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磊 陳凱莉
以儒家文化為代表的中華傳統文化對人們的思想和行為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積淀了中華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包含著中華民族最根本的精神基因,是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發展壯大的豐厚滋養。①王利明:《法治:良法與善治》,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7-28頁。儒家情理文化中的愛國、誠信、和諧、富民、禮治等思想,構成了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理論淵源。堅持依法治國和以德治國相結合,必須重視發揮道德的教化作用,為法治有效實施創造良好條件。儒家思想蘊含著當前法治文化建設所需要的充足養料,我們應當深入挖掘和弘揚符合時代要求并對法治文化建設起積極作用的精華思想,做到以文化人、以德塑魂,用道德教化滋養法治精神,使儒家思想在法治文化建設中綻放魅力。②孔聰:《儒家思想的當代法治價值》,載《人民法治》2015年第9期。就法治建設中最重要的司法裁判行為而言,應當既遵從法律標準又符合道德標準,既于法有據又合乎情理,方可因其堅實的民意基礎、道義基礎而獲得更加具有說服力的正當性。我國當前的裁判文書剛性有余,情理不足,缺少人情味和人性化,這是個缺憾,也是裁判文書改革一直力圖克服的一個問題。走向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法治新時代,不意味著要對法治歷史與文化說再見,反而應當保持傳統文化與當代文化的血脈一體。全面推進依法治國,必須從我國國情實際出發,不能罔顧國情與文化傳統,不僅要借鑒國外法治思想中的成功經驗,也要批判地繼承國內法律文化遺產,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吸收自身傳統優秀文化,通過當前的政策與方式將傳統文化融入當前的司法過程中。①蘇力:《法治及其本土資源》,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6頁。
裁判文書的重要任務在于向外界解釋說明判決是規范合理的,進而使之信服并接受。裁判文書說理論證的過程可以促使裁判者在審理案件時認真聽取雙方當事人的意見,查清案件事實,正確理解法律,最大程度上保證判決的公正性。歸結起來,情理對裁判說理主要有以下三方面價值。
判決合法性的標準是裁判的基本要求,沒有合法性,裁判的過程和結果就失去了最主要的依據。判斷裁判是否合法,主要在于裁判是否對現行法律規范做到嚴格遵守,通過法律規范與證據所佐證的事實,運用嚴密的法律邏輯推理,得出并不游離于法律意圖的裁判結果。裁判過程只有立足于法律規范進行,裁判結果基于法律規范而得出,裁判文書才具有了基本的正當性。裁判文書滿足合法性標準是以法律為準繩的基本要求,文書說理必須完成論證裁判文書滿足合法性的基礎任務,但是裁判過程并不是機械地三段論推理,在確定大前提、小前提以及結論的過程中,需要比較復雜的思維活動,即“目光往返流轉”,在大小前提之間來回反復的思考。法官運用法律進行推理,當法律規定模糊需要法官進行自由裁量時,法官通常會運用情理去檢驗或論證裁量結果的合法性。②馮愛冰主編:《儒家思想在定分止爭中的應用》,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183頁。
