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密撲灰年畫代表性傳承人呂蓁立訪談錄"/>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王萬順 梁成帥 采訪整理
呂蓁立,男,1953年生,山東省濰坊市高密市姜莊鎮棉花屯村人,現居姜莊鎮上;出身于撲灰年畫世家,自幼跟父親呂清溪學畫,因“文革”干擾只上過小學,下學后參加生產勞動,為了生活以及愛好偷著畫撲灰年畫,七十年代末參加由地方文化部門組織的民間藝術學習班,開辦家庭作坊,從事撲灰年畫創作與生產;畫風既嚴謹又瀟灑,集前人撲灰年畫藝術之大成,富有創新性,代表作品有《家堂》《財神》《三娘教子》《百子圖》等;系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高密撲灰年畫)代表性傳承人。
撲灰年畫是山東高密特有的一種民間藝術形式,大約發端于元末明初,清中后期達到極盛。與濰坊楊家埠、天津楊柳青、蘇州桃花塢等木版年畫依靠木刻雕版進行印刷不同,高密撲灰年畫主要采用手繪方式起稿,以一張拓撲多張,再行繪制而成。從生產方式來看,先有手繪,后來為了滿足市場需求,以及受到天津楊柳青木版年畫的影響,出現了半印半畫、木版全色套印兩種類型。從畫面色彩而言,有紅貨、灰貨兩大類,紅貨使用多種顏色,大紅大綠,顯得艷俗;灰貨即老抹畫,也叫墨色畫,以墨為主要顏料,屬于民間文人畫范疇?;邑洐n次高,被稱為細活;紅貨檔次偏低,被稱為行活。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呂蓁立自幼受到父輩影響,愛好繪事,雖然遭遇時變,但矢志不渝,堅持走高端路線,在傳統撲灰年畫的基礎上,融匯了中外多種繪畫藝術手法,具有濃重的文人畫色彩,最終完成了由俗到雅的風格轉變。通過口述史訪談,我們能夠了解呂蓁立的學藝經歷、藝術追求,把握高密撲灰年畫的特點及其發展狀況。
高密撲灰年畫具有悠久的歷史,但是到底產生于什么年代,并沒有確切的官方文獻記載。根據民間藝人代代口頭相傳,以及早期的作品來判斷,大概可以追溯到元末明初。明朝洪武年間,一批來自山西、河南、河北、江西等地的移民帶著相關技藝來到高密,與當地民間藝術相融合,逐漸形成了撲灰年畫。最初源自民間廟宇壁畫,后來又受到民間文人畫的影響。據傳,撲灰年畫始發地在高密北鄉公婆廟附近,距離呂蓁立老家所在的姜莊鎮以及莫言的老家大欄鄉都很近。高密撲灰年畫在全國獨此一家,具有自己獨特的工藝制作流程和藝術特點。它與地方民俗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其內容、形式與風格,在具體的場合或用途中都有不盡相同的表現。特別是在春節這一重大節日,貼年畫,掛家堂,是高密當地普遍的風俗習慣,具有重要意義。前者直接面向當下的世俗生活,反映著人們的精神思想和審美心理;后者則是慎終追遠,以樸素的民間倫理道德維系鄉間家族秩序。
王萬順(以下簡稱“王”):呂老師您好,今天特意來拜訪您,想了解一下撲灰年畫這門民間藝術,先給我們介紹介紹吧。
呂蓁立(以下簡稱“呂”):撲灰年畫是咱們高密的特產,別的地方沒有。它有六百多年的歷史了,被稱為高密“四寶”之一,其他還有高密茂腔、聶家莊泥塑、剪紙,都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另外,它還與泥塑、剪紙一起被稱為民藝“三絕”。因為撲灰年畫太獨特了,是高密民間藝術的代表,所以高密又被稱為“撲灰年畫之鄉”。
王:原來我還以為它跟木版年畫差不多,既然它這么獨特,看來兩者有很大的不同。
呂:它們都是年畫,既有聯系也有區別。主要是制作工藝不太一樣,木版年畫是刻版印刷,撲灰年畫是用炭條起稿,拓撲后手繪。不過后來撲灰年畫也發展出了半印半繪和套印兩種形式。因為在嘉慶年間,有個叫胡三的人將天津楊柳青的木版年畫的刻板技術帶來了,用木版印制,代替了撲灰起稿,提高了效率。楊家埠的楊洛書[注]楊洛書(1927-),濰坊市寒亭區西楊家埠村人,聯合國民間工藝美術大師,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楊家埠木版年畫)代表性傳承人。早些年曾經來高密收購撲灰年畫的木版,用來做木版年畫。這幾種我以前都做過,現在主要是手繪,變成文人畫了,這也是國家有關部門大力倡導和重點保護的傳統技藝。印刷沒有多少技術含量,算不上是藝術,價格也非常便宜。如今買畫子的少了,市場大不如前,不保護起來的話,有些技藝就面臨著失傳了。
王:撲灰年畫來自民間,在民間流行,與民俗息息相關,現在市場不行了,是不是意味著民風民俗的改變?
