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俊 過偉敏(江南大學 設計學院,江蘇 無錫 214122)
全球化背景下,地域主義的維系方式引發熱議。原因在于,地域特征關聯到一個地方的文化身份認同。[1]39-48在地域主義的討論中,路易斯·芒福德(Mumford L.)認為,不僅要“對大同化的現代主義持批判態度,而且對地方那種矯情的、虛假形式的地域主義持批判態度”。[2]115-117地域主義是一項有待澄清的重要議題,尤其是目前在中國迅速城市化的過程中,界定地域主義,以及探討其發展演變問題是符合當下需求的。
近年來,國內一直積極探討“地域主義”,但是大都將其風格化,并借此概念包裝一些商業化的設計實踐,而缺乏對其進行理論上的深入討論和清晰界定。這種模糊的狀態導致人們將“地域主義”“批判的地域主義”“鄉土建筑”等相關概念混為一談。因此有必要對相關概念進行梳理。另外,雖然地域主義可以指稱藝術、文學、國際關系、政治等多個領域,但是一個地方外在的地域特征主要依賴于相應的建筑狀態,因而文中將主要結合建筑進行探討。
地域是有邊界的,其標準在于自然以及文化要素:對于自然要素而言,自然物理特征具有決定意義;對于文化要素而言,政治控制或行政管轄權是其標準[3](Canizaro V., 2007)。顯然,建筑受到地域的限制,它需要考慮特定區域的自然環境與文化語境、風俗習慣。它既依賴于對該地區氣候、地質、地理和地形的了解,也必須與所在地的文脈建立聯系,并對當地的生活語境作出反應。無疑,基于材料、氣候以及文化的影響,世界各地的建筑應當呈現不同的狀態,但是作為世界主流的現代主義及其后續的國際主義對建筑的本土特色形成了極大沖擊。在這種情況下,地域主義成為應對的重要策略。地域主義的實踐以多種形式表現出來,比如“如畫式”風格(Picturesque)、鄉土建筑(Vernacular Architecture)、地域景觀、批判的地域主義(Critical Regionalism)、建筑遺產保護等。地域主義具有廣泛的含義,需要結合特定的語境進行討論(表1)。
建筑中的地域主義跨越時間和空間而呈現出不同的狀態。一方面,它在歷史上呈現出不同的形式:希臘時期的地域主義建筑突出其政治意義;古羅馬時期認為建筑需要應對當地的自然環境;17世紀的英國“如畫式”風格關注地域自然景觀和地貌;18世紀的浪漫地域主義將地域與民族及國家的精神氣質聯系在一起;19世紀的地域主義與民族國家意識聯系緊密;20世紀初期的浪漫的地域主義轉為與政治民粹主義結合;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商業地域主義通過布景和裝飾提供了虛幻的地域景觀;20世紀下半葉的批判的地域主義探討普世文明與民族文化的結合;[4]318-326[5]115-118時至今日,地域主義又衍生出基于可持續發展的“新地域主義”和面向全球化的“開放的地域主義”等概念。因而,地域主義建筑受到自然條件、政治、商業、社會觀念等多種因素的影響。在此過程中,地域主義的內涵經歷了轉變,從簡化為一種表達民族精神的風格到泛化為面向人類文明、社會發展等復雜問題的思潮。

表1 幾種主要的地域主義概念的比較
此外,考察地域主義的歷史可以發現其與國際主義相互轉化的現象,說明地域主義并不具備不變的本質,而是基于民族情感、政治訴求等因素呈現的一種應對策略。城邦時代的古希臘,建筑語言成為各城邦顯示主權性的方式;古羅馬的建筑隨著其疆域的擴張成為歷史上最早的“國際式”建筑;中世紀的意大利,古羅馬“國際式”又成為反抗教皇“神權”的民族地域式建筑;文藝復興則將古羅馬的輝煌發展成為傳遍歐洲并影響世界的國際式建筑;歐洲民族意識覺醒的18-19世紀,哥特風格被英國、德國等多個國家定為本民族的建筑風格,從而形成一種國際式的樣式;1930年代的德國和蘇聯,基于意識形態的需要,不約而同的采用折衷主義從各自民族傳統中尋找設計來源。
