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岳廟碑志看北朝字體的隸楷之變

王紹宇

北魏，建立于公元386 年，亡于公元534 年，而后分裂為東魏和西魏政權(quán)，是由鮮卑族拓跋氏所建立的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是南北朝歷史中北朝所建立的第一個政權(quán)國家。它的前身是代國，在公元398 年才正式定國號為“魏”，史書稱“北魏”。北魏政權(quán)可以主要分為“平城時期”，和“洛陽時期”。平城時期開始于公元四世紀(jì)九十年代末，也就是北魏道武帝拓跋珪398 年遷都平城（今山西省大同市）開始，終于公元五世紀(jì)九十年代前期，總體來說就是指北魏遷都洛陽之前的百余年。洛陽時期開始于公元493 年，北魏孝文帝拓跋宏遷都洛陽。結(jié)束于公元534 年北魏政權(quán)滅亡。

一.《邸府君之碑》與平城時期隸變楷碑刻之比較

《邸府君之碑》屬于平城時期的碑刻，此時期大部分的碑刻是“隸而近真”或“雜以楷式”，［1］非常容易讓后人產(chǎn)生歧義。

（一）平城時期的碑刻

《嵩高靈廟碑》

《大代華岳廟碑》

最先開始明確提出“北碑”概念的是康有為。他在《廣藝舟雙楫》中提到了諸多北朝碑刻，并分別列出了“神品”“妙品”“高品”“精品”“逸品”“能品”，并將之列為上下。平城時期最為著名的碑刻《嵩高靈廟碑》被他在《廣藝舟雙楫》中放在了“高品上”［2］類里。由此可見，此時期的書法藝術(shù)價值還是很高的。北魏平城時期是書法變遷和演變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果不能發(fā)掘和研究這個時期的書法遺跡，就無法對后面洛陽時期的由隸書向楷書轉(zhuǎn)變展開分析。

平城時期遺留下的書跡達(dá)幾十品，最著名的有《嵩高靈廟碑》《皇帝南巡之頌》《大代華岳廟碑》等。《嵩高靈廟碑》和《大代華岳廟碑》這兩個碑刻恰巧都是為道士寇謙之所立。據(jù)《金石錄》中所記，《大代華岳廟碑》立于北魏太武太延五年五月（439），［3］據(jù)《廣藝舟雙楫》記載《嵩高靈廟碑》立于北魏太安二年(456），［4］還有一種說法是立于435-440年間。這兩塊碑刻都是屬于同一時期，并且書風(fēng)十分相近，都是十分厚實平正的風(fēng)貌。筆畫渾厚大氣，橫縱向的筆畫多平直，顯得結(jié)體十分平穩(wěn)。字體屬于隸楷兼?zhèn)洌陔`書里摻雜有明顯的楷書筆法，并在一些字的轉(zhuǎn)折處已有明顯楷書特點。如在《嵩山靈廟碑》中的“然”“后”“際”“祭”等字，在《大代華岳廟碑》中的“扵”“祇”“殊”“別”等字，這些字的個別筆畫，甚至一些整字都包含了明顯的楷書筆法，康有為也曾評價《嵩山靈廟碑》“寇謙之體兼隸楷，筆互方圓者也［5］。”

（二）《邸府君之碑》同時期碑刻之比較

《邸府君之碑》又稱《邸元明碑》，現(xiàn)存于河北省保定市曲陽縣北岳廟西碑廊內(nèi)。此碑立于北魏和平三年，也就是公元462 年，屬于北魏平城時期所立碑刻。通過實地考察，此碑高133 厘米，寬80 厘米，厚18 厘米，碑首為圓頭，上以隸書題“邸府君之碑”五個字，所用石材為灰白色砂礫巖，質(zhì)地粗糙，表面風(fēng)化侵蝕嚴(yán)重，通碑無書丹者撰書者姓名記載。碑陽刻字橫21 行，縱每列33—35 字不等，碑陰空白無刻字。