呂:有很大關系,人們的審美與過去不太一樣了,這玩意兒也不時興了。最早它源自民間廟觀里的繪畫,后來轉移到家庭當中。作為年畫的一種,也是從民間習俗中產生的。年畫嘛,當然與年有關系,過年過節的時候,貼不同內容的年畫,表示不同的意義,比如增添喜慶啊,祈福禳災啊,祭奠祖先啊。相應的,撲灰年畫也分為不同的類型。裝飾性的撲灰年畫在過年的時候是為了制造節日氣氛,在門上、窗戶上、墻上粘貼,花花綠綠的,富貴牡丹啊,和合二仙啊,連年有余啊,圖個新鮮,辭舊迎新,歡樂吉祥。過去是土房,露著墻皮,很難看,貼上年畫,滿滿當當的,色彩繽紛,就好看了。不同年齡身份的家人的房間,要貼不同的年畫。在老年人的房間里,要貼福、壽,還有關于孝道的內容,比如壽星佬,八仙過海,以及勸人向善的題材。在年輕人的房間里,比如姑娘的閨房,都是宣揚三從四德的,反映民間生活的比如踢毽子,還有神話故事,戲曲人物,仕女圖,像仙女散花,牛郎織女,天河配,乞巧,等等?;榉坷锩鎾祺梓胨妥?,有了小孩之后,就掛五子奪魁,三娘教子,望子成龍的內容。驅邪禳災的掛鐘馗捉鬼、胡三太爺,貼門神。胡三太爺據說是道行很深的狐仙,這是我們當地的信仰,能夠消災滅難,有求必應。還有財神爺、關公、菩薩,表達人們美好的愿望。農歷臘月二十三過小年,辭灶日,灶王爺上天向玉皇大帝匯報工作,也要貼年畫,供奉他老人家的神像。平時的婚喪嫁娶,也貼不同內容的撲灰年畫。過年的時候,咱這里最重要的是要掛一種特殊的撲灰年畫——家堂。在山東的很多地方都有請家堂的風俗。
王:莫言在散文《過去的年》中寫了高密當地的風俗,其中寫到掛“家堂軸子”的事,就是家堂吧?
