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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與物(長篇小說《賓瑪拉焚燒的心》節選)

2019-12-09 01:58:30和曉梅
荷城文藝 2019年2期

和曉梅

是的,我不能告訴你我有多老,正如我不能告訴你一瞬間有多么漫長,而一生卻有多么短暫。

除此之外,我不能告訴你的還有很多,我能告訴你的卻極其有限。

眼下我站立的地方,灼熱的火焰剛剛過去,焦躁的火舌在山風的裹挾下往西逃竄,就像一條吞噬自己身體的巨蛇,變得越來越短,最后只剩下一張驚人的血盆大口,在遠處一張一合,不時吐露出發黑的毒舌。

我赤足之下,那些不甘心熄滅的火光,在黑色的焦炭里努力閃爍,企圖喚回剛才驕傲的火焰。

在我周圍,隨處可見一些英勇的士兵,他們衣裳襤褸但精神振奮,正集中精力追逐著森林里的火,向著火勢蔓延的方向俯沖,他們中有數量驚人的女兵,這一點,只有從她們沉穩的尖叫里才能判斷出,其余的一切,她們隱藏在臃腫和破爛的衣物中。

可能我是真的太老了,沒人注意到我的存在,他們忽略我,如同忽略一段焦黑的枯枝,忽略一片廢墟,還有充斥著嗆人氣味的空氣。這場來源不明,但燃燒了整整一天的森林大火,不但改變了熟悉的森林,還將我拋出了人們的視線以外。

這期間,只有一個騎矮腳馬的藍色身影,在我面前短暫地停留。

“離開這里,快離開,前面就要打仗了,打仗你懂不懂?”這個有著健壯身軀的藍色身影沖我揮舞手槍,泛著兩片高原紅的臉頰呈現出叫人不安的亢奮。

我見過這個人,他們叫她賓瑪拉司令。前段時間,她帶著一支雜亂的隊伍駐在山腳下的村落,那個村落,叫做落風。她是一個軍人,她要求她的士兵每天清晨在薄霧中出操。可她的士兵卻沒幾個有出息的,一旦離開她的視線就稀稀拉拉地偷懶,唧唧喳喳地抱怨,她有時候憤怒地責罵他們,有時候也會裝作沒看見。

不過到了征集軍糧的時候,她的士兵可就精神抖擻了,用不著她發號施令,甚至都用不著她費神,他們就把糧食弄好了。落風村的居民,有那么一段時間,恨不能把所有能吃的東西,都藏進自己的肚皮里。

我想開口問問她這是一場什么樣的戰爭,因為關于戰爭,我一無所知。敵人是否存在,對我而言都是個問題,也許他們被火勢隔絕,在森林的另一面,我看不見他們。

但她是個急性子的人,沒有耐心等待一個年邁老人囁嚅的嘴唇,她從我身邊,像一道藍色的光線,一晃而過。過了一會兒,這道藍色的光線,仿佛被什么東西折射,又奇跡般地出現在我眼前,她用力勒住那匹性格急躁,隨時準備離開的矮腳馬。

“我得問您一個問題,假如現在不問的話我擔心以后就沒機會了——”她喘著粗氣說。

“隨便問,只要是我知道的,尊敬的司令大人。” 她能回來,我高興極了。

“您有多老?”她說。

“噢,我不能告訴你我有多老,但在這片森林里,沒有比我年齡更大的人了。”

“那您認識一個缺耳朵的男人嗎,多年以前,在這片森林里出沒,喜歡呆在樹上,長著一雙白眼珠多黑眼珠少的難看的眼睛。”

我說我認識他,非但認識,而且關系密切,但這個男人死了,死于過量地吸食鴉片,這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

“要是死了,那就算了,如果他不死的話我也會殺了他,我母親叫我這么做的,雖然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一定會照她的吩咐去做。”

“另外,這片山林里住著一個名叫賓瑪拉墨的九指女人,她要是還活著的話應該跟您一樣老。如果見到她,請您告訴她,好多年前她對一個小姑娘說的那番話,簡直就是一派胡言。怎么能隨隨便便就欺騙一個女孩子呢?”她貌似有些生氣,但語氣里有不著邊際的茫然。