法官在一例子女撫養權糾紛案件的判決書中寫道:“《婚姻法》第38條規定:離婚后,不直接撫養子女的父或母,有探望子女的權利,另一方有協助的義務。行使探望權利的方式、時間由當事人協議;協議不成時,由人民法院判決。父母對子女探望權的行使,其目的是讓子女在父母的探望、關心中感受到父母之愛,維系父母與子女間的親情關系,減輕子女因父母離異而造成的心靈傷害。探望權的行使應當以便于執行,有利于子女的成長、學習、身心健康為原則。若因情勢變更,致既定之探望方式、時間不能滿足探望權行使之目的時,應遵上述原則進行合理調整。本案中,被上訴人賈某對于女兒孫某的探望方式、時間已由生效調解書確定,是否需要變更及如何變更應在全面考量各種因素的前提下決定。孫某年齡近五歲,在外地幼兒園入托。一方面,父母子女分處兩地,探望時間、空間均受客觀限制,原定探望方式的實現存在實際困難;另一方面,原定的探望時間‘每周周日下午16時至次周二下午17時’與幼兒園學習時間相沖突,于孫某之學習不利。故上訴人孫某某請求變更探望方式、時間之請求合理,應予支持。對于符合現狀的探望方式、時間,本院將依據實際情況合理酌定。因孫某某原因致孫某未在濟南居住生活,造成探望困難,探望時,孫某某應負接送孫某至濟南以便于探望之義務;為便于安排,避免不必要之勞頓,賈某應在欲探望時先行告知孫某某。”①濟南市中級人民法院(2013)濟民五終字第305號民事判決書。
本案的難題在于探望頻率、時間和方式的確定。探望權制度是對親子關系在立法上的完善,也是對離婚救濟制度的補充,對于離婚后父母子女權利的保障具有重大意義。但是,由于法律對于探望的方式、時間及協助義務等沒有具體規定,導致裁判標準缺乏。審判實踐中,法官大多采用調解的方式解決探望權。若調解不成,探望權的裁判則面臨寬嚴兩難。過于簡單,在進入執行時,就會因沒有方式、時間、地點、次數等執行依據而導致新的矛盾產生;過于詳盡,則缺乏靈活性,因為雙方當事人及子女的生活情況隨時可能發生變化,既定的履行方式可能無法實現。探望權的執行標的有其特殊性、抽象性,其不僅是一種配合行為,同時涉及子女的人身自由。將子女強制交付父母進行探望與公民人身自由和人格尊嚴不受侵犯的法律精神相悖,不利于矛盾的化解,更不利未成年人的身心健康。法諺云:親權基于愛,非存于虐。②鄭玉波:《法諺》,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164頁。探望權設立的初衷是為了在父母離婚后,滿足子女對父母雙方的感情需要,消除子女因父母離婚而造成的心理壓力,使子女健康成長。探望權存在的法律基礎是對未成年人精神利益的保護。所以,在探望權執行案件中,應當注重對未成年人合法權益的保護,探尋最佳執行方式,盡量避免因執行而造成未成年人心理創傷。鑒于探望權案件的特殊性,法官在裁判過程中必須兼顧案件的履行及可執行性。本案法官即通過對人情事理的詳細分析,妥當地維護子女利益并兼顧今后探望權的履行及執行,尋找到各方利益平衡點并確定了最佳的探望方式,在判決書中對雙方的配合義務進行充分闡明,論證了對于探望方式的確定屬于法官的自由裁量權,裁量結果處于法律規范授權范圍之內。
判決書說理不僅要滿足合法性標準,還要做到合理正當。裁判文書需要接受當事人、法律職業群體及社會民眾的審視,審視角度是多維的,法律職業群體會以法律思維方式來審視判決書是否以現有法律規定為基礎進行的邏輯推論,而多數當事人和其他群體則大多會以其樸素的道德觀、正義觀等個體性知識和風俗習慣等地方性知識作為評價標準,來審視判決書是否合情合理。相對于合法性從法律規范內部證成的角度說理,合理性著重從法律規范之外的社會規范等角度說理,社會民眾所要求的“合情合理”是一種感性的主觀判斷,所代表的是一般智識對案件的理解和評價,裁判的合理性即是通過說理滿足民眾的這種情感需求。因此,一份優秀的判決書除了必須符合法律的標準,還需要盡量滿足公眾心中樸素的正義標準。“由于法是人制定的,立法者在立法時已經充分考慮了一定的情理。裁判文書的說理性,就是把法中所蘊含的情理闡發出來,把法所允許的情理運用到案件的處理中,而不是法外用情、法外說情。”①胡云騰:《裁判文書的說理藝術》,載《法制日報》2007年6月18日。