呂:家堂軸子就是家堂。[注]家堂,畫有祖先神位的畫,過節時供奉祭祀,以祈求先人神靈庇佑。萬麗主編:《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高密民藝四寶(高密撲灰年畫)》,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第52頁。這是大約從明朝就開始的風俗,家家戶戶懸掛家堂,祭祀祖宗。上面寫有祖輩的名諱,過年的時候請出來,過了年收起來,有的地方是燒掉。比家堂大的叫“族影”[注]族影,記載一個宗族先世宗祖神位的圖畫。族影比家堂大,家堂記載的是一個家庭去世的先祖。萬麗主編:《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高密民藝四寶(高密撲灰年畫)》,第109頁。,有兩三米高,畫幅很大,內容也多,死去的祖宗的名字也多了,就像族譜一樣。族影得掛在祠堂或者專門的屋子里,一般是大戶人家才這樣講究,定期祭祀,比如在春節、清明、端午、冬至等節日,家族的人聚起來祭奠,追念先人。平時就保存起來,放在專用的木盒子里。到了過年的時候,除夕日,由家族里有身份的長輩請出來,擺好,還要擺上豐盛的供品進行祭奠。正月初一,全族的人都聚集到祠堂里,或者族影房里,按照輩分,上香,磕頭;初二的時候,再收起來。一般的家堂都是印刷的,可以趕集去買。我畫的家堂價格就高了,三千五千買不著。向你透露個信息,有一年莫言來我這里買家堂,還沒買到我親手畫的。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特別是“文革”期間,傳統的高密撲灰年畫生產被禁止,代之以新式年畫,許多老畫樣被毀壞,老畫師失去創作自由,百姓消費受到限制,撲灰年畫產業遭受毀滅性打擊。呂蓁立與撲灰年畫結緣,一是出身于撲灰年畫世家,自小受到父親的影響,二是為了生活所迫,不得不依靠偷偷地畫撲灰年畫補貼家用,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從為了養家糊口,到具有藝術自覺,雖然比較曲折,但他是幸運的?!拔母铩苯Y束之后,改革開放以來,在地方政府的大力扶持之下,民間藝術受到重視,呂蓁立從民間被發現,成為重點培養對象,開始走上專業創作的道路,數十年之后,最終脫穎而出。
王:呂老師您是怎么喜歡上撲灰年畫的?請談談你的學藝經歷。
呂:我是家傳,我父親就是干這個的。當時我學藝很艱苦,主要原因是生不逢時。我的家庭成分又不太好,是中農,一有運動,馬上就感覺出來了,從小擔驚受怕?!拔幕蟾锩遍_始的時候,就不能好好上學了,下地干活,到了1968年,堅持上了兩年學。那時候貧下中農保送上大學,沒有咱的份兒,干脆就不上了。
王:你的情況跟距離你家不到20公里的莫言一樣,家庭成分也是中農。不上學了,那你干什么呢?
呂:那時候根本吃不飽飯,還上個什么勁?下學的時候十五六歲,回生產隊干活。當時我對畫畫有癮,從娘胎里就有細胞,從小畫畫,有家傳的基因。上學的時候辦黑板報,寫標語什么的,都叫我寫。想畫畫,但是生產隊不讓你畫,說你不務正業。怎么辦?偷著畫唄!下雨陰天,不能干活了,就在家里畫。那時候還談不上是創作,而且窮得連資料都找不著,只能找些照片臨摹。
王:那時候有樣稿和創作工具嗎?
呂:1960年那會兒,家里所有的老畫樣,攢了好幾輩子的,好幾大包,全部拿去燒了!到了六七、六八年,手里一分錢都沒有,窮得叮當響,俺父親對我說:“我冬天閑著沒事,畫點窗旁[注]窗旁,指的是窗戶兩邊按窗框的墻的橫斷面,過去是土墻,很厚。這里以粘貼位置指代年畫。窗戶上面貼的年畫叫窗頂。,你下去賣,留著過年花,起碼弄個十塊八塊的?!蹦菚r候十塊八塊就過個好年,精肉才六七毛錢一斤。那時候我小啊,十來歲,我說:中。他畫的時候,用那個糊窗戶的白紙,晚上偷著畫下來,白天我就用小包袱一包,藏在腰里,下鄉走街串巷吆喝著去賣。畫的內容都是花卉。多少錢一套呢?一對窗旁,加上窗頂,一毛五。一天也能賣十塊八塊的。我父親畫得很快,撲灰年畫又叫“抹畫子”,再說他也有功底,也就有自己的收入了。到了1974年,我結婚了,結婚之后就有自己畫的想法了。其實在結婚前一年的冬天,我就開始自己畫了。我畫什么呢?貓蝶富貴,就是小貓撲蝴蝶。我對我父親說:“你這畫不行,檔次太低了?!彼f:“你檔次高,但賣不了啊?!蔽耶嫷膬r格是兩塊錢一張!顏料和毛筆都不用買,家里剩下一些老底兒,但紙張得買。以前紙張用的是大光紙,即窗戶紙;原料是礦物原料,有些是黃槐。這期間青島產一種紙,叫美術紙,是畫水粉畫的,但不是畫國畫的,那個紙含木漿比較多,兩毛錢一張,寬是七十五公分,長是一米,一割兩半,對開,兩張。
王:你畫的比你父親的價格高很多,也是走街串巷賣嗎?
