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峰
這是一個夢的開端,這個夢已經在時光長河里漂泊了幾十年。 太多的苦難歲月,沉淀為厚重的泥沙;潺潺的流水,將她的思緒拉回到了少年時代。
外婆坐在椅子上,用低低的絮語講述著往日的時光。
一條小河從大山深處走來,在村外的山坡下拐了一道彎,放慢了腳步。清澈的河水攜著稻香撫摸著河岸,女孩坐在岸邊赤著雙腳同流水嬉戲,伴著這小河淌水,哼出一首無言的歌。
村子里母親的呼喚,打斷了女孩的哼唱。她站起身,抖了抖腳上的水珠,踩上那雙半舊的布鞋,蹦跳著爬上低矮的山坡,走進了村子。
在家里等待著女孩的,還是那粗面混著野菜做的窩頭。女孩回到家,母親挑了兩個最大的塞進她的手里。可窩頭這發膩的味道早已被女孩所厭倦,她接過窩頭咬了一口,就離開了灶房,在路過老房的角落時,順手扔了出去。
“ 那時候根本不懂得糧食的珍貴,只覺得那些窩頭難以下咽,就把它扔了。后來有一天,大人們發現那個被丟棄的窩頭,就狠罵了我一頓……” ?老人講到這里,忍不住笑了起來,她微微泛紅的臉色,仿佛當年投射在老房子墻上的那片夕陽。
“ 過了一段時間,整個村子都變得更加冷清,青壯年都大煉鋼鐵去了,剩下幾個小腳老太太留在村子里, 莊稼熟了也沒人收。 學校里架起小高爐,大家把鐵鍋鐵壺都往爐子里扔,好不容易流出點鐵水,就算 ‘ 放衛星 了。”
外婆講到這里,眉頭微微皺了皺,臉上的陽光漸漸褪去,那雙飽經滄桑的眼里布滿了陰云。
“ 不久,村里公共食堂的糧食越來越少了,大家都陷入了饑餓之中。那幾年,我們一家就死了四口人啊!……” ?老人眼里噙滿了淚水。
那些夢從記憶的縫隙里鉆出,攫住了老人的思緒。
一天早晨,那個已經長成大姑娘的女孩麻利地起了床,將一個籮筐遞給小她兩歲的三弟,叫他出去找點吃的東西。 三弟不情愿地出了家門。女孩看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后,端起一個盆, 穿過及腰深的雜草來到河邊,梳洗她長長的黑發。 沒有了枝條蘆葦的束縛,河水顯得更加急湍,撕扯著女孩茂密的頭發。
忽然,從家的方向傳來了一陣叫罵聲,女孩來不及細想,急急忙忙跑著回家。
一進家門,只見那個籮筐放在堂屋里,女孩還沒來得及問話,身后就有人追來。“ 你家小子偷了我們的菜!” 女孩還沒轉過神來,那幾個人就沖進堂屋,拽過那個籮筐,一把莧菜抖落地上,那人一把抓了,扯開門揚長而去。 女孩腳下,水珠淋了一地,她甚至來不及擦干凈,就跑上樓去。 三弟躲在房間里,身上裹著被子瑟瑟發抖,空洞的眼神不知消散在什么地方。
三弟再也沒從房間里出來過。 一天后,當女孩再一次上樓去看看那個幾天沒吃東西的三弟時,只看到一具嶙峋的尸體。 她記得那天整個山谷里風都很大,仿佛一輛大車呼嘯而過,村子里的人都被壓在那從不停步的車輪下。那風一直吹著,吹干了一代人的眼淚,也吹得女孩那一頭凌亂的黑發黯然失色。
老人扶著椅子挺了挺身子, 那雙鑲嵌在皺紋里的眼睛從苦澀的回憶中掙脫出來。 一種源于苦難的堅毅從她的眼角緩緩地流瀉著,恰如在那個村子底下放慢腳步,緩緩滋潤著大地的那條河。
老人早已忘記那是多少次在那條河畔耕作了。只記得饑餓中的大地顯得更加空曠寂寥,只剩下河水在一片荒蕪中撒野。她艱難的在地里挖著,時挖時歇,仿佛這個單調的動作能讓她暫時忘記腹中不時襲來的饑餓。 空氣中彌漫著喘息聲、鋤地聲,還有永不停息的水流聲。
突然,一種異樣的聲響出現在她的身后,隨后是一聲低沉的嚎叫。 瞬間,脊骨上涌起一陣寒涼,直沖她的腦際。“莫不是遇到狼啦?”她猛轉過身,果然看見一雙閃著綠光的眼睛正掃射著她。 她本能地一步步后退著,但她的眼睛卻緊盯著狼。忽然,腳下被石頭絆了一下,她停下了,因為身后就是布滿石頭的河灘,再往后就是河流。