因此,通常來說,判決的合法性與合理性是內在統一的,但即便如此,如果判決書能夠在依照法律規定進行說理的基礎上,同時從社會大眾視角對法律進行外部解讀,既進行形式邏輯演繹,又進行實質價值判斷,使法律規范與社會大眾的普遍感受聯系起來,無疑會增加裁判說理的合理性。雖然民眾的意見不能動搖法律的基礎地位,但是在法律規定與民眾意見出現沖突的情形下,法官應當盡心彌合二者之間的裂隙,調和二者的沖突,拉近二者的距離,通過裁判說理將法律結論與受眾感受相聯系,激起情感共通,引導情感共鳴,這樣才能使裁判文書獲得當事人和社會公眾知識的認可。②馮愛冰主編:《儒家思想在定分止爭中的應用》,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184頁。
裁判文書說理論證的過程,也是司法者認真聽取當事人和社會各方意見的過程。司法改革要求裁判文書依法依情說理,倘若一份判決書對內可以說服裁判者自身,對外可以獲得社會公眾的認可,這樣的判決書最為理想。判決的結果不僅是回應當事人的訴訟請求,更要經得起社會輿論的檢驗。對于情理兼容的透徹說理,人們很難有理由對其進行批評和指責。某食品銷售公司因經營獸藥超標的鯉魚而被食品執法機關查處,食品執法機關對其作出五萬元的行政罰款,該公司不服提出行政訴訟。法官在作出的維持行政處罰決定的判決中寫道:“民以食為天,食以安為先。食品安全關涉千家萬戶人民群眾的身體健康和生命安全,事關社會安全穩定和重大公共利益。加強食品領域執法力度,懲處食品安全方面的違法行為,對于提升食品安全保障水平,保護群眾生命健康有著重要的意義。這要求食品安全執法機關嚴格履行法定職責,加大對于有毒、有害食品生產經營行為的查處力度,從嚴把握執法尺度……普通商品出現質量問題一般會造成消費者的經濟損失,經濟損失可以通過賠償金的方式獲得全面的填補;食品出現質量問題,則不僅僅是造成消費者的經濟損失,很多時候會損害到消費者的身體健康甚至會威脅到消費者的生命安全,而人身損害造成的損失遠比經濟損失的后果要嚴重,也無法通過經濟賠償或其他任何方式獲得全面填補。因此,即使不合格食品經營者符合可以免予處罰的條件,食品安全執法機關亦可根據案件具體情節、不合格食品經營者既往表現等因素,作出給予行政處罰的決定。”①濟南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魯01行終48號民事判決書。
食品經營面向的是不特定的社會公眾,不合格食品的社會危害性相當大。這要求行政處罰自由裁量權的行使應當體現法律對自由裁量權授權的目的,必須符合一定的裁量標準,即一般的常識、常理、常情。②理牧:《行政處罰中的自由裁量控制》,載羅豪才主編:《行政法論叢》(第10卷),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511頁。對違法行為人免予處罰,必須是針對社會危害性較小的違法行為。法官通過判決中情理說理,解釋了不合格食品對人體的嚴重危害性,進而認為執法機關對于不合格食品銷售者應從嚴把握免予處罰的尺度。上述結論是法官結合立法目的對法律規范進行解釋的結果得出銷售不合格食品性質,解釋過程中法官融入了常情、常理,使得結論更具有說服力。
古代的法律權威是如何樹立呢?所謂“法不可知而威不可測”,古代司法文化的特點是通過信息控制而實現的百姓對法律的未知和神秘感,普通百姓無需亦無法獲知法律的內容,無法知曉判案的過程,法律通過神秘感獲得權威地位。隨著社會的發展進步,這種單方獨斷式的法治理念失去生存基礎,取而代之的是理性對話。哈貝馬斯指出:“法律所設定的權利體系需要透過公共討論和對話來闡釋和塑造。”法律需要理性的溝通,而公開是實現溝通和知情的前提。法官在裁判文書中講清結論的來龍去脈,則有助于社會公眾知曉法官判案的理由。法官在寫裁判文書時,既關注法理又融入情理,讓即使不明白法律的當事人知道自己為什么輸、為什么贏,則必定有助于當事人接受判決結果。