呂:這個我都是在市場上賣,就是到集市上去賣,也是偷著。我父親畫的我就不去賣了。那時候條件艱苦??!冬天連個爐子都沒有,都是在炕上盤著腿,放個小圓桌,臨摹的時候,把畫掛在墻上,比著畫。先用鉛筆定好稿,再上顏色,每天畫一張,多了畫不了,但是畫一張賣兩塊錢。自己拿著去高密大集上去,放墻上,站在那里。要小心別讓稅務所的人發現了,否則就會被沒收。那時候“四人幫”雖然被打倒了,但氣氛還是差。我每次只帶一張畫,多了也沒有,看他們過來了,我拿下來就竄了。我這畫是水粉,用擦筆,很精細,那時候農村沒有畫這種的,比較新穎,跟我父親完全不一樣,我走的是國畫的路子。人家都說:“哎呀,你這畫不糙[注]不糙,方言,不壞,很好的意思。。”
王:你的國畫功底是怎么學的?
呂:主要靠自學。這里的人比較保守,不交流,跟誰學?我們鄰村有個畫老虎的,老虎身上的黑毛硬乎乎的,很漂亮,很精神。我問他怎么把這個毛畫出來,他不跟我說,只說用炭灰擦。我試了,不出那個效果,畫出來很生硬。我感覺這個難度太大了!我就鉆研,問了好幾個老師,沒有懂的,當時我都動搖了,失去信心了。那時候村里有個右派教師,美術很好,我就去請教他。他說這個簡單,分好幾步走,先打底,接著上色,兩下,三下,就出來了。哎呀!這么一弄,真是出來了!非常有立體感。很簡單的事兒,把我誤了好幾年,不指點根本不知道。那時候的資料都是印刷品,我雖然能半點不差地臨摹下來,但是一上顏色,和人家完全不一樣。那個右派老師跟我說,得用宣紙,你這個紙是大光紙,顏料也不對,你這是水粉,怎么能出這個味道?那時候國畫原料沒有賣的,得上濟南去買。后來有數了,原來是顏料不對,紙張也不對。
王:“文革”結束以后,情況就好了,高密的民間文化保護和開發工作做得不錯。
呂:1976年夏天,我認識了高密文化館的焦老師[注]焦巖峰(1931-1995),曾任高密縣文化館館長,為發掘和保護高密民間藝術做出了巨大貢獻,除了呂蓁立,國家級非遺高密泥塑項目傳承人聶希蔚、剪紙項目范祚信都是經他發現并培養起來的。。因為我會畫,就被推薦參加了高密縣撲灰年畫創作學習班,第一批我記得是1976年春天,全縣不到二十個人,就我自己是農民,其他人都是工人。畫什么呢?旁的都不畫,就畫窗旁這一塊,因為窗旁是民間的,就照著它創作。其實我不愿意畫這些東西,因為它太俗了。老師說必須畫這些東西,這一塊文化很深。那就畫吧!到后來,就是到1979年,每年我都參與。1976年的時候是每年兩次,春天一次,三個月,秋天一次,三個月,一年六個月。那時候在高密學習,還給你發錢,每個月十五塊錢,交生產隊十塊買工分,剩下五塊是生活費。見識、視野從此就這么打開了。到了1980年,我就不大參與了,為什么呢?那時候實行“大包干”了,分了土地,縣里再辦班我就不大敢去了,因為我有兩個孩子,家里六口人,一大家子靠我養活。我在家里偷著畫家堂,一張家堂賣12塊錢,了不得啊,那時候過個年十來塊錢就夠了。
王:什么人家需要家堂?
呂:老百姓需要,這是民間信仰的東西。“文化大革命”時期已經把家堂燒了,八幾年剛恢復,沒有人能畫,所以價格高。學習班我就不去了,結果被焦老師發現了,他說:“調不動你了還?!蔽揖徒忉屵@個事兒,我說焦老師,現在我兩個孩子,實行大包干,養不過家來,你一個月給我這兩個錢,怎么養活家人?當年為什么急著出去呢?因為我想盡量脫離生產隊,把我從生產隊里解救出來。那時候生產隊不讓畫,說你不務正業。
王:偷著畫唄!