另一方面,建筑中的地域主義是跨越國界的學術話題,尤其在全球化的時代意義重大。在西方的討論中,英國《建筑評論》(Architectural Review)雜志對地域主義理論的闡釋和發展起到了重要作用,尤其是其1980年代的專題討論影響較大,如“探求身份認同的地域主義(1983年5月)、地域身份認同(1984年10月)、解剖學的地域主義(1986年11月)、發達國家的地域主義(1988年5月)”。[6]美國學者也對地域主義理論的發展發揮了重要作用,如Speck L.[7](1987)出版的《新地域主義》專題論文集,收錄了包括弗蘭姆普敦在內的多位歐美學者的論文,議題涉及地域主義的相關概念及單體建筑、地域身份、地域建筑實踐等,探討了地域主義與傳統的延續、地域主義與身份認同、巴拉甘的建筑等內容。另有美國學者Canizaro V.[3](2012)在其論文集《建筑的地域主義:地方、身份、現代性和傳統的論文集》中收錄了歐美發達國家及阿爾及利亞、印度、中東等發展中國家學者的思考,內容涉及到地域主義理論、參考地域主義(1920-30年代)、地域現代主義(1930-1960)、地域規劃、生物地域主義、批判地域主義,以及可持續發展、鄉村工作室的社會批判工作等多個概念,這些從某種程度上都是面對現代主義及國際主義制造的世界建筑形象趨同產生的思考。在第三世界國家,地域主義更是一個因應全球化的議題。1985年,在孟加拉國達卡召開了“伊斯蘭文化中的建筑探索——建筑中的地域主義”會議[8],集中探討了非西方文明語境下的地域主義議題,涉及到現代主義中的地域主義、地域主義的身份識別、西方現代主義與亞洲現實的碰撞、人類需求與地域因素、鄉土傳統住居、建筑中的文化延續與身份識別、舊城的建筑保護及其演化等多個方面。對于中國而言,地域主義更是一個永恒的話題。如今,在批判的地域主義的影響下,中國學者展開了較多討論,形成了從民族風格的探討到批判的地域主義及其倡導的建構文化研究的脈絡。對于歐美發達國家而言,地域主義具有更多的內發性,并成為直面現代主義的應對策略;而對于后發外生型文明的發展中國家而言,地域主義是一種尋求民族身份認同的被動策略,尤其是全球化帶來的現代性導致其地域性消失,從而使其地域主義探索不得不從民族傳統及鄉土文化中尋找靈感,其探索具有較多的傳統及鄉土復興因素。
可見,地域主義本身并不是目的,而是基于自然要素、地域文化、民族情感、政治訴求等而做出的回應。在表現形式上,它跨越時間和地域,呈現動態和多元的特征。因此,建筑中的地域主義是一個相對寬泛的概念,它并沒有一個清晰的定義,它不是一種明確的風格,而更像是一種傾向[9](Meganck L.等,2013)。雖然地域主義難以形成一個明確和穩定的形象,但是,目前其核心議題在于處理全球普世文明與多元世界文化之間的關系問題。尤其對于發展中國家而言,如何處理全球化語境下的現代主義和地域主義的關系、如何對待文化傳統、如何面對新技術等問題具有現實意義。本文試圖梳理地域主義的相關問題并嘗試對以上困惑做出探討。
有學者對地域主義的實施方式進行了思考,以Suha Ozkan(1985)的觀點具有代表性,他認為現代的地域主義和風土建筑是兩種應對方式。[10]8其觀點代表了面對現代主義及國際主義沖擊,在后現代主義的符號拼貼和建筑遺產保護之外的一種普遍思考。其所提出的現代的地域主義,其實指稱的即是批判的地域主義。而事實上,如表1所示的20世紀下半葉至今的眾多地域主義探索也多屬于批判的地域主義的變體。結合學術界近年來對風土建筑的關注,目前主要形成了批判的地域主義及其變體與風土建筑兩種主要方式的思考。那么,這兩種方式是否可以回應前文所述的核心問題?