在一例民間借貸案件中,法官對于借款是否實際交付論述如下:“第一,從支付能力看,借款發生時,孫某尚未參加工作,并無大額穩定的合法收入,出借如此大額的借款與其出借能力不符。第二,從借款數額看,孫某與哈某通過他人介紹相識,至借條產生僅一年有余,兩人并無其他特殊關系,出借如此大額的借款與兩人之間的關系緊密、信任程度不符。第三,從借款交付看,一方面,孫某本人陳述的交付方式、地點、款項來源與其訴訟委托代理人陳述并不完全一致,存有矛盾;另一方面,借款發生時,孫某并不在濟南居住生活,其稱每次均系現金交付、無任何一筆經銀行轉賬交付、無任何人在現場見證,其向朋友借款80余萬元亦無任何款項通過銀行轉賬,自已亦未將借來的款項存入銀行;上述陳述不合常理,足以引起合理懷疑。本院認定,孫某未提供足夠的證據證實借條中所載明的借款已實際交付哈某。”①濟南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濟民五終字第508號民事判決書。法官給出的理由可以歸結為兩個“不合情理”:一是出借人自己沒錢,向朋友借錢后出借給不很熟悉且無特殊關系的人(且未約定利息),不合情理;二是出借人多次向其朋友借款、多次向借款人支付借款,出借人與借款人不在一個城市,每次借款均以現金交付,未有任何銀行存取、轉賬記錄,不合情理。法官依照情理作出的事實判斷與普通人進行的判斷相符合,得出借款并未實際交付的結論順利成章,所公開的心證過程經得質疑和推敲。
情理融入裁判說理并非易事,特別是情理與法發生沖突時。如果法官順應民意,依照情理判案,那法官將淪為輿論的傀儡,失去法官獨立裁判的高貴品格;如果堅持依法裁判,則可能引火燒身,成為輿論批評的對象。因此,雖然最高人民法院明確要求判決說理中,法官在判案時應當結合情理進行說理,但由于缺乏情理運用的規則與標準,將情理妥當地融入到裁判說理中卻是一個不小的難題。實踐中,情理在裁判說理中的運用狀況頻發。
依法裁判要求法官依照法律進行思考、推理以及說理,情理只是作為法律的輔助角色而出現。如果一個案件依法裁判的結論與民眾情理觀一致,則情理不應在說理中有過分的表現。“對于情理的運用,法官必須保持必要的克制。這不僅是因為過于感情化的文字可能有損司法尊嚴,還在于過分夸張的感情手段的運用反而可能引起聽眾的警惕而適得其反。”②武飛:《論修辭論證的適用場景》,載陳金釗、謝暉主編:《法律方法》(第11卷),山東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38頁。法官在一例騰房糾紛案作出的判決中寫道:“一審法院判決202室黃某所享有的份額折價歸并給母親虞某后,黃某未提出上訴,說明黃某心存善念。是的,母愛無私難忘,下面這首小詩道出了子女難以為報的心聲:前天/我放學回家/鍋里有一碗油鹽飯。昨天/我放學回家/鍋里沒有一碗油鹽飯。今天/我放學回家/炒了一碗油鹽飯/放在媽媽的墳前!時間跑不過母親的衰老,應是早搬為好。放下執念,便是晴天。與母親和解,最終是為了與自己和解。讓母親心安,更讓自己心安。母親老了,黃某當感恩艱難歲月里母親的堅持與付出,理解老年人的特殊需求,勿再設置任何程序性上的障礙。”①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蘇01民終字第5080號民事判決書。本案中,房屋的所有權人(原告)是明確的,被告占有原告(被告之母)的房屋沒有合法理由,依法裁判可以得出與情理一致的結論。鑒于原、被告間的特殊關系,法官可以在判決書中適當進行情理的說教。但本案法官卻引用現代詩一首以闡釋母愛的偉大,意在說服被告主動履行判決。法官用心良苦,但判決書不是散文,不是法官情感的揮灑臺。一首突兀的現代詩使得判決書“畫風突變”,后續的情理表達又很像周星馳電影《大話西游》里唐僧的腔調。這段動情的說理非但未能為判決書增色,反而讓人哭笑不得。并且,從心理學上講,每個人都有獨立的人格,都希望獲得別人的肯定,而不愿意接受他人批評尤其是關于如何做人的教育,這段普度眾生似的教化很可能使得被告感覺尊嚴受損,產生即驚詫又無語的無奈。判決書是非常嚴肅的法律文件,它不禁止情理說教的出現,但不允許以無厘頭、搶風頭的形象登場。