她猛然意識到,河對面那間屋子里的人還在等她,她腳下的土地,還承載著或多或少的希望。 一切的苦難都將被錘煉成求生的力量。頓時,她心里那種恐懼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對生命的渴望。 這位略顯瘦弱的農村婦女向那頭狼邁出一個健步,青筋爆突的雙臂將鋤頭高高舉起,猛地向餓狼砸去。
餓狼嚎叫一聲之后不甘地離去,四下里歸于沉寂。與死亡擦肩而過的農婦坐在河邊,看著對岸的村子,眼淚簌簌而下。水聲依舊,輕輕拍打著她那驚恐未定的心際。
空中的云彩被風吹散了,月亮在那些碎片里穿行。老人的目光微微顫動了一下,眼神在時光積淀下來的硬殼中裂開一個縫,一縷清輝投射在那個縫隙里,照亮了她內心深處的倔強。
外婆微微轉過頭凝視著窗外的萬家燈火,干癟的嘴唇微微揚了揚,輕聲感慨道:“要是那時候被狼叼了,就享不了今天的福嘍。” 隨即又發出一聲嘆息,“你外公要是在,我們一大家子就團圓啦!”
四周的蟬鳴不知什么時候安靜下來,只有時隱時現的太陽像一個白駒,悄悄窺視著當年那場悲傷凝重的葬禮。 周圍一片沉悶,曾經喧鬧的村子在那一刻顯得異常的寂靜。
她是跺著腳走下山坡的,粗大的雙手牽著她的孩子們。在棺材抬出家門之前,她覺得腳下仿佛踩著棉花,身體不住地往下陷。當走在村子狹窄的路面上時,她不顧路上突起的石頭,重重地踩下每一步,想在這腳下堅實的觸感中尋求一點慰藉。可是即便如此,她還是有好幾次覺得走錯路了,周圍的一切都很陌生。
送葬隊伍過了小河,河對面那片平緩的坡地就是墳地了。她怔怔地看著棺材,才確定那個一直陪伴著她、和她一起挑起這個家庭重擔的男人是再也不會回來了。幾張黃表紙隨風翻飛著,最后落到了水面上,漸漸遠去。今天本該有送葬的鼓樂隊,但男人生前交代過,家里沒有錢了,就不要請了,他只想安靜地離開。
她忘記了送葬隊伍是怎么過河的,也忘記了他們何時將棺材埋進地下,只記得當時她沒有哭。幾十年了,淚水早都隨著那條河淌干了。她不知在墳前坐了多久,當她回過神來,太陽已經快落山了。她緩步走到河邊,忽然想起了小時候坐在河畔唱歌時的自己。她走上前去,那條河早就不像當年那么清澈,河水里的倒影只剩下她灰白的頭發。那一刻,她真切的感到自己老了。
她再一次回過頭去,看著那矮矮的土丘。她不是第一次面對死別,但這一回頭,她胸口升騰起一股氣,那里面包含著三個孩子前行的背影和男人離去時不甘的眼神。她步履蹣跚地向前走著,再不回頭。斜斜的落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長得跨越了時空,像光陰開在外婆眼角的那種溫柔繾綣的花瓣。
一到家,找了一把剪刀,對著鏡子將白發全部剪去。她還不老,她還不能老,他還有三個孩子,還有她的男人一生的遺憾。從那以后,她的頭發就一直沒有白。直到現在,外婆的許多頭發依舊倔強地黑著。
“今天的福,你外公是享不到了,但只要我還活著,你外公就永遠不會離開。” ?外婆閉了閉眼,站起身找來一個盒子,她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里面是用一塊舊紅領巾精心包裹的口琴。口琴已經褪去了顏色。當它靠近外婆的嘴唇時,一段清亮的旋律飄揚而出,回蕩在深邃的夜空里,和夢里聲音相互交織著,像潮水般涌起。這段不老的旋律,是外婆年少時在河邊上哼過的歌。
夢醒時分,在外婆身后的再也不是那個灰撲撲的村子,而是燈火輝煌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