有關批判的地域主義(Critical Regionalism)的相關思考最早可以追溯到路易斯·芒福德(Mumford L.)和約翰·布林克霍夫·杰克遜(Jackson J. B.)的著作[11](Campbell N., 2012)。20世紀70年代,亞歷山大·楚尼斯(Tzonis A.)和利恩·列斐伏爾(Lefaivre L.)明確提出此概念,并在肯尼斯·弗蘭姆普敦(Kenneth Frampton)的努力下產生了廣泛影響,以至于今天對于地域主義的討論基本都是關于批判的地域主義的。尤其是弗蘭姆普敦提綱挈領式的論述為批判的地域主義建立起了較為清晰的輪廓(表2)。在其一系列的著作中,批判的地域主義的相關敘述基本可以體現為問題、觀點、策略、方法和實例的不同層面(表 3)。

表2 弗蘭姆普敦的“六點論”“七特征”和“十點論”

表3 弗蘭姆普敦關于批判的地域主義的論述梳理
弗蘭姆普敦首先引申保羅·里克爾(Ricoeur P.)關于普世文明與民族文化的思考并提出其理論來源的核心問題:如何變得現代而又回歸源頭;如何復興舊有的、靜止的文明而又參與普世的文明。[12]268對此,批判的地域主義直面民族文化和普世文明之間的沖突:在現代文明的沖擊下,固守傳統的、原生的地域文化只能是天真的臆想;從批判理論的角度,地域文化不應該被視為相對固定的事物,而是一種自我培植的文化,其內在的發展依賴于與其他文化的交融。[13]15弗蘭姆普敦進而指出,地域文化和民族文化比以往更應該是世界文化的地方性折射。
針對上述問題,弗蘭姆普敦從文明和文化的角度提出其觀點:努力達到普世理性與在地感性之間的平衡。需要指出的是,文明與文化是兩個不同的概念①保羅·里克爾在《普世文明與民族文化》一文中對文明進行了分析,包括科學、技術、政治和經濟四要素。,前者關注的是工具理性,后者則關注表達的細節——存在的實現、集體心理社會現實的演變。如今,文明越來越卷入永無止境的“手段和目的”的枷鎖[12](Frampton K.,1983)。對于現代建筑而言,它普遍性的受到技術的制約且兩極分化,要么呈現出建立在生產基礎之上的高科技方式,要么是以補償性的方式通過立面形式掩蓋此種殘酷現實。[12]而作為一種文化策略,批判的地域主義則是世界文化的承載者,試圖調和工具理性的“普世文明”與感性而多樣化的“世界文化”之間的矛盾。其途徑在于破除淺顯的折衷主義(eclecticism),脫離具體的文化表征形式,通過對地域的地形、光線、建構等因素的考慮,形成二者的彌合。
面對現代主義帶來的地域性消失的問題,弗蘭姆普敦對現有策略做出了判斷。一方面,他反對盲目的采用鄉土建筑以及后現代主義的方式。他指出,批判的地域主義的一般概念不能被視作是對某些土著、鄉土建筑的模擬,“這一術語并不是指那種在氣候、文化、神話和工藝的綜合反應下產生的鄉土建筑,而是用來識別那些近期的地域性學派”。[14]354-370他認為,批判的地域主義是一種恢復性的、自覺的、批判的行為,而風土建筑則更多的體現的是一種對傳統的繼承[15]375-386(Frampton K.,1987)。同時,后現代主義的異想天開的個性與裝飾也是批判的地域主義所要抵制的。另一方面,他主張在現代主義的框架下,繼承其技術及文化邏輯,并對其進行改良。而這種改良針對的就是現代主義帶來的地域性及身份識別的缺失。