情理在中西方國家有著不同的內涵和地位,對于人際關系和社會秩序的影響顯然是不同的。換言之,情理是有地域和國別的。北京市東城區人民法院一份贍養糾紛判決書引用孝經說理,獲得了社會多數認同和肯定的聲音。因為其所講的情理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共識,是與社會主流價值觀相一致的。但是,重慶市巴南區人民法院作出的一份離婚判決中,法官卻引用《圣經》進行說理:“為什么看到你弟兄眼中有刺,卻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你自己眼中有梁木,怎能對你兄弟說,容我去掉你眼中的刺呢。你這假冒偽善的人,先去掉自己眼中的梁木,然后才能看得清楚,以去掉你兄弟眼中的刺。——《圣經·馬太福音》。正人先正己。人在追求美好婚姻生活的同時,要多看到自身的缺點和不足,才不至于覺得自己完全正確。”②重慶市巴南區人民法院(2016)渝0113民初字第404號民事判決書。該判決一出即引發熱烈討論,社會各界對判決書的評價褒貶不一。持肯定意見的人認為,引用《圣經》說理讓人感覺很親切,做到情理交融,擺脫了傳統冷冰冰套法條的機械感。反對方認為,法官的任務是適用法律,法官并非牧師,沒有傳經送道的義務。筆者亦持反對觀點。理由有二:其一,該案并無引用《圣經》說理的必要性。法律對于本案的情形規定明確,判決結論亦符合情理,此時,即使融入情理,亦應點到為止,而不應大張旗鼓。其二,融入判決的情理應當符合國人傳統的價值觀。《圣經》屬于西方基督教教義,我國僅有少部分人信仰基督教,以西方宗教教義來闡釋中國傳統婚姻價值,給人以崇洋媚外之感。如此情理,非但不一定可以說服當事人,反而可能會因信仰不同而產生適得其反的效果。
情理本身就是人情和事理,情理應當符合大眾的常識、常理和價值觀,要具有合理性。眾所周知的彭宇案是法官以情理、經驗推定事實的反面典型案例。該案承辦法官非常注意對于事理、情理的分析和運用,特別是對于彭宇是否撞到受害人的事實,法官運用大量的筆墨進行經驗判斷和情理分析,但此案判決卻受到一致的批評。引發批評的關鍵在于:法官對于情理的理解和判斷讓常人難以接受。判決書中寫道:“如果被告是見義勇為做好事,更符合實際的做法應是抓住撞倒原告的人,而不僅僅是好心相扶;如果被告是做好事,根據社會情理,在原告的家人到達后,其完全可以在言明事實經過并讓原告的家人將原告送往醫院,然后自行離開,但被告未作此等選擇,其行為顯然與情理相悖。”“關于200元的性質。根據日常生活經驗,原、被告素不認識,一般不會貿然借款,即便如被告所稱為借款,在有承擔事故責任之虞時,也應請公交站臺上無利害關系的其他人證明,或者向原告親屬說明情況后索取借條或說明等書面材料。但被告在本案中并未存在上述情況,而且在原告家屬陪同前往醫院的情況下,由其借款給原告的可能性不大;而如果撞傷他人,則最符合情理的做法是先行墊付款項。”①南京市鼓樓區人民法院(2007)鼓民一初字第212號民事判決書。
第一段前半部分,法官認為被告發現原告摔傷后,應當首先抓住肇事者,而不是首先扶起原告。該推理不合情理。上下車乘客發生碰撞,即使確實有人撞到原告,撞人的肇事者也不同于違法犯罪者,因為肇事者與原告相撞是意外事件,肇事者并非故意要傷害他人,因此,肇事者的人身危險性小、逃跑概率低。目擊者選擇救助傷者才是常人的第一反應,而不是去抓所謂的肇事者。第一段后半部分,法官認為被告如果沒有撞到原告,應當在將其送回家后及時離開,而不是選擇留下來。這種推理尚勉強可以接受,但法官據此反推被告沒有及時離開是因為撞到了原告,這就不合適了。第二段中,法官認為被告支付原告200元錢且未索取借條,應當是因為撞到了原告而墊付的醫療費。該推理亦不合情理。區區200元,在如此緊急的情況下還得索取借條?沒有撞到原告就不能向其出借錢或為其墊付醫療費?好人好事的標準是什么?對于這些問題,法官所用的情理均無法解答。法官對于情理的認識和解讀與傳統情理相背離,與社會主流價值觀不符,是引發社會民眾不滿的根源。
由上述反面案例可見,情理融入裁判說理決不能是隨心所欲、無拘無束的,相反,其必須嚴格遵守相應的原則,以避免不當適用。以下三個原則,法官應當給予重視。