呂:偷著也不中,被發現了,真弄你。1976年以后,把我調到大隊里去看苗圃,比生產隊的活兒要輕快些,算是照顧。大家都是本鄉本土的,這個說:“伙計,去畫個畫像?!蹦莻€說:“伙計,去刻個圖章?!蔽艺f中。有一回,有個書記開會點我名了,他說:“呂蓁立這個家伙是人事不辦?。∷麃磉@里不是畫人頭,就是刻戳[注]戳,即圖章。,你有那個本事,不會搞點研究把這個棉花弄得高產著點,叫你在這里弄這個?對不起,你就別弄了?!北稽c了名,我就不敢弄了。
從清代嘉慶初年到20世紀40年代,高密撲灰年畫非常流行,吸引了省內外的許多販賣年畫的客商,他們云集高密,批量收購,再運回自己家鄉銷售。除了徐州、臨沂、煙臺、楊柳青,還行銷到內蒙、東北三省等地。想當年,高密北鄉姜莊、公婆廟等地有著大量的撲灰年畫作坊,有的村子幾乎是家家戶戶做年畫,場景非常熱鬧。在鼎盛時期,撲灰年畫分為兩大支派:一是傳統的墨色畫,又叫傳統的“老抹畫子”,也叫“灰貨”,此類撲灰年畫畫風典雅,素淡穩重,筆墨瀟灑,渾然成趣,早期以神像、墨屏花卉為主。這些撲灰年畫的作者都具有一定的文化素養,受到民間文人畫的深刻影響,創作出來的作品具有較高的藝術欣賞價值。另一派是借鑒了木版年畫的色彩對比強烈的年畫,大紅大紫,又稱之為“紅貨”。此類作品主要受到農村人的歡迎,銷售在撲灰年畫中占據主導地位,比灰貨更搶手。呂蓁立的父親呂清溪就擅長畫紅貨。而呂蓁立則主動選擇從事墨色畫繪畫,一者是出于經濟收入的考慮,灰貨市場價格高昂,二者是個人的藝術愛好使然,三者是為了繼承這項非物質文化遺產做出的長遠考慮。
王:后來你自己怎么開店了?
呂: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國家一年一年放開了,我就搞行活[注]行活,批量生產的檔次較低的缺少個性的產品。細活,高端產品,主要指墨色畫。,1985年開始雇人,搞大作坊。那時候在村里(棉花屯)我算是搞得比較紅火的,大批量生產批發,全家人齊上陣,那時候雇著四五個人,加上自己家的,七八個人。直到1995年,我大閨女就下學了,不愿意考大學,我說下來畫畫吧。她想去工廠打工,我說不中,你旁的別干,畫畫就中。從那開始我閨女和俺父親領著這幫人干行活,我就慢慢地走創作的路子。那時候我畫的《八仙圖》值多少錢呢,四百!后來四百買不著了,到了兩千了,逐漸往上提,直到三千,現在到了六千了。家堂那時候是三千塊一張,現在是三萬塊一張。高密撲灰年畫走高端路子,一個是家堂,再一個是財神。別人也有畫的,但是畫得不好。因為這個家堂,把咱中國這個山水、琴棋書畫、書法全部囊括進來了。
王:家堂是民間的東西,檔次不高吧?
呂:不是,低端的是大眾化的行活。當年在老藝人中間,家堂是非常好的東西,不是一般人能買得起的。你沒功底,一年兩年不行,它不光好看,還得畫得形象,得有藝術修養,得雅致,叫人百看不厭。要弄就弄高端的,價位也比較高。這個不會壞,為什么呢?咱用最好的宣紙,千年宣紙千年卷,顏料是最好的礦物原料,等到以后就成文物了。賤錢沒好貨。這一塊很重要啊,我賣不了,寧愿擱這里。
王:你走的是高端路線,產量很少吧?