從方法上,弗蘭姆普敦的論述具有一定的操作性和指導意義。其多篇著作中涉及到的要點包括以下方面:自然環境、場所、建構、多重體驗。其中,對自然環境的尊重涉及到地形、氣候、光線等方面。場所方面需要關注場地構筑物的領域感,形成場所-形式(place-form)的對應(時間界限-實物界限)。建構則是其關注的核心議題,這種建構形成的是一種事實的建構,而非布景式的設計,并且與地形、身體的隱喻、文化人類學等相聯系[16]1-27,因而是一種視野廣泛的建構。多重體驗則涉及到超越單純視覺體驗的,包含嗅覺、聽覺、味覺等對環境感知的多方面體驗。
弗蘭姆普敦在其一系列著作和演講中列舉案例進一步解釋了批判的地域主義。被其納入的設計師包括Jorn Utzon(丹麥)、Mario Botta(瑞士)、J.A.Coderch(加泰羅尼亞)、Alvaro Siza(葡萄牙)、Gino Valle(意大利)、Dimitris和Susana Anto- nakakis(希臘)、Tadao Ando(日本 )、Oscar Neimeyer(巴西 )和 Luis Barragain(墨西哥)等。[17]228-237這些設計師的作品都被其聲稱體現了批判的地域主義的特征。比如,約翰·伍重(Jorn Utzon)設計的Bagsvaerd 教堂(1973-76)[14]354-370即體現了在地文化與普世文明的平衡。“它實現了規范性技術的理性與異質性形式的非理性之間的結合。其外部結構的預制混凝土墻體及填充混凝土模塊體現了普世文明,且這種方式在文明世界的各地得到了廣泛采用。而該建筑的內部則采用了不太讓人熟知的拱頂。內部空間的不太經濟的,缺乏優化的混凝土殼體延伸至整個教堂的正廳,且與建筑外部優化的模塊化表皮形成一種調和”(圖1)。另一個例子是阿爾瓦·阿爾托設計的Saynatsalo市政廳(1952)[14],它體現了超越單純視覺效果的方式。該建筑通向二層會議室的臺階采用磚砌,其制造的踩踏摩擦感與會議室內木地板形成呼應(圖2)。而且會議室內的聲音、氣味、肌理,以及地板的彈性無疑也形成了感官的體驗,這是真切的體驗而不僅僅是信息的表達或者抽象的幻影。這種方式使得人們能夠直接在環境中形成體驗,而這正是對于現代建筑導致的“親近感”消失的改善。這種方式喚起了人們對于觸感的沖動,從而形成一種詩意的建造。①弗蘭姆普敦在近年來赴全球演講并推廣其學術思想中也體現出對中國的關注。在其案例中,他明確的反對CCTV大樓,認為其不具備結構理性;反對北京奧運鳥巢,認為其浪費鋼材;支持王澍的探索,認為其尊重在地材料的使用。

圖1 Bagsvaerd 教堂②圖片來源:左圖reprinted from(美)肯尼思·弗蘭姆普敦.建構文化研究——論19世紀和20世紀建筑中的建造詩學[M]. 王駿陽,譯. 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7:295.中、右圖retrieved from http://hicarquitectura.com/2017/02/jorn-utzon-bagsvaerd-church-3/.