在案件爭議較大的情況下,要做到情理兼容,不能只根據法條來判案,要注重情理文化,增強判決書的說服力。但是,引入情理應更好地實現說理,起到錦上添花的作用,不能為運用情理而勉強為之。如果遇到法理與情理的沖突,則應當在對法律正確解釋的前提下融入適度的情理說服,避免當事人對法律或者判決造成誤解。以有效消解當事人心中的不解、誤解,減少當事人對于判決的不信任。①楊建軍:《裁判的經驗與方法》,山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12頁。但是,法官必須站在維護法律的立場上,即使在判決中給予情理充分的考慮,也必須使用法律的語言和邏輯進行表達,而不能對情理肆意渲染。在依據法律足以完成充分說理、爭議不大的普通案件中,除非有特別需要或目的,則沒有運用情理的必要性。
例如,信息公開、行政登記、行政復議、房屋征收等行政案件,通常無需引入情理說理;偷盜、搶劫、故意傷害、貪污受賄等多數刑事案件,此類判決書基于嚴肅性需要,情理融入說理應當慎重。通常認為,情理與傳統民事案件特別是家事案件關聯最為緊密,繼承、離婚、撫養、贍養等糾紛發生于家庭成員之間的糾紛,如果法官僅僅依法律進行裁判,有些糾紛并不能真正的化解。因為家庭成員之間的糾紛,很多時候利益的分配并不是第一位的,當事人真正在乎的可能是面子問題,正如民間所言,打官司是“不爭饅頭爭口氣”。法官在裁判文書中適當運用情理進行說服,有利于當事人之間消除誤會,解開心結。僅次于家事糾紛的,應該是當事人一方有不誠信行為的案件,法官查明當事人有虛假陳述或歪曲事實,法官在判決中對當事人的不誠信行為進行譴責,則會起到超過判決本身的教育和預防作用。還有一類可以超越個案為社會確定規則、指引個人行為的案件,法官有必要融入情理進行說理。例如,瀘州二奶案、電梯勸煙案、贈香蕉案、微信踢群案等。此類案件中,法律和情理之間發生較為激烈的交鋒,法官通過裁判說理告訴當事人和社會民眾,以后遇到案件中的情形時應當如何作出選擇,哪種行為是是法治社會所倡導的、哪種行為是法律禁止的。以上三種類型案件屬于情理適宜融入說理的案件,當然,還須法官視個案的具體情況而定。
一起爺爺奶奶作為再審申請人(一審被告)的撫養權糾紛案件,法官在民事裁定書中寫道:“仁愛忠孝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張淑嬌與其子簡智廣本母子連心、血濃于水,卻因家庭矛盾產生隙怨,有關方面雖予以調解,仍無濟于事,隔閡漸深,終至成訟,殊為可嘆!除本案外,張淑嬌與其子女因繼承權糾紛,另案已經審結。法不容情,案件易結,但心結難解。本案和相關案件要徹底實現案結事了,唯有解開雙方心結。雙方應互相體恤,母慈子孝,共建和睦家庭,傳承良好家風:張淑嬌作為母親,不妨以德報怨、海納百川;簡智廣作為兒子,應克盡孝道,努力讓母親安度幸福晚年。”①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6)鄂民申字第2275號民事裁定書。該案中,在進行情理說理之前,法官先對案件中爭議的法律適用問題進行了詳細解釋,并得出相應的裁判結論。此后,法官作出上述情理論證,增強了法律適用的人情味,體現了裁判者的人文關懷和對當事人家庭和睦的美好祈愿。行文平實坦誠,寓情理于娓娓道來之中,起到了很好的說服效果。
法律在社會治理體系內的諸多控制手段中,屬于絕對意義上的最高權威。以法律為準繩的原則,落實在裁判文書說理中,就是依法說理。在情理融入判決的時候,應當以法律的名義并窮盡法律手段,不能以情理替代法律、否定法律。法官應當選擇大眾公認的情理進行說理,并且情理必須是依托于法律的,處于輔助地位的。法官在一起侵權致人死亡賠償案件的判決書中寫道:“……世間之最珍貴者莫過于生命,況受害人正值壯年,上需奉養父母,下需撫育子女,其意外死亡對其家庭精神與經濟打擊可想而知。諸上訴人作為經濟地位遠優于受害人的法人組織,依法給予受害人適當賠償,更能慰藉死者,解救困頓,體現社會公平,即使略為嚴苛,較受害人憑遭喪生之損害亦不為過。”②濟南市中級人民法院(2002)濟民五終字第320號民事判決書。法官在詳細解讀法律適用并得出裁判結論的基礎上,對于受害人家庭的不幸進行了情理上的闡釋,說理過程情理法交融,發揮了判決書的感化作用。這段情理說理讓受害人家屬充分感受到法律所帶來的溫暖,同時觸發侵權人的憐憫之心,進而理解法官對受害人家屬在自由裁量尺度上給予的傾向性“關照”。該段說理不冗長、不搶眼,對之前的法律說理起到了錦上添花的輔助作用。