呂:量少,一年畫不了幾張,但它是藝術品。如果是清代的精品,現在來錢了。如果是行活,就不值錢了。為什么我要走高端路子呢?一個呢,這是首批國家級非遺項目,必須搞藝術品,這是形象問題。大批量生產的行活有什么好東西?如果沒有好東西,不用說出國了,自己都看不過眼去。高密撲灰年畫不是那種行活,它是一座富礦,它有好東西在里面。
王:莫言在小說中寫過畫撲灰年畫的口訣:“嘩嘩嘩,一溜栽花;胡蘿卜纓子芥菜疙瘩。大筆揮舞,小筆勾畫,要想活快,就用掃把。”說的就是行活。你這個墨色畫跟國畫差不多了,是你的重點。
呂:我這些全部以墨為主,其他顏色弄出來發飄,這個墨用好了,其實很難。咱高密撲灰年畫,一個是大紅大綠的,一個是以墨為主的,兩個畫派。當年以墨為主的墨色畫,價位要高一些。大紅大綠的我不大愿意畫了,太俗氣了。收藏撲灰年畫的人大部分要墨色的。咱高密年畫除了這兩個畫派,還有半印半繪的,我們叫版畫,版畫不值錢。
王:墨色顯得很高檔,有文人畫的特點,本質上又是民間的東西。我記得馮驥才先生就主張走高端路線。
呂:我們經常聯系。他說你這個路子是對的,你這個年齡搞行活,累死了,弄幾張精品,擱這里就掙錢,這個身份(國家級非遺項目代表性傳承人)在這里擺著,為什么不把價格提上去?有些人就是饞錢,他自己提不上去,管他質量不質量。你像我們這個撲灰年畫,自古以來,我們棉花屯是畫得最好的,但也分三六九等,水平都不一樣,水平高的,價格越高。雖然高了一些,人家賣五毛,我賣六毛,差距不大,但是價格要體現出來,市場也供不應求。
王:最早的時候撲灰年畫是不是行活?
呂:清中期是行活的年代,那時候我們這個村家家戶戶都干,都是行活,預計每年得出30萬張。銷路大部分都上東北了。年畫嘛,都是家里貼的,每年都貼,用漿糊糊墻上,今年摞上一層,明年摞上一層,一年一年摞得很厚?,F在撲灰年畫作為高端藝術品,主要是收藏,所以細活就吃香了。
王:馬上要過年了,現在市場上有賣的嗎?
呂:沒有,普通的也沒有。
王:什么時候沒有賣的了?
呂:手繪的這種,從清末民初吧,市場上基本沒有賣的了。套印的行活以前還有。行活不用裝裱,上墻,托上三層紙,也有兩層的,我們叫“打殼子”,干了之后刮下來,一天一百張,必須完成,直接揭下來賣。
王:清末也有高端需求嗎?
呂:清中期到清末,我們村出過五個高手,他們留下了一些作品,一看就是大家風格,非常好?,F在一般人畫不了。行活他們不干,覺得人格上接受不了。
王:那時候就分行活、細活?
呂:那時候就分,我們把行活叫抹畫子,誰都會抹,有個樣就行了,抹上、上顏色就行了。它跟畫畫不在一個水平線上,檔次不一樣。現在還是這樣,水平高的和水平低的沒有共同語言。不是誰瞧不起誰,而是差得很遠。
王:現在低檔的做的很多吧?
呂:做的不少,街上,村里?,F在少了。
王:現在高密撲灰年畫的生產規模有多少?
呂:全部加上,不到三萬。
王:他們的銷路在哪里?
呂:通過網絡。都是大眾化的,十塊錢,五十塊錢,再費點事兒,就是加工了,也叫細活,一二百塊錢。也裝裱,都是使用機器裝裱,都不是好東西。咱這個網上不賣,我也不會上網。一般都是愛好者直接聯系,福建的,上海的,打電話來。這些人都是收藏。我銷出去的,一般都是高端的。我這幾年,比如恭王府搞展覽,為了收藏,我帶了不多,十來張,全部留下了。賣給恭王府的是一千六一張,在外面是三千二一張,咱要價也不高。我去年創作了一套百子圖長卷,創作了半年,長近十米,起碼得賣一百多萬。現在的人送禮,也不敢用我的,因為價格太高了,大家都是圖便宜。
民間藝術植根于傳統,又離不開創新。新中國成立以前,高密撲灰年畫從題材內容、表現形式、藝術技法到風格特點,都處于不斷變革、創新、發展過程之中。近半個世紀前,高密撲灰年畫瀕臨滅絕,改革開放之后,以呂蓁立為代表的高密撲灰年畫藝術家,不僅要恢復傳統、守住傳統,還必須在創新中求發展。呂蓁立首先要做的是研究古人,學習他們的長處,克服和改進他們的弊端。雖然國家及各級地方政府積極扶持,但是改變不了市場不斷萎縮的現狀。在市場經濟時代,撲灰年畫這門手藝的傳承也面臨著后繼乏人的尷尬。而撲灰年畫具有過分依賴于民俗的“致命”特點,隨著人們的生活方式、精神思想、審美心理和消費習慣的改變,來自新鮮事物的沖擊,以及鄉村民間土壤的松散,民風民俗的淡薄和消失,如果不采取更加有力的保護措施,不對其進行適應性革新,其未來的命運不堪設想。
王:除了走高端路線,與老輩兒相比,在技法、題材等方面,你的創新之處在哪里?