圖2 Saynatsalo市政廳③圖片來源:左圖reprinted from Pallasmaa, J. (2016). The Sixth Sense: The Meaning of Atmosphere and Mood.Architectural Design, 86(6), 126-133.右圖 retrieved from https://www.architravel.com/architravel/building/saynatsalo-townhall/#jp-carousel-65035.(Courtesy of Wittenborn & Company)
弗蘭姆普敦提出的批判的地域主義對建筑理論界產生了廣泛影響,并觸發相關討論。其中,對其批判性的解讀值得引起關注。美國學者Keith Eggener(2002)指出,“批判的地域主義的基本策略就是‘在普世文明的影響與間接地來自于一個特定場地的獨特性元素之間尋求調和’,其目標在于‘反映并服務于有限的民眾’并‘培植當代面向場地的文化’。肩負此任務,它以抵抗的形式面對規范的、普遍性的標準、實踐、形式、技術和經濟條件”。[17]228-237除此之外,批判的地域主義并沒有表現出更多的定義,且缺乏風格一致性,這主要是由于它是方法和過程而不是結果,且過程本身也基于具體情景而變化。Keith進而指出,當批判的地域主義被運用于發展中或后殖民國家的建筑時,就產生了后殖民主義的傾向。對于這些國家而言,批判的地域主義有意識的反映地域性,卻在多數情況下以一種權威姿態從外部予以強加。如表2“六點論”“十點論”所示,其后殖民主義屬性還體現為其二元化的敘述方式,這也與大多數后殖民主義的敘述方式是一致的。此外,這些二元論的羅列都是圍繞著里克爾的關于普世文明與世界文化二者之間的矛盾而展開的。然而,批判的地域主義具有不可避免的內部矛盾,它無法調和普世文明與地域文化的關系[19]12-17(王穎等,2007)。其矛盾性在于,批判的地域主義在面對二者關系時,既強化了理性化的思想而又抵抗現代性帶來的地域性消失,既要延續現代主義的框架又要反對現代主義標準化和中心化,而此二者卻是現代主義的核心。這種矛盾性使其缺乏統一和清晰的面貌,并表現出開放、混雜、模糊的面貌。在操作層面,批判的地域主義也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弗蘭姆普敦所列舉的批判的地域主義的方法多適用于具有顯著地形特征的偏僻地區,且所列舉的設計案例大多具有適宜的體量,方便充分考慮自然和地形條件進行設計。然而,對于高密度、高層、大型建筑而言,由于經濟性和建造手段的優化考量,其設計的重點并不在于文化的意義。
綜上,批判的地域主義更像是一種面對文化與文明的矛盾問題,從建筑領域產生的一些思考,它雖然被冠以主義(ism)的后綴,但是并沒有清晰的定義和明確的邊界。批判的地域主義不是一種風格,而是一種傾向于某些特征的類別。同時,它是開放和歡迎質疑的,正如弗蘭姆普敦在其“十點論”中所敘述的,它需要廣泛的爭論才能使其具有堅實的基礎。[15]在這種情況下,批判的地域主義并不應該被視為解決問題的良方,盡管它被極力推廣并試圖實現此目標。因而,跳出批判的地域主義被建構為一種信念和教條的方式,將其視為一種觀念,并規避精英主義的話語權力可能更具有實際意義。正如Keith Eggener(2002)在其文章中總結的,“建筑師應當將批判的地域主義視為一種精神狀態(states of mind),并留心當地文化,成為其中一員,而不是從外部強加給當地一個配方,如此才能在復雜性中更好的理解其內在、當地話語的豐富性”。[17]
盡管早在19世紀,風土建筑的概念就曾被使用,但是風土建筑引起學術界的關注主要是自上世紀開始并流行起來的。在此之前,建筑的美學價值和文化意義是被關注的重點,因而,相應的理論研究多偏好風雅和紀念性建筑,而對于大量的民間風土建筑并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20](Rapoport A., 1969)。風土建筑作為建成環境的主體,與大多數人的真實生活相關,代表了當地的文化需求與情感轉化;相應的,風雅及紀念性建筑與精英階層對應,代表的是其階層權力及品味。對此,人們開始從“關注建筑風格乃至時尚轉而關注一些不知名的,但是卻獨特的甚至典型的形態,進而更深刻的理解人類對于特定環境、在地建筑材料、合邏輯的結構系統以及社會結構的反應”。[21]9