前最高人民法院院長謝覺哉說:“告狀的狀詞,判案的判詞,都是說明道理,要人一看就懂。判詞應當很通俗地說明道理。判詞要剖析隱微、合情合理,使敗訴者不能不心服。”美國法官,在判決書制作中也被要求避免華麗浮夸和濫用幽默。美國聯邦司法中心編寫的《法官裁判文書寫作指南》中明確要求,法官必須避免用華麗浮夸的筆法寫作裁判文書,尤其忌用晦澀拗口、華麗炫耀的語言,或者炫耀與案件無關的才學。適當的幽默有時是合理的,但這種文法更適合于餐后演說,而非裁判文書寫作……只要表達清楚、條理清晰,寫作一樣可以變得生動、有力和有趣……即使是復雜的想法,也可以用便于讀者理解的簡單語言表達。①美國聯邦司法中心編:《法官裁判文書寫作指南》,何帆譯,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16年版,第44-46頁。裁判文書是最為嚴肅的法律文書,有著嚴格的格式規范和行文、表述、修辭要求,不同于小說、散文、詩歌等藝術作品,也不同于論文、著作等科研作品。整體而言,裁判文書的表達應當平實簡明,周密嚴謹。平實有別于政論說理,不作鼓動;簡明有別于學術議論,不作長篇大論。②周玉華主編:《判決說理能力》,人民法院出版社2005年,第35頁。就情理融入的方式而言:一是用語應當客觀準確、平實質樸,不能詰屈聱牙、晦澀難懂,盡量少用陽春白雪的文言;二是用典不可過于生僻,不能掉書袋,不能故意賣弄學識和文采;三是語氣不應當過于煽情、夸張,即使以情理打動人、感動人,也不應表現出情不自禁的渲染;四是身份應當中立,法官的角色是被動的、中立的,不能過于偏向于一方當事人,而對另一方進行苛刻的批評和指責;五是姿態應當平和,不能表現身份和權力的傲慢,忌在說理時居高臨下、咄咄逼人。
銅川市印臺區人民法院一份撫養權糾紛民事判決書中,法官這樣寫道:“撫養權是父母對子女的一項人身權利。我國法律有明確規定,未成年人的父母是未成年人的監護人和撫養人,未成年人的父母已經死亡或者沒有監護能力的,祖父母、外祖父母可以擔任監護人。本案中,曲某某的父母離婚時,協議將曲某某交其父親曲某甲撫養,現曲某甲已死亡,其撫養權自然由其母原告閻某行使。雖原告現已再婚且生子,但這些因素并不影響原告的撫養權。在父母一方健在且未喪失撫養能力的情況下,沒有其他選擇性。撫養權不但是一份權利,更是一份義務和責任。被告作為孩子的祖父母,一直協助自己的兒子撫養孫子,在經歷了喪子之痛之后,更是將一腔愛心傾注于孫子身上,這份舔犢之情可以理解,但法不容情,只能由孩子的父母行使撫養權。原告是孩子的親生母親,被告也應該相信原告會履行好自己的這份職責,全身心的撫養、教育孩子健康成長。”③銅川市印臺區人民法院(2014)銅印民初字第00474號民事判決書。本案中,法官依照法律作出的裁判結論并無不妥,但會讓一直撫養孩子的爺爺奶奶產生心理的落差,感覺法律太過無情。法官為了避免當事人對裁判結果的不信任,在辯法釋理的同時對被告的心理給予充分的關注和同情。可以預見,被告看到判決時,會因為法官對其心情的充分理解而心生寬慰。