呂:從技法上談不上創新,也不敢說創新。干了大半輩子,我走的還是傳統的路子。以前我們村里高手比較多,他們的作品我也臨摹過,但是我覺得我們要超越古人。
王:從哪方面超越呢?
呂:還是要從技法上。古人不在了,作品留下來,他的技法已經死了,固定不動了。那時候人們不注重交流,不學習。尤其是畫家堂,他們不研究,從構圖到設色,都保持著很嚴謹的特點。家堂是供祭祀用的,當然越嚴謹越好,但是有些地方也需要瀟灑一些,比如山水,工筆兼著小寫意,還有大寫意的地方,都得用上。前人的畫全是工筆,顯得比較呆板。當時高密有個高手叫龐鳳翥,他是畫壁畫的,技藝比較高,姜莊鎮這一塊都跟他學。他的畫很貴。解放后不讓畫了,他就沒飯吃了。到了晚年,又不甘寂寞,有個親戚去看他,他就說我給你畫個東西作紀念,就畫個族影吧,我也不要你錢了。1993年我專門去看這張畫,親戚拿出來,哎呦!確實好,非常嚴謹。問題也有:第一個,他的建筑,門樓這一塊,是朱門,沒底色,沒有民間味。咱民間這塊,一般是青磚青瓦,然后是黑門,紅底,年味就出來了。再一個,人物身上的線條很到位,但是顯得呆板,人物呆板了,不生動,一點也不活,因為它沒有民間這一塊,它是工筆畫,純工筆,民間的東西沒加進去。
王:民間的東西必須要有民間的風格。
呂:是的。比如家堂,家堂必須抓住哪一點呢?建筑物,大門樓這一塊必須得是黑門,大紅底子貼上,就突出來了;青磚青瓦,加上黃琉璃瓦,出來皇宮的顏料,這一塊少些,別太多,調調色,活躍活躍氣氛。黑是一種主色,沒有黑不行,不穩定,黑色顯得非常莊重。黑,青,紅,綠,都不能少,少了不行,多了也不行。桃紅,就是粉紅色,要少用,用多了發飄,但是不能不用,加上可以起到透氣的作用。俺們棉花屯有個人就喜歡用黃色,黃色不是洋嗎?但是畫就顯得發飄。太洋了不好看。老百姓不知道啊,一打眼,哎呀,這個新鮮,就要它!但是作為高端的東西,它就不行了,不受看。
王:你現在畫的題材很多了,人物,山水,動物,這些你父親那時候畫的多不多?
呂:父親畫不了。行活就是大紅大綠的。我這很細膩了,很嚴謹了。顏料還是那些顏料,但大紅大綠,顯得通俗,以墨為主,顯得淡雅,這是兩種風格。后者屬于墨色畫,都是撲灰年畫。這些人都是畫這些帶顏色的,叫抹畫子,別的都不會。父親不懂,他不是搞藝術的。我父親畫的不用起稿,他抹畫子,唰唰幾下就刷出來了,完全靠功底。我不畫這個,這種太俗,太簡單,我畫那種難度比較大的。我這水平算是高的了,市場上沒有賣的。當年我賣一張兩塊錢,跟賣個窗旁一毛五差多少錢?賣一張就中,我覺得挺舒服。他那個便宜,賣的多,沒有樣子,隨心所欲。題材都是花卉,沒有人物。到后來,我這里花卉、動物都有,老百姓喜歡的都有。形式上,我的畫是直接掛在墻上,不是貼的了。我從畫國畫開始,如果沒有國畫的功底,永遠畫不好撲灰年畫,把國畫加進來,撲灰年畫的層次就高了。
王:后來批量的行活你還做嗎?