有些事情,真希望它沒有發生,或者至少,我像眼前的賓瑪拉司令一樣一知半解。可是眼下,我只能夠像藏一個秘密那樣,藏好自己殘缺的手指,不要讓這個急性子的女司令發現。我,就是她要找的賓瑪拉墨,更不要讓她拿著手槍在我面前比劃,這可不是一件體面的事情。

“記住了嗎,老人家?看起來你不太清醒。”

我搖搖頭表示自己沒有問題,我很清醒,而且從來都沒有這么清醒過。我只希望她趕緊離開。好在,她對我沒有更多的懷疑。好在,她沒有讓我伸出手讓她看看。

“就這兩件事,我母親反復交代我做的,看起來對她這輩子很是重要,可憐的母親,無論如何我得做好這兩件事,你看為了記住這個名字,她居然把我也叫做賓瑪拉,多么好笑的名字。”

“名字倒不好笑,只是不完整。”我說。

“管它的!”

賓瑪拉司令說完之后迅速離開了,再也沒有回頭,投入到前方那場我看不到敵人的廝殺中。她的聲音,她的身影很快就被那張血盆大口吞沒,被看不見的敵人吞沒。也許火就是他們的敵人。

這場戰爭,我既不知道它的起因,也不知道它的結局,我對它一無所知,它屬于我不能告訴你的。

那些我能告訴你的,我將盡力為你講述。

眼下我獨自一人,站立在這塊曾經有過我居住的木楞房,如今已是一片殘骸的土地上,隱藏自己。賓瑪拉司令給我帶來短暫的清醒,回憶卻將我拉進睡夢混沌的邊緣。如果無所不知的賓瑪拉金夫人依然健在,我會問她,死神是否有耐心在這個時候,讓我想想我的一生。

若是他懷慈悲之心允許我這樣做,那此時的一瞬間,就漫長得如同我的一生。

鹿比里奶奶的記憶陷入到混亂之中,這種情況一定在遇到我之前就已經存在,因為是她撿到我并把我抱回村寨里撫養,但她老是會問我一個同樣的問題:“你是誰家的孩子,為什么長得那么奇怪?”然后她就拼命思考這個問題,有時候她核桃一般緊湊著的皺紋突然散開,就像腦海中突然浮現出某些線索,但更多的時候,她的思考痛苦地陷入到臉上那些縱橫交錯的溝壑中,再也沒有進展。

親愛的鹿比里奶奶遺忘了大部分的事情,卻精準地記住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時間,至少有十年以上的時間,她把自己變成了時鐘。

“彼得——”是的,你沒錯,這是個人名,但用來表示晨禱,從教堂的方向傳來;

“洛克——”這是晨禱結束,大家可以開始干活的聲音,從村口傳來;

“彼得——”這回是晚飯前女孩們排練合唱的聲音,依然來自教堂的方向;

“洛克——”這回是晚上布道的聲音,來自鹿比里奶奶的家門口,有很多時候,他們會圍著火堆,利用這個時間商議村里發生的一些事情;

“啊——呵——”這是鹿比里奶奶自己的哈欠聲,從她坐著的那個角落傳來,提醒頭領這一天的布道可以結束了。于是人們就會伸著懶腰,揉著眼睛,打著哈欠,從坐著的地方站立起來,走出教堂,分散到夜色中。

彼得是最早的傳教士,沒有人見過他。洛克是第二個傳教士,他發明了傈僳語的文字,并編寫了傈僳語版本的《圣經》,后來保存在鹿比里奶奶的手里——這些可都是她自己講的,哪怕顛三倒四前后矛盾,但起碼在我知道的一百年內,沒有任何人來質疑。

可憐的傳教士彼得和洛克,可能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們的名字是這樣地被記住的。

親愛的鹿比里奶奶,當她用一種與她年齡極不相符的高亢聲音,輪番呼喚著彼得與洛克的時候,我最大的可能就是走出傈僳村寨,行走在險峻的山間密林中,那時候我在尋找一頭曾經很熟悉的小黑熊,假如我找到它,就會用斧頭把它的小手掌剁下來,遲早我會讓你知道這其間的原因。