西方學術界對風土建筑本身的認識經歷了轉變。在對風土建筑的關注中,建筑理論家Bernad Rudofsky的影響深遠。1964年,他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組織了一個重要的展覽——“沒有建筑師的建筑”。該展覽關注被稱之為“公共藝術的建筑,此類建筑不是由專家創作的,而是由擁有共同遺產的,并依據經驗共同體行事的群體以自發和持續性活動創造的”。[22]Bernad Rudofsky(1974)在針對該展覽的著作[23](圖3)中將此類建筑稱之為鄉土的、無名的、自發的、本土的建筑,這種建筑即是風土建筑(Vernacular Architecture)。其定義的風土建筑從廣義上而言,一般指的是那些通過建筑工匠以非正式的方式建造的房子,而并非建筑師采用設計方法進行的建造;其研究對象就是沒有專業建筑師干預的,基于經驗的、建筑工匠建造的結構。事實上,非職業建筑師的建造實踐是大量存在的,從邊遠社區的原始庇護所到都市中相互借鑒的建筑形式都存在此類實踐。[24]隨著認識的深入,人們對風土建筑的理解開始擴展,并不將其局限于特定歷史時期和特定地域的鄉土建筑。在這種情況下,2007年,美國風土建筑論壇(VAF)將其期刊《風土建筑視角》(Perspectives in Vernacular Architecture)更名為《建筑和景觀——風土建筑論壇學報》(Buildings and Landscapes: Journal of the Vernacular Architecture Forum)(圖4)就說明了此種認識的轉變,該期刊將風土建筑研究關注的對象擴展到日常建筑,包括房屋和城市,農場和小巷,教堂和法院,小區和購物中心的多個領域,而其核心在于探索其背后的日常生活與社會文化。

圖3 《沒有建筑師的建筑》一書的封面和內頁

圖4 《建筑和景觀——風土建筑論壇學報》雜志的封面
在風土建筑的研究中,國內學者的工作也經歷了類似的轉變,呈現出從民居建筑的測繪和調研、風土建筑保護與再生到區系類型[25](余英,2001)、民系與文化[26](郭謙,2005)以及譜系構成[27]1-9(常青,2016)的演變。這種變化反映了學術界對其認識的深入,即風土建筑并不是一個簡單化的民間或鄉土建筑的概念。對風土建筑的研究不能僅建立在田野考察的基礎上,只有綜合考慮場地選址、空間組織、建造系統、建造過程、物理特征、建筑命名、使用功能、家具擺設、象征意義等才能理解其深層意義[28]19-28(Lawrence R. J.,1983)。因而,風土建筑具有較為豐富和包容的內涵,它涉及到傳統的、地域的、無名的、日常的以及現當代的建筑,它是較為開放、混雜且與時俱進的概念,并不局限于特定的空間、時間、階層、場域。
風土建筑豐富的內涵及其與時俱進的特征能夠為地域主義的探索提供新的視角。尤其是風土建筑體現的超越設計學本體的視角能夠幫助認識地域主義面對的核心本質,即對在地日常生活和社會文化需要的滿足,而非空間、形態、功能、形式美感、建筑技術等建筑學的本體知識。在地域主義的實踐中,從建筑學本體屬性出發,將工具視為目的并不能滿足建筑服務對象的深層需求。因此,“建筑學的任務并不只是空間的塑造和功能的滿足,如果把建筑看作組織形態,那么不但要合乎功能,而且要合于現行的習俗、行為習慣和場景氛圍,同時還要考慮身體觸感的愉悅。人與建筑,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這種場景互動,既受制于一個地方的場所精神,也決定了其環境和建筑的演化方向。”[29]95-101(常青,2008)