呂:2000年,我從村里搬到鎮上住,閨女也大了,面臨著結婚,也不能光替咱干活了。搬到這里后,就慢慢地不干了,出的少了,不雇人了,平時自己畫點。嫚[注]嫚,膠東方言,女孩,這里指女兒。自己畫,畫家堂什么的。我指點她,讓她畫畫。這個東西得有悟性,很難。
王:女兒悟性挺高吧?你兒子為什么不學?
呂:她悟性還中吧,在撲灰年畫當中算好的。我兒子在濟南干律師,他對這個不感興趣,看著就夠了,不愛好。俺孫子,每年回來都纏著我說:“爺爺,教我畫畫?!?/p>
王:現在社會上學這個的多嗎?你收了多少徒弟了?
呂:青年不太多,以中年為主,都是四十多歲的。我收徒比較嚴格,首先考慮人品,人品不好,不要你,再一個要愛好民間藝術。人品必須好,家庭團結得好不好,對待父母好不好,這幾條是必須的,然后你可以到我家里來?,F在收徒都有資料記錄,去年我收第一批的時候,市里有關部門就用影像記錄。今年還沒收。
王:我看直接傳承你衣缽的很少,你女兒是呂氏撲灰年畫的傳人。是你不愿意招,還是什么原因?
呂:不是我不收,是不敢收。素質很差的話,你不敢要他。其實想學的人很多,有些朋友叫孩子來提高一下綜合素質,指點指點,這倒是可以。孩子還在學習階段,不是社會青年,我可以指導,比如什么是撲灰年畫啊,怎么個畫法,重點突出在什么地方,等等,以培養興趣和知識普及為主。真收徒弟了,就要真教,不能背著他。但這個很難,別看在這里叭叭叭說得挺好,一回家就不行了。有的徒弟拿自己的作品過來,乍一看和我畫的差不多,但是仔細看的話,就會發現差別,缺少神采。
王:國家這塊扶持力度怎么樣?
呂:媒體的支持不少。國家文化部有專款,出去開會每天補貼二百塊錢,報銷來回車費。從2006年開始,政府這塊給很大的幫助,要不撲灰年畫名氣沒這么大。媒體,當地政府,文化部的全國“非遺”這塊,照顧得確實挺好。作為民間藝人,必須要珍惜這個時間,必須操作起來,這就是對國家的回報。撲灰年畫創牌子很關鍵,必須要有好東西。
采訪手記:
呂蓁立先生嗜好煙酒,跟高密另外兩位國家級非遺項目(聶家莊泥塑、高密剪紙)代表性傳承人聶希蔚、范祚信一樣,創作時抽煙的動作特別瀟灑。那天采訪結束后,呂先生非要拉我們下館子,筆者只好奉陪,兩個人干掉了他自帶的一瓶當地白酒。聽他(他們)的言語,他對自己擁有的一技之長特別自豪,也特別感激時代給他的機遇,感恩貴人式的人物——焦巖峰先生。要是沒有這項特長,沒有焦巖峰當年保護傳承民間文藝的努力,沒有政府部門的大力扶持,恐怕他還只是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普通農民,沒有可觀的收入,沒有機會出國,更沒有機會見到高層次領導人。在保護民間文化的漫漫長路上,還有許多有名的或無名的功臣,他們的付出不會白費,民間文藝之花將越開越絢爛。不過,與另外兩位先生不同的是,雖然都堅守傳統,但呂蓁立明顯走了一條更高難度的道路,追求陽春白雪雖則繼承了高密撲灰年畫墨色畫的一支流脈,卻忽視了市場化頹敗的另一脈,畢竟大俗大雅才是它的出路。知道筆者喜歡篆刻,呂蓁立先生特意索求一章,印文是:源遠流長。希望高密撲灰年畫這項非物質文化遺產在呂蓁立手中能夠發揚光大,永遠傳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