所以那段時間,我的手里總是拎著一把鋒利的小斧頭。

我已經到了會說不的年齡,不再需要莎莎里姐妹的照顧。由于鹿比里奶奶經常忘記吃飯,或者一連吃好幾頓飯,她們不得不時常過來看看我們有沒有餓死或撐死。鹿比里奶奶吃完一頓飯馬上接著開始做第二頓飯的時候,她就會對我說:“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今天很飽。”

不過無論是她還是我,都還是會把同等飯量的糧食吃完。

莎莎里姐妹為此很惱火,尤其是莎莎里妹妹,在我看來,她每發一次脾氣就會消瘦一圈,我大概是很樂意看到她這么一圈一圈地小下去,所以惹她發火變成了我的習慣。這種狀況在鹿比里奶奶死去之后演變得更加劇烈。

莎莎里姐妹越來越少的光顧為我提供了自由的空間,我可以大大方方地把一頭年齡和我相仿的小黑熊領到院子里,和它玩耍,或者我和它一同到野地里去,在草地上打滾,躺在它的肚皮上曬太陽。

我慷慨地喂它吃新鮮玉米棒子,如果鹿比里奶奶發現我們的晚餐少得可憐,我就會告訴她因為我們吃過飯了。她雖然嘟嘟噥噥地說她覺得不太對勁,但每回都相信我。

小黑熊叫“嚕嚕”,最早認識它是因為鹿比里奶奶,有一回帶著我去喂豬,把我忘在豬圈里,我在豬圈里睡著了,醒過來的時候,一只毛絨絨的黑熊躺在我的身邊,正用它粗澀的舌頭舔我的臉。我問它你叫什么名字,它發出了嚕嚕的聲音。

第二天我故意留在豬圈里,結果又睡著了。我知道嚕嚕來過,因為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身邊有只死去的小野兔,雖然那只討厭的母豬在它上面拉了一泡稀屎,它看上去面目全非,但我清楚那是嚕嚕用來討好我的。

我們的快樂持續了兩年到三年的時間,除了在最寒冷的冬季它需要冬眠以外,我們總有辦法見面。

后來莎莎里姐妹發現了豬圈里的破洞,她們用木頭牢牢實實地修補了它,那一夜山風凄惶,嚕嚕在門外發出可憐的哀嚎,它急切地想見到我,但莎莎里姐妹認為在這種野獸出沒的夜晚,我最好待在她們看得見的地方,結果我因為她們的善心飽受煎熬,整整一個晚上,我悲哀地發現,假如沒有嚕嚕,我的寂寞將是無邊無際的。

但最終,我們的友誼沒有持續下去,而是像一個獵人與一頭熊那樣,反目為仇了。

那一天的來臨毫無征兆。我記得我們正在吃蜂蜜,和往常一樣,它立起身來心安理得地舔我的手指,說實話,它立起身來的時候已經高出我許多。我感覺它突然停頓了一下,那表情就像是猛然想起來自己是一頭熊,而我是一個人。它經歷了一個短暫的猶豫,然后它的小眼睛里閃現出一種我不熟悉的冷漠的光,它用這種眼光冷冷地看我一眼,然后,咔嚓一聲,咬斷了我的小手指,四肢著地,飛快地逃離了。

一路上,它咀嚼著我殘留著蜂蜜的手指,再也沒有回頭。

我快要暈過去,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寒冷,我發誓,長到足夠大的時候我會用斧頭把它的爪子剁下來,以此回報它對我的背叛。

莎莎里妹妹看出了我的痛苦,她幸災樂禍地追著我問:“哎哎哎,你的臉色為什么那么蒼白,你的手怎么了?”

由于我沒有名字,所有人都只好叫我“哎哎哎”,雖然她們曾經試圖按照習慣,用一個眼睛所能看到的事物為我命名,比如“狗尾草,沖天楊,紅泥砂”之類的,但親愛的鹿比里奶奶阻止了她們,“她有名字的,一個很好的名字,讓我想想。”她陷入到令人絕望的思考中,一次又一次,還是沒有結果。

于是她賭咒地說:“我到死也要把她的名字想出來。”

結果她誓言成真。

有一天晚上布道的時間特別長,因為親愛的鹿比里奶奶的哈欠一直沒有響起,好多人都睡著了,頭領也被自己嘮嘮叨叨的故事弄得昏昏欲睡。唯獨只有鹿比里奶奶精神百倍,她挺直傴僂的腰板,滿面紅光地坐在她的位置上,不停地糾正頭領的錯誤,好像所有的記憶在一夜之間全回到她的腦海。