《邸府君之碑》碑文記載了北魏時期官員邸元明的生平，邸元明于北魏太武帝時期入仕做官，補本縣中正河?xùn)|公郎中令，然后升遷至中都曹，他為官盡忠職守，被人廣為稱贊。卒于和平二年夏五月，被追贈廣武將軍，中山太守。此碑具有很高的歷史和書法價值，是我國書法由隸書向楷書發(fā)展變化的這段歷史存在的證明。

《邸府君之碑》

《邸府君之碑》碑文刻字的字體兼具隸楷筆意，方圓兼?zhèn)洌Y(jié)體緊密，富有韻味，筆法稚拙，別有一番異趣，書風(fēng)平正圓潤，大氣樸實，整體隸書特征較明顯，但波磔翻挑已經(jīng)不甚突出，個別筆畫和結(jié)體已經(jīng)初具楷法。屬于帶有楷書韻味的隸書。《邸府君之碑》絕對是隸書向楷書演變時期的代表之作，初具楷書特征的隸書佳作，充分反映了那個時代的變體書風(fēng)。

《邸府君之碑》中的字成方形，略扁，結(jié)體緊密，都是典型的隸書特征，但轉(zhuǎn)折處已經(jīng)可見楷法折筆筆法，如“和”“故”字中的口字橫折處。“行”“月”“光”三字的撇畫收筆均為尖收，已經(jīng)不見隸書回鋒動作，都已經(jīng)非常接近甚至已經(jīng)是楷書的寫法。

《嵩高靈廟碑》中的字成方形，整體偏長。橫向主筆起筆處以隸書方筆筆法為主，如例字“三”“十”。一些筆畫已經(jīng)具有較為明顯的楷書寫法，如例字“有”“令”的撇畫，“義”字的主筆斜鉤畫。

《大代華岳廟碑》中的字成方形，筆畫舒展，結(jié)體大方，以隸書筆法為主，轉(zhuǎn)折處夾雜楷書方折筆法，如“禍”“如”字。有些筆畫已經(jīng)是完全具有楷書筆畫的筆法特點，如“漢”字的三點水旁的三角點，“盛”字的主筆斜鉤。

由以上表格可得知，北魏平城時期的碑刻中，隸書中多摻雜楷書筆畫筆法，這也體現(xiàn)了書體演變由繁至簡，由隸入楷現(xiàn)象的自然發(fā)展。但總體來說，還是以隸書筆法為主的。這個時期雖然已有楷書這個概念，但是卻沒有大面積形成結(jié)體欹側(cè)，端莊嚴(yán)正的具有明顯楷書特征的碑刻或墓志。

二.《魏故儀同三司定州刺史尉公墓志銘》《魏故武邑郡君尉氏賀夫人墓志銘》以及《大魏故中山太守王府君之碑》與洛陽時期其它碑志之比較

（一）洛陽時期碑刻墓志

北魏洛陽時期是指北魏遷都洛陽之后的時間段，這個時期遺留下來的優(yōu)秀的楷書書跡簡直是不勝枚舉，形式也多種多樣，碑刻、墓志、摩崖石刻、造像記等等，對當(dāng)時和后世也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我們后世經(jīng)常提及和學(xué)習(xí)的“魏碑”大都是這個時期所留下的傳世佳品。這個時期的楷書雖然形態(tài)各異，風(fēng)格上也各有異趣，甚至有些作品中仍然殘留些許隸書筆意，但總的來說，洛陽時期的碑刻已經(jīng)具有非常明顯的楷書特征，和具有規(guī)律性和系統(tǒng)性的楷書筆畫。這個時期遺留下的楷書書跡筆畫妍美流暢，書風(fēng)變得俊秀挺拔，具有雍容之風(fēng)，這毋庸置疑是受到了南朝書風(fēng)的影響。這種書風(fēng)的變化是與北魏政權(quán)遷都洛陽，實行漢化的政治方針有著極大的關(guān)系。［6］

