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許然

1965年11月4日,鄧小平同志視察二重。
四川德陽小青年張濤最近收集到一件寶貝。
那是一本照片合集,由他的祖父一直珍藏在油漆斑駁的木柜里。照片記錄下1960年代的德陽與第二重型機器廠(簡稱“二重”),也是彼時四川三線建設的一個截面。
照片集中,城市主干道正在一點點加寬,兩旁樹木稀少,未像如今這般密集高大,郵電所已經落成,商業服務業設施還在完善,第一人民醫院整潔明亮。工農村的街頭巷尾人頭攢動,南下到德陽的二重工人們在這里安營扎寨。
拿起其中一張照片,張濤看出了神,那是1958年10月13日——二重動工興建大會現場。
那天,跟張濤祖父一樣來到二重動工興建大會現場的工人有四萬名,他們來自五湖四海,從此以廠為家。“我們來的時候是半夜,就在工棚里住下了。晚上星星都進屋里頭了。”95歲的二重離休干部、全國勞動模范趙國有回憶。
在三年后的北京,一則簡介引起了清華學子華涌欣的注意。一聽說“四川德陽要建成像哈爾濱一樣的大工業動力城”,華涌欣的眼里頓時有了光。1962年春天,華涌欣踏上到德陽的火車,從此個人的命運同國家的建設綁在了一起。
1964年,毛主席在聽取西南地區鋼鐵產量增長情況匯報時指出,“三線建設我們把鋼鐵、國防、機械、化工、石油、鐵路都搞起來。建不起來,我睡不好覺。”一場大規模國防、科技、工業和交通基本設施建設就此在我國中西部的十三個省、自治區拉開了帷幕。
據統計,當時在川的三線工程有200多個。1965年至1980年國家累計向四川省三線建設投資達414億余元,約占全國三線建設總投資的20%,四川成為名副其實的三線重地。
張濤手里的老照片印證了這個時間節點,照片背后寫道“1965年11月4日,鄧小平同志視察二重。”此時,初步建成的二重成為四川三線建設中的重點機械廠,二重工人們也開始了一段爭分奪秒搞建設的漫長歲月。