后來她突然發出一聲長長的驚呼:啊——

大部分昏睡的人都是被這一聲驚呼弄醒的,他們和我一樣,在幾近熄滅的昏暗火光中產生了幻覺:鹿比里奶奶臉上密布的皺紋,就像退潮的江水那樣,向著發際和耳朵兩側退縮,呈現出一張光鮮的臉龐。她揮舞著手臂高聲叫喊:“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她叫賓瑪拉墨。一個年輕的女人在路上生下她,她想把她遺棄在樹叢中,被我阻止了,于是她懇求我撫養這個孩子。”

鹿比里奶奶指著我,我能看見她露出衣袖的一截手臂,曾經覆蓋在上面的羊屎般形狀的黑斑,也正朝著一個不知的方向萎縮。

“她說這個孩子應該延續外祖母的名字,叫賓瑪拉什么,那就賓瑪拉墨吧,因為在這種時候,她無論如何再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名字了。”

親愛的鹿比里奶奶毫不費力地說完這番話,靈魂就輕松地離開那具年輕的軀體。

關于那天的記憶,我一直有點納悶,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出現在教堂里。我需要空曠的世界,需要擁有大把無聊的時間,以及漫無目的的游蕩,我需要和動物們相處然后互相鄙視,殘害,要是把我關在一個狹小的世界里聽同一個沒完沒了的聲音,會要我的命。為此我遭到很多人的唾棄,他們覺得我無藥可救,應該被傈僳山寨驅逐,而且越早越好。

但那天我不但出現在教堂里,待到最后,還清楚地記住了鹿比里奶奶年輕的模樣。

其實莎莎里妹妹問我的時候,血已經流過了,疼痛也已經過去,除非我再去回憶當我的小手指在嚕嚕的嘴里,被它咯吱作聲地咀嚼,鉆心的疼痛才會襲來。

嚕嚕欺騙了我,我真的很傷心。

如果是在夏季,我的清晨將從一粒搖搖欲墜的露珠開始,然后才是鳥鳴,然后才是晨曦。

我的家在密林深處一塊平坦的地方,是幾個花傈僳女人幫我修建的,那塊地本不平坦,長滿了松樹、云杉和映山紅。她們麻利地把那些半大的樹砍下來,碼在一起,釘上牢固的鍥子,弄出一間房子,然后,她們用來擺弄針線的手還為我留了一扇像樣的窗戶和一扇咯吱作響的門。

她們一邊干活一邊拿眼角斜瞟著我,如果想講我的壞話,她們就會把頭湊在一起,換成傈僳語,講得又快又低沉,可惜我什么都聽得懂。有時候她們開始抹眼淚,覺得我被主拋棄是多么可憐,不過她們不得不這么做,直到我收束自己野蠻的心,回到主的懷抱,才可以回到村子和她們生活在一起。

在這個過程中,我被她們不停地使喚。尤其是莎莎里姐妹。

賓瑪拉墨,給我繩子。

賓瑪拉墨,幫我扶著木頭另外的一端,別松手,直到我回來。

賓瑪拉墨,我們很餓,你能捉到一只野雞然后把它烤熟嗎?

賓瑪拉墨。

賓瑪拉墨。

最后,當房子快要落成的時候,我的眼前出現了許多會發光的小星星,以至于我看到的木楞房,被閃亮的星星們包圍著,這是因為太勞累的緣故,但我還是寧愿相信她們所說的話——“主不會遺棄你,因為你是為了我們而生活在這里。”

她們輪流親吻我的額頭,說了許多鼓舞人心的祝福,然后把我獨自留在夕陽中,翻過一道漫長的山梁,回各自的家去了。

后來,我發現,那些用來做屋頂、做墻壁、做窗和門的木料都還活著,雨季過后,在我的家里,你會偶爾發現躲藏在墻壁縫里的黑木耳,或者一朵旁若無人,顯得亭亭玉立的牛肝菌。至于苔蘚,它們隨處可見,而且長勢喜人,有時候它們忘記了這個家到底誰是主人,會將它們的領地蔓延到任何一個可能的地方。