洛陽時期所遺留的具有影響力的書法遺跡數(shù)不勝數(shù)，比如北魏宗室元氏墓志系列，著名者有《元楨墓志》（496）、《元羽墓志》（499）等。元氏墓志都屬于皇族宗室墓志，不僅書風(fēng)雍容妍美，點畫豐滿流暢，而且刻石刀工嚴(yán)謹(jǐn)精致。同時期還有《司馬昞墓志》《張玄墓志》等精品。據(jù)《廣藝舟雙楫》記載，《張玄墓志》作于北魏普泰元年（531），［7］《司馬昞墓志》作于北魏正光二年（521）。［8］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將《張玄墓志》列為精品下類，并形容“張黑女碑如駿馬越澗，偏面驕嘶。”［9］如此可見《張玄墓志》的書法藝術(shù)價值也是非常非常高的。在《金石萃編》記載：“《司馬昞墓志銘》碑高二尺一寸五分，廣二尺三寸五分共十八行，每行一十七字，正書，今在孟縣某世家。”［10］《張玄墓志》與《司馬昞墓志》都屬于北魏洛陽時期的楷書佳作代表，這兩塊墓志銘都已屬于較為成熟的楷書，但仍存些許隸書意蘊，書風(fēng)都屬于雍容華美，婀娜多姿的一類，并且吸收了部分的南朝書風(fēng)。這個時期的楷書已經(jīng)基本成熟為后世所認(rèn)識的楷書面貌，就算有些碑刻墓志中有個別筆畫或結(jié)字仍帶有隸書筆意，那也只能算是帶有一些隸書特征的楷書作品。

《司馬昞墓志》

《張玄墓志》

《元楨墓志》

（二）曲陽《尉陵墓志銘》《尉氏賀夫人墓志銘》《大魏故中山太守王府君之碑》與同時期碑刻之比較

《尉陵墓志銘》又名《魏故儀同三司定州刺史尉公墓志》，《尉氏賀夫人墓志銘》又名《魏故武邑郡君尉氏賀夫人墓志銘》，這兩塊屬于夫妻合葬墓志銘。現(xiàn)在兩塊墓志存于河北省保定市曲陽縣北岳廟西院壁間。通過實地考察以及查閱資料了解到，《尉陵墓志銘》碑高58.5 厘米，寬58.2 厘米，厚14 厘米。

《魏故儀同三司定州刺史尉公墓志銘》

碑文25 行，每行25 字不等，共有583 字，于2001 年11 月出土于曲陽縣產(chǎn)德鄉(xiāng)鋪上村。［11］《尉氏賀夫人墓志銘》與《尉陵墓志銘》同時出土，碑高57 厘米，寬51.2 厘米，厚18 厘米。碑文20 行至23 行不等，共有421 字。志石尺寸小于該夫尉陵墓志。［12］

《魏故武邑郡君尉氏賀夫人墓志銘》

《尉陵墓志銘》主要記載了北魏時期官員尉陵的生平。碑文提到了他祖先的功勛和地位，也說到了尉陵任職高車軍主，在任期間認(rèn)真負(fù)責(zé)，為人稱道。去世于正光五年二月二十日，被皇帝追贈為持節(jié)、前將軍、定州刺史。后因尉陵之子尉景的孝行感動皇帝，便又將其父追贈定州諸軍事、儀同三司等官職。《尉氏賀夫人墓志銘》主要記載了尉陵夫人賀氏的生平之事，說到了她高貴的品行，以及她家族歷史，墓志記載她是周國姬氏后裔，還有對他兒子尉景的記載。

《大魏故中山太守王府君之碑》

這兩塊墓志為夫妻合葬鴛鴦墓志，書風(fēng)大體接近。兩塊墓志都結(jié)字緊密，點畫厚實稚拙，方圓兼?zhèn)洌艠愫裰兀浞秩诤狭四铣瘯L(fēng)的特點，屬于這個時期非常具有代表性的碑刻特征，基本已完全脫離了隸書筆韻，點畫，結(jié)字都已經(jīng)具有非常成熟的楷書特征。