遵循上述情理融入裁判說理的原則,可以使法官從宏觀層面把握情理的角色定位、功能與出場時機,但實踐層面的操作開展則有賴于具體的路徑與方法。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加強和規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明確要求裁判文書應當闡明事理,釋明法理,講明情理,實現法理情相協調。但該意見僅做了倡導性的、原則性的規定,表明最高人民法院對于法官運用情理說理的支持態度,至于法官究竟如何運用情理進行說理并未作出進一步的規定。當然,情理本身就是一個模糊的、難以界定標準的概念,對其具體運用設定更為明確的規則、標準實在有著很大的技術困難,也容易束縛法官的思維,使法官畏手畏腳進而對情理更加敬而遠之。但是,像英美國家一樣編著裁判說理的指導手冊卻是可行的。英國的司法學院培訓部編寫了《英國法官如何進行裁判說理》一書,用于指導法官進行裁判說理。該書對于法官說理的程序、目的、原則、規則、風格、形式、內容、具體要求等進行了詳細的闡述,具有非常強的可操作性。美國聯邦司法中心編著的《法官裁判文書寫作指南》主要從寫作風格的確定、文書樣式的選擇、司法倫理的要求、說理技巧的運用、寫作過程的協作五個方面提煉出共性的內容對法官進行指引,當然,這種指引僅僅是一種指引,并不是硬性的強制要求法官必須按部就班地進行操作。我國目前尚未有最高人民法院或國家法官學院編著的該類指導手冊,這無疑是一種遺憾。期待這類指導手冊早日出臺。另外,妥當將情理融入裁判說理的案例不在少數,這些案例中的方法和技巧可以為法官提供參照。因此,建議最高人民法院在選取指導性案例、公報案例以及發布典型案例時,對于此類案件給予更多的關注,有意識的選取部分優秀的案例,將其作為情理融入裁判說理的典型進行公布,同時,對案例中情理運用的成功與缺憾進行點評,供法官學習借鑒。
情理與法是對立統一的,我們要追求的是統一的結果。依法裁判原則要求下,法官在裁判文書中的說理一度被限制在法理的空間之內,情理、道德等因素不被視為說理的正式理由。而情理法者,上求天道天理,下體人情民心,得到了社會上下廣泛尊重和認同,要求治理主體合情合理地對待治理對象、深切體諒人之常情,通過懲惡揚善,力圖恢復被違法者破壞的社會秩序和文化秩序。隨著法治的進一步發展,傳統理念的局限性受到質疑,人們逐漸接受了古代傳統文化中情理法兼備的說理方式。但時過境遷,法律制度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要想重新實現情理融入裁判說理,必須改變法律體系為封閉體系的初級法治思維方式,接受法律體系為開放體系的觀念,將情理、道德、信仰、習慣等作為法律體系的輔助組成。換言之,法治思維不能單純的講法律,必須將法律置入社會之中,將法律之外的因素融入法律體系。法官是裁判文書的制作者,決定著裁判文書的寫作風格與質量,掌控者情理的登場資格和姿態,因此,法官對待情理的態度至關重要。唯有法官接受情理作為裁判說理的補充,并養成在每個案件中慎重衡量是否、如何運用情理的思維習慣,情理融入裁判說理方成為可能。
法律方法是指站在維護法治的立場上,根據法律分析事實,解決糾紛的方法,或者說,它是由成文法向判決轉換的方法,即把法律的內容運用到裁判案件中的方法。法律方法近幾年來逐漸在我國法學界和實務界引起重視,究其原因,是其對法治所具有的積極推動意義。法官借助于各種法律技術和方法可以把成文法和司法有機地結合起來,從而疏通由法律規則到個案判決的轉換過程。法律方法能保證法官較為準確地理解法律、認定事實;排除法官對法律的任意理解,限制了法官的自由裁量,防止出現司法專斷;提升法官處理糾紛的能力。但是,法律方法決不是僅對法官準確運用法律進行裁判有幫助。隨著法律方法研究的深入,裁判不再被固執地看成法官獨斷性的決斷過程,而是一種對話式的理性商談。裁判的正當性也不再固定在是否嚴格表達了法意,而是在交談過程中是否說服了他所面對的聽眾。如此以來,法官不能簡單宣布自己的裁判來自于哪一法律規定,而必須對法律規范本身的合理性,以及當事人的質疑進行解釋和回應。法律方法通過解釋、論證、衡量等具體方法彌合法律與情理之間的差異和沖突,最終尋找到最為合適的解決方案。法律方法中的法律修辭方法,在裁判文書寫作中最主要的功能便在于指導法官如何謀篇布局、如何裁剪案件事實、如何總結爭議焦點以及如何表達觀點。因此,法官諳熟法律方法,有助于實現情理在裁判說理中妥當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