根據以上分析可以發現,作為建筑學科之外的風土建筑與學科之內的地域主義,尤其是對當下的批判的地域主義具有對話和對其予以修正的可能。主要有以下幾點:其一,風土建筑與批判的地域主義事實上具有緊密的聯系,雖然后者聲稱其主張并不是對已經逝去的風土建筑的簡單回歸,但是風土建筑受到自然和人文環境多種因素的影響,從而在不同的語境中呈現出不同的建筑形態,這些因素一般包括氣候、場地、建造材料與技術、文化等,這與批判的地域主義所強調的地形、氣候、采光、文脈等方式具有一定的對等性。其二,風土建筑與在地傳統聯系緊密,可以彌補批判的地域主義對文化傳統缺乏足夠關注的缺陷。雖然風土建筑的傳統面貌往往成為后現代主義符號拼貼可資借鑒的形式來源之一,但是超越風土建筑的傳統表象并挖掘其建造邏輯和文化習俗能夠成為地域主義探索的重要依據。其三,“批判的地域主義的方式是從中心向邊緣擴散的,邊緣較難影響中心;風土建筑作為批判的地域主義的對立面,避免了建筑師的‘明智的’和‘理性的’過濾,而是通過一種錯亂的,未受過建筑訓練而又同樣理性的建造者來實現”(Lara, F.L. ,2009)。[30]41-50
基于以上分析,綜合批判的地域主義與風土建筑的優勢,建構一種“新地域主義”是值得思考的議題。這主要是:一方面,批判的地域主義在普世文明與在地文化之間多傾向于前者,即遵循現代主義的理性框架,將在地材料和技藝作為局部補充,并且在不斷的實踐中形成一種相對固定的范式,容易產生風格化處理的傾向;另一方面,風土建筑傾向于后者,更多的體現了在地語境,容易出現與現代需求難以匹配的情況。綜合二者優勢,對建構“新地域主義”的思考可從哲學基礎(現象學)、設計倫理(重視利益相關者)、設計觀念(尊重傳統技藝與新興技術)幾個方面展開討論。
第一,回歸現象學的哲學基礎。現象學主張的是多感官的體驗,正如弗蘭姆普敦在批判的地域主義“七要素”中強調的:感官體驗比單純的視覺體驗更重要。但是這種體驗不應當只是當時當地的體驗,而風土建筑根植于長久的生活經驗,將建筑視為實現日常生活體驗的手段,這顯然比批判的地域主義從外部強加給當地的方式要更為合理。事實上,批判的地域主義所體現的建筑師精心建構的感官體驗往往難以被使用者接受,從而成為建筑師一廂情愿的、烏托邦的、懷舊的、異鄉的建造實驗,如王澍多個建筑帶來的視覺感受實際上比感官體驗更突出。因此,需要回歸其現象學的哲學基礎,將日常生活體驗視為設計的目的。顯然,建筑學本體視角下的傳統的地域主義以及批判的地域主義都難以真正實現此目的,反而,風土建筑更具優勢。
第二,在設計倫理上,重視利益相關者的意見。地域主義及批判的地域主義的設計以精英主義的方式,呈現并強化了建筑師對于場地的理解,而非直接的利益相關者的感受與需要。它成就了建筑師的美學理想,但缺乏對建造目的作深入探討。雖然建筑師采用當地材料、借鑒當地建造技藝,而對于建構所能實現的長遠效果由于超越了設計學的本體范疇,卻難以成為設計師考慮的重點。對此,風土建筑的方式提供了一種修正的參考。相對而言,工業化使得建造的過程分工明確,卻讓用戶參與程度低,而風土建筑則是工匠和用戶深度參與設計和建造過程。風土建筑的建造過程類似于以協同設計的方式實現社會創新的目標。協同設計(Co-Design)使得設計從以用戶為中心的方式發生了轉移[31]1,5-18,改變了以往設計師、研究者和使用者之間的關系,使得設計成為一種集體的,而非設計師個人英雄式的創造。公眾參與式的設計過程中,建筑師所關注的視覺美學開始變得不那么重要,而利益相關者的意見在建筑師的協調和引導下成為核心出發點。在這種方式下,設計過程比設計結果更具意義,因為注重利益相關者的參與能夠達成在地服務的社會目標,包括當地社區的改善以及對于傳統營造技藝的延續。顯然,這種方式重視利益相關人的深度參與,而非簡單的征求當地居民的意見。畢竟在當下提倡社會公平,公眾參與的趨勢下,“為誰而設計”的思考比設計師的觀念要更為重要。[32]82-85