《大魏故中山太守王府君之碑》又稱《王盛碑》，現(xiàn)存于曲陽北岳廟院門進口處左側(cè)，由《廣藝舟雙楫》中記載此碑于東魏興和三年（公元541 年）所立。［13］現(xiàn)已漫漶不清，風(fēng)化殘缺十分嚴(yán)重，且無拓片保存。通碑只有十幾字仍可辨認(rèn)，剩下的均已經(jīng)不可辨識。在吳式芬《金石匯目分編》中記載“曲陽縣后魏中山太守王盛碑，正書并額無年月，縣東十五里王家屯”。［14］記錄稱其為正書無疑，出土于曲陽縣王家屯。并且葉昌熾的《語石》中亦記載：“東魏王盛碑，題額大魏故中山太守王府君之碑，十二字，上刻佛龕，像左刻持佛人張伯英六字，皆正書。”［15］也記錄其字體為正書。通過現(xiàn)實考察，從僅存的十幾字中可看到其結(jié)字偏長方，點畫蒼茫大方，天真爛漫，稚拙可愛，極具金石味。碑上殘留橫豎線所做方格仍可辨析，由此可猜測原碑章法十分嚴(yán)謹(jǐn)。從例字“”“”“”“”“”來看，不論是點畫，結(jié)字，還是筆畫轉(zhuǎn)折處再也沒有隸書的筆意，沖出了隸書的桎梏，都已經(jīng)是完完全全的楷書特征。由于此方碑刻所留下可辨識的字極少，并無拓片，所以不再列入下面表格中。

這四方墓志的字都呈長方形，結(jié)體欹側(cè)，結(jié)體緊密。橫縱向起筆處出現(xiàn)了“喙口”狀的姿態(tài)，已經(jīng)有明顯的楷書用筆起筆，無論是點畫、轉(zhuǎn)折、還是間架結(jié)構(gòu)，都已經(jīng)具有完備的楷書特征模樣。如表格例字拓片第一行，“光”字與“屯”字的主筆豎折勾，第二行“秀”字“乃”字，和第三行“日”“中”字的橫折轉(zhuǎn)折，第四行“木”字“行”字“守”字“州”字所有的豎鉤畫，第五行“成”字“茂”字“城”字“感”字所有的斜鉤畫，這些都表明了這個時期的書跡已經(jīng)具有完全的楷書筆法特點和點畫特征。此時的楷書已經(jīng)完全脫出隸書字體的桎梏和影響，它在這個時期已經(jīng)基本成熟，成長為一種特征明顯且書寫較為簡便的新字體。

三.從北岳廟的碑刻對比看書體的演變和發(fā)展

第一行和第二行的“三”字和“十”字，通過對比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邸府君之碑》中的字都十分平正，是典型的隸書字體的態(tài)勢，而《尉陵墓志銘》和《尉氏賀夫人墓志銘》中的字都是結(jié)體欹側(cè)，重心向左下方偏移。并且從起筆處的筆法來看，《邸府君之碑》中的“三”和“十”字是典型的隸書方筆起筆，而兩塊鴛鴦墓志的起筆處都是典型的楷書斜入起筆。第三行的“也”字的主筆豎彎鉤畫，第四行的“大”“太”字撇畫，《邸府君之碑》用的是典型的隸書筆法，豎彎鉤畫用筆圓潤，最后沒有出鉤，撇畫最后收筆有明顯回鋒動作，隸書筆法應(yīng)用十分明顯，而另外兩方墓志中的“也”字豎彎鉤畫的回鉤，以及“大”字撇畫的最后出鋒處，都是典型的楷書筆畫。最后一行“乃”字右半部分的轉(zhuǎn)折處，《邸府君之碑》用的是典型的隸書圓折筆法，《尉陵墓志銘》與《尉氏賀夫人墓志銘》都用的是楷書方折筆法。

將河北省保定市曲陽縣北岳廟的《邸府君之碑》《魏故儀同三司定州刺史尉陵墓志銘》《魏故武邑郡君尉氏賀夫人墓志銘》和《大魏故中山太守王府君之碑》這四塊碑志進行與同時期碑志的橫向?qū)Ρ龋v向相互之間的對比，發(fā)現(xiàn)了在北朝時期書法字體發(fā)展演變的規(guī)律和過程。由此可見，北岳廟承載了豐富的書法歷史，同時里面的碑志也有很高的書法藝術(shù)價值。它的存在對我們研究歷史、書法藝術(shù)都有很大的參考和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