜之知并絕,豈敢冒昧以寸絲尺縷瀆嚴(yán)重哉?”可見,送禮是個常態(tài),不送的話,最好說明一下是因為對方地位尊重,不敢造次。
日常禮物,可參看馮夢禎的《快雪堂日記》,里面記載著好多樣品。我像個偷窺狂一樣,喜歡看他們送些什么書,又送些什么小物件。書籍類有《弘明集》《華嚴(yán)經(jīng)》《中峰廣錄》《顏氏家訓(xùn)》《得土錄》等。器物有:扇子、硯臺、竹匣、大時壺、汝窯小爐、汝窯花瓶等。食品有:茶葉、頻婆果、鮮菱、西瓜、佛手柑、曲米等。扇子送的最多,是因為買個扇面,寫上自己新作的詩,近況、情感都傳達(dá)到了,而且隨本人名氣大小、書法高下,具有一定的收藏價值,最是惠而不費。
“魏晉風(fēng)骨”
翻開萬歷首輔王錫爵的文集,書信中就沒有一處記載著來往禮物的。即使是與王世貞這樣的密友,書信里的話題除朝廷公事外,也就是談?wù)勧t(yī)藥、養(yǎng)生,所以就無從得知他與朋友間的禮尚往來。據(jù)說他性格本就嚴(yán)峻,又因處于高位,在人情往來上有刻意避嫌的可能。
又如陽明后學(xué)周汝登的文集中,書信多是往來證道,口不言私。所以筆者的窺視欲,都是靠那些佻達(dá)的才子文人來滿足的,比如我浙大才子屠隆,書信中記載的禮物就既多又有趣。他被罷官后,多數(shù)時間靠朋友接濟(jì),過著類似山人打秋風(fēng)的日子。某段時間,他可能手頭拮據(jù)了,就給無錫富公子秦君陽寫信,信尾才是重點:“久不通問,良以為懷。趙千里山水一幅、益王妃篆書四幅、《韓昌黎集》一部、《羅念庵集》一部、湖羅一端、詩扇一柄、漢黃龍元年鼎一枚,奉將鄙情,伏紙麾頓。”這位秦公子,曾經(jīng)要捐田百畝給屠隆,讓他在無錫定居生活,屠隆當(dāng)時拒絕了。這封信所附的禮物有點多,超重到不像一封信,而像一個藝術(shù)品拍賣會。除了兩部集子、一把扇子、一匹湖羅尚屬平常之物外,什么黃龍元年的鼎,益王妃的字,趙千里的畫(南宋趙伯駒),看起來都很可疑,與當(dāng)下雅賄行當(dāng)里的古董估計差不多。
屠隆作為一被罷的清貧官員,自然不是雅賄,反而有點像強(qiáng)取。被罷后他以才子、山人自居,大咧咧地向富朋友索取生活資費,學(xué)著魏晉人的狂放風(fēng)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