第三,尊重傳統營造技藝并尋求其與新興技術之間的平衡。一方面,傳統營造技藝具有特殊重要的意義。雖然批判的地域主義并沒有明確的提到傳統營造技藝,但是它對于中國而言卻是民族和地域性的重要來源之一。隨著對地域主義認識的深入,有中國學者提出從“民族主義的風格”到“地域主義的建構”[33]263-271(趙辰,2010)。從風格到建構的轉變,是將關注西方的建構向關注中國傳統營造技藝的轉變,也是從學習西方古典學院派轉而向探索建筑深層次邏輯的轉變。這種建構即需要對中國傳統營造技藝進行挖掘。無疑,風土建筑的建造方式和其積累的經驗具有借鑒意義,在中國“地域主義的建構”過程中,當地工匠參與以確保對在地傳統的延續,加之于在地建造材料,形成了地域特有的建造。然而,對中國的地域主義探索還需考慮西方主導的全球化帶來的現代化沖擊的語境。其挑戰在于中國傳統營造體系與現代性的脫節問題,即如何將中國傳統營造體系轉變為一種普適性的建筑語言,而又不丟失傳統的特征。顯然,尊重當地工匠,深入探究傳統營造技藝并對其進行改進可能具有重要價值,而不是停留于建構的表象并滿足于建構風格化的設計時尚。[34]4-11另一方面,尊重技術進步,并探索其為地域主義帶來的可能性。相對而言,現代主義重視技術多過場所,而后現代主義則相反對技術不太看重[35]130-139(Moore S .,2001),因而二者在當下的語境下都是不可取的。對此,批判的地域主義既不是懷舊式的否定技術,也不是盲目崇拜技術[36]689-709(Crinson M., 2017),而是試圖從普世文明和世界文化的高度,將二者協調。隨著技術的發展,在當下數字化技術不斷成熟的條件下,與其結合的地域主義探索成為新的趨勢。但是,在數字化條件下,普遍的思路是形式上的參數化主義,比如提取地域化的元素進行建筑形態生成的轉譯設計[37]62-67,而即使是從形態轉向結構的參數化建構[38]70-77也不可避免的落入形式主義的俗套,由此產生的地域性設計在普世文明的技術理性下形成同質性的視覺化效果。在此情況下,延續弗蘭姆普敦的思考,而非單一考慮其所倡導的建構本身及其在中國的形式化解讀,綜合考慮環境與氣候、順應地勢與自然、傳統材料的創新開發、傳統技術的轉化與本土化低技建造、文化要素的參數化轉移等都是值得持續探討的方式[39]363-375(蔡良娃等,2014)。
綜上,地域主義和國際主義并不是界限清晰的兩個領域,而是存在對話和相互轉化的可能性。并且在歷史上,基于民族情感和意識形態,地域主義會被人為地限定為特定群體的價值主張。而其結果卻往往超越地域而被共享為國際主義。因而,地域主義是一種工具和策略,其變化的特質取決于其服務的價值。在多元化的探索中,批判的地域主義主張在現代主義的框架下尋找在地特征。風土建筑體現了設計師之外的群眾智慧,證實了文化習俗、自然環境對地域特征的決定作用。為此,綜合二者的優勢并建構一種“新地域主義”,它突破設計學的本體,以開放包容的姿態積極面對現代文明,而又尊重在地文化,在民族文化的獨特性(peculiarity)和普世文明的通用性(universalization)之間獲得平衡。
此外,就像歷史上所經歷的那樣,地域主義將隨著社會發展和技術進步繼續表現出開放性和模糊性。正如Alan Colquhou(1996)所提議的,“地域主義就像所有的主義一樣,必須具備足夠的流動性,既能體現其矛盾性,又能產生足夠的社會效益;地域主義必須適應不斷變化的環境,否則就會變得對每種文化都很具體,以致它消失在規范性實踐和批判性理解中;地域主義不能被始終如一的表述為一種理論本身,而可能是一種態度或者僅僅是一種期望的對象。”[40]51-56
值得指出的是,隨著新技術的發展,地域主義建筑將面臨新的機遇與挑戰。尤其是數字設計與建造為地域主義的未來帶來更多不確定性。Patrick Schumacher[41]14-23(2009)在其宣言式的演講中提到,要避免現代主義的刻板、教條,營造豐富多樣性。而數字時代的豐富多樣性卻跨越地域差別為全世界所共享。面對嶄新的世界,變革顯而不可避免,就像當年現代主義伊始,被譽為新建筑救世主、引領建筑革新之摩西的勒·柯布西耶在《走向新建筑》中所宣稱的那樣,“不搞新建筑就要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