二重鑄鍛公司加工一廠高級技師龍小平。
由于條件有限,二重投產時,水、氣、油、氧常供不上。當時二氧化碳站日產只有300多公斤,無法滿足生產需求,華涌欣便日夜趕工,重新畫圖設計,和工人們花了3天時間把產量提到了1000多公斤。
為了重油庫的投產,華涌欣索性住在油庫旁指導生產,毫不在意滿是油漬的被褥與衣褲。后來油改氣,他就帶著工人逐個車間地送氣。正送到第二個平爐車間時,由于爐內積存的重油太多,天燃氣無法燃燒,濃煙一下子竄上來,只聽見“砰”的一聲,爐子爆炸了。車間內20多個人被不同程度燒傷,其中華涌欣最嚴重。治療一周后,他又趕著回去給其他車間送氣……在二重起步階段,以廠為家的華涌欣們一步步排險除患,保障工廠順利投產。
“好人好馬上三線,備戰備荒為人民。”彼時的1965年,在北距德陽60公里的綿陽長卿山下,來了一群“沒有姓名”的人。參與選址的九院原黨委書記李英杰曾細數往事,三線建設等不得,大家接到指令后就開始跋山涉水,在川西北選了梓潼、劍閣以及廣元和綿陽等5縣2市作為九院新址。
“我們每天翻山越嶺開始戰斗,無路用棒劈荊棘而行,遇陡坡攀樹枝而上。晚上,我們在煤油燈下搞設計繪圖,直到深夜。”原核工業24建設公司科長蔡莊華回憶。就是在這般艱苦的條件下,三線建設者們靠著一雙雙勤勞的雙手,在荒山里奏響了現代工業的機器轟鳴。1965年底,參加九院基地施工的人達兩萬多人。
鄧稼先正是那時告別妻兒,來到剛完工的兩彈城。夫人許鹿希回憶,離別時鄧稼先只說:“鹿希,往后家里的事我就不能管了,我的生命就獻給未來的工作,做好了這件事,我這一生過得就很有意義,就是為它死了也值得!”
在此后的十多個年頭,鄧稼先任院長主內,李英杰任書記主外,倆人既是工作伙伴又是親密鄰居。“困難時期,大伙兒都那么點定量,半餓著肚子工作。辦公室緊張時,我們倆就在宿舍里躺下睡覺,坐起來辦公。”回憶起兩人團結協作的日子,李英杰感觸良多。
創新常來源于團隊協作中的思維碰撞。同一時期,二重接到了一項大型保密科研項目——生產4米2特厚鋼板軋機。當時近千名畢業生被分配到二重,開始了緊張地共同研制。
“當時唯一能參考的就是《德國工程師》雜志封面上刊登的一張圖。”那時,二重原總工程師李家楦剛從重慶大學畢業,根據這張圖,他和同事們開始了充分討論,構思設計方案。為了解國外的技術,有一次他和同事在未接到參會邀請的情況下,翻墻進去聽相關的交流匯報。
十年后,李家楦團隊共同完成了這一國家任務。上世紀70年代初,完全由我國自主設計制造的,被譽為“功勛軋機”的4米2特厚鋼板軋機誕生。
而對于三線建設者來說,關鍵時刻或突發事件更能考驗其奉獻和犧牲精神。1979年,二重發生了一場油庫爆燃事故。張濤祖父的一張照片反映了當時二重油庫爆燃的情景:重油庫爆炸了,廠里火光沖天,重油庫里的設備、管網等燒成了灰燼,黑壓壓的一片,分不清為何物。
聽到爆炸聲后,華涌欣不顧三七二十一立馬沖到現場,想法子補救。當時他臨危受命,擔起重油庫搶險恢復生產的技術總負責人的重任。現場不能見火,搶修管道就沒法用電氣焊,他便跟工人一起用法蘭盤螺釘連接鋪設管道,疏通泵房里的重油。經過七天七夜的搶修,直至煉鋼車間的兩臺平爐順利出鋼后,重油庫重大火災事故才轉危為安。憑借在事故處理中表現出的才干,華涌欣開始走向了管理崗位,11年后成為二重第六任廠長。
也是在1979年,同樣是次意外事故,鄧稼先在新疆羅布泊參與領導核試驗時,不顧一切地沖向了事故現場。“沒人比我更熟悉那個材料,我去找吧!”眼看著一枚未爆炸的核彈摔碎在地,鄧稼先堅持獨自前往危險區尋找事故關鍵材料,遭受到了難以數計的放射性钚輻射。
后來幾年,鄧稼先常抱恙在身。在直腸癌確診的半月前,他還在青海開會。會議結束后,他卻因劇痛而倒地不起,緩過來后,又趕回兩彈城。見狀,警衛員游澤華叮囑他到醫院檢查,可他卻不以為然。鄧稼先心中所念的始終是何如進行技術攻關,推動核事業發展。
“為了搞科研,他們無私奉獻了自己的青春甚至生命。”游澤華回憶,除了鄧稼先,九院的副總師龍文光也在晚年時期與癌癥作斗爭。在切除了五分之一的肝后,龍文光仍堅持帶病工作。對于妻子特地趕來的照料,他頗不習慣,常常笑言:“你回家去罷!當‘單身漢’久了,現在反而不自在。”
但正是鄧稼先等這樣一批“單身漢”的忘我與奉獻,我國第一顆原子彈與第一顆氫彈先后研發出來。這與法國用8年、美國用7年、蘇聯用4年的時間相比,創造了世界最快的速度。
當上一輩三線人操著各種口音侃侃而談,把身體和心靈無私奉獻給四川這方水土時,從小在該環境中長大的孩子們也潛移默化地受到影響。1971年,李家楦迎娶了從北京歸來的謝純利。為紀念夫妻的團聚,他們給第一個兒子取名李京德。
老兩口現已退休,李京德接過父輩的接力棒成為二代三線人。目前世界上最大、最先進的模鍛壓機——8萬噸模鍛壓機就是由李家楦那一代建設者提出設想,由二代三線人李京德們來完成。
與李京德一樣,在二重的二代三線人還有許多,比如“全國技術能手”“首屆四川工匠”龍小平。龍小平的父親龍長德曾與張濤的祖父有過短暫共事,那時,龍長德是二重工具分廠的得力鉗工。年幼時,龍小平常常到車間找父親,還對車間工人師傅加工的產品著了魔。
“那時候覺得這些機器很神奇,很壯觀。”龍小平說,沒想到自己數年后也像父親一樣,成為了一名一線工人。
但龍小平自己口中的“一線工人”,在同事們眼中卻是個“大牛”。憑借著31年的車工經驗,龍小平練就了一身精加工本領,尤其擅長使用刀具。在車間削直徑很小的螺紋時,閉上眼睛,他能僅憑聲音準確判斷出刀具的走動位置。在他的帶領下,團隊完成了多件百萬級核電、水電、火電等大型軸類件產品的精加工。
“七分手藝,三分是刀具。”在以龍小平命名的技能大師工作室內,他向記者展示了珍藏在柜子里的各類刀具。為了對各種異形螺紋進行精加工,龍小平常常會為一個個零部件做一套套專屬刀具。從寶鋼5米軋機到8萬噸模鍛壓機,從小到幾毫米大到幾米的零部件加工,皆由龍小平與柜子里的這些“定制”刀具所出。
“磨一套刀具要花五六個小時,現在的年輕人更愿意去買。”龍小平說,自己從工具廠一步步成長起來,老一輩三線人的傳統手藝不能丟。
“技能大師”這個榮譽稱號似乎更眷顧三線家庭。在宜賓市翠屏區的三江機械廠,二代三線人彭輝是廠里最優秀的銑工,廠內開設了以其命名的技能大師工作室。
彭輝的父親彭明智是個北方人,曾是車間的磨工。那時候他們一家子坐著火車從河南一路“晃”到了宜賓。讓彭明智最苦惱的是四川的陰雨天氣和高強度的工作。由于上班久站,腿腫是常有的事。
像李京德、龍小平、彭輝這樣的三線家庭,在二重,在德陽、宜賓乃至整個四川還有無數個。雖然火熱的歲月已逝,老人們已滿頭銀發,但隨著三線后代的堅守,“艱苦創業、勇于創新、團結協作、無私奉獻”的三線精神之渠便不會斷流。就像德國藝術家安塞姆·基弗所說的,“我不是懷舊,我是要記得。

綿陽梓潼兩彈城鄧稼先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