最鮮活的是屋頂上的一根木料,春天來臨的時候,它竟長出了嫩芽,到了夏天,那些圓圓的小樹葉提醒我它曾經是一棵茁壯的映山紅,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開出一朵花來。它固執地活著,那種勁頭叫人生氣。

更叫人生氣的是它每天清晨都要醞釀一粒露珠,我是后來才知道那是一粒露珠的,原先以為那是它因為離開了大地,在夜里悄悄哭泣,一棵樹的悲傷可以持續那么漫長的時間,真讓人無法理解,后來我才發現事實并非如此,有一片葉子特別喜歡聚集屋外的潮氣,當水氣越聚越多的時候,就會形成一粒水珠,慢慢地在葉片上滾動,最后滴在我的額頭上。

我討厭這種突然降臨的冰冷,熱切地盼望那片樹葉能盡快枯萎,可是跟我的熱切相反,它慢吞吞地保持著新鮮,我說過了,這是一棵固執的樹。我別無選擇,只好訓練自己在這顆露珠落下之前清醒過來,于是,我的清晨將從一粒搖搖欲墜的露珠開始。

那一天,在這粒露珠墜落之前,一頭公牛跑過我的木楞房,我聽見它奔跑的腳步聲,四蹄著地的聲音猶如踏在一具空曠的軀殼上,有一種力不從心的快。

“真是一頭了不起的牛。”打開咯吱作響的門,晨曦在遠處盤桓不前,我能看到的只是一團稍濃于它的影子,在樹叢間靈活地奔跑,尋找出路,它的速度引來我由衷的贊嘆。

后來出現了四個男人,他們氣喘吁吁,狼狽不堪,緊緊尾隨著這頭公牛,手里拿著繩索和其他的工具。

路過我的木楞房時,他們中的有一個沖著我高聲叫喊:“野人,幫我們堵住它。”

“我不是野人。”我說。

“那你為什么住在密林里?”那人繼續問。

“因為我是一只會說話的猴子。”我也沖他們高聲叫嚷,一邊叫一邊沖他們扮鬼臉,結果,這幫沒教養的家伙來不及看我的表演就鉆進叢林中了。

我想他們會很快回來,連同那頭了不起的公牛,因為前面的那片樹林里長滿了青花藤,它長在樹的中間,會把兩棵樹纏在一起,然后絡繹不絕地開出絮狀的白花。那里可沒有什么路供他們行走。

果然,沒過多久,走投無路的公牛原路返回了,身上沾滿了白色的花絮,像是穿了一件帶斑點的衣服,那四個虛張聲勢的男人也是同樣一種狀況。他們在我家門前的空地上圍追堵截了大半天,最后,那頭公牛發怒了,它不再兜圈子,而是徑直朝其中一個人猛烈地跑去,把他撞翻在地,然后奪路逃跑,它真的差一點就成功了。

結果其中有一個男人趕緊甩出一顆流星石,尖銳的石頭擊中了它的眼睛,馬上就血流如注。他們利用這個時間把它套住了。

“干什么,你這個笨蛋,誰讓你打傷它。”那個被撞翻在地的男人大叫起來,他很疼,一邊叫一邊哼哼。

他們幾個人發生了爭執。我是在這時候才停止發笑的,因為自打他們重新出現以后,場面就變得異常滑稽,整個過程都伴隨著我“呵呵嗬嗬哈”的笑聲,現在他們開始爭執和抱怨,不再理會我。

“牛是我偷來的,本來可以賣一個好價錢,但現在怎么辦呢?”受傷的男人開始哭了。

“我的肋骨斷了,可能腸子也破了,疼得要死。”

“沒有,你真的沒有那么嚴重,你只是摔破了頭,一點點。”一注鮮血沿著他的額頭往下流淌,他的同伴盡力地安慰他。

“那么,這頭牛,再也賣不成了,它瞎了。”他一會兒說自己的傷,一會兒說牛,抱怨個不停。現在我們所有人都看著那頭牛,它跪倒在地,那只沒有受傷的眼睛里充溢著淚水,另一只眼里流出的血水混合著它嘴里的白沫,浸濕了大部分的臉。

“我們還可以賣牛肉,牛肉也很值錢的。”于是他們撇開那個哭個不停的男人,開始殺牛。在此之前,那頭牛一直發出低低的哀音,響在耳朵里會產生一種輕微的共振。

在晨曦真正來臨的時候,那只曾經有過靈敏步伐的黑牛變成了一塊塊牛肉,它的皮掛在一蓬矮樹叢上,就像白晝這張臉上的一顆黑痣。

“你沒有出力,所以不可以和我們一起分享。”當烤牛肉的香味在山谷里四處飄蕩的時候,他們警惕地守護著自己的戰利品,不準我靠前,包括那個受傷的人,都拿充血的眼睛瞪著我。在此之前他奄奄一息地睡了一覺,醒過來之后精神抖擻地咒罵那幾個正在忙碌的人,然后又發出有氣無力的呻吟,抱怨自己的傷。一直到津津有味的咀嚼聲響起的時候,他才住了口,迅速地加入進去。

“不分享就不分享,誰稀罕?”起先我有點生氣,后來我的注意力被那個受傷的男人吸引了,他的額頭一直在流血,基本沒有停過,有些血流到嘴邊,不小心被他自己吃進去了,而他卻渾然不知,或者說,其他三個人總是阻止他提自己的傷勢,有時候他覺得臉上涼涼的,但他們齊聲說他的臉上除了少量的汗以外什么都沒有,至少他們沒看見。

于是他就相信了他們。

這個人吃著吃著就死了——我想他是死了,但他們堅持說他只是睡著了,或者昏過去。他倒下去的時候突然轉過身子,面朝著我,鮮血模糊的臉做出一個要驚呼的表情,眼睛瞪得溜圓,像是想對我說一個秘密,但嘴里那口沒有咽下的牛肉阻止了他。

這種模樣真叫人不喜歡。

后來我離開了一會兒,去尋找自己的午餐,等我一無所獲饑腸轆轆地回來時,他們已經離去了,留下一地毫無用處的東西,散在草叢中,散發出吸引狼的味道。

這天夜里,我聽到了那頭牛受傷以后發出的哀音,那是一種類似風吹過山巖縫隙的聲音,有著低沉而暗啞的嘶鳴。我的神經飽受折磨,睡眠在這無休無止的哀音中逃遁,就像那頭健壯的牛在它身后窮追不舍。

它在無法確定的地方低鳴,引誘我尋找,我把整個家翻了一遍,把耳朵貼在任何一個有可能藏匿聲音的地方,仔細聆聽。有個時候我突然發現它響在自己的耳朵里,由于不能在自己的耳朵里尋找聲音,我驚恐地在長滿苔蘚的地上轉了許多圈,模樣就像在追逐自己看不見的尾巴。

后來,我終于發現這個聲音來自屋外的那片空地上,在那里,嗡嗡作響的聲音在空氣中繚繞。必須承認,這是我碰到的最靜謐的夜,就連貓頭鷹都在稀薄的星光下緘口不語。

因為靜謐,這種聲音顯得格外強大。終于,我在那堆散發著吸引狼的味道的牛骨中,找到一根巨大的,正在嗡嗡作響的腿骨,那時我幾乎毫不猶豫地相信,這個世界將深陷在黑暗中,被一頭牛的哭訴覆蓋。

“你是說,這里有一個死人,但在你來叫我們的時候,他不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而我卻不知道該怎么解釋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那個死去的偷牛賊,不翼而飛了,那些藏匿他的枯枝胡亂地扔在一邊,他曾經躺過的地方還留著一個依稀可辨的痕跡,那呼之欲出的驚呼仿佛就要傳進我們的耳朵,但人確實不見了。

我翻著白眼半天回不過神來。

“可憐的孩子,她一定是受了驚嚇,我們真的不應該把她獨自一人留在森林里,上帝討厭我們這么做。”

“可是她不歸我們管束,她喜歡住在森林里,對不對賓瑪拉墨,告訴我們你喜歡森林。”

我的模樣看上去很凄慘。

“快,不要再翻白眼了,賓瑪拉墨,發生了什么,死人在哪里,要不然我們都會覺得你在開一個惡毒的玩笑。”

這可不是我一口氣跑了大半個清晨,把她們從做禮拜的教堂里拉出來,再帶回這里之后想要的結局。我翻著白眼回不過神來的時候,傈僳人莎莎里姐妹都把她們嚴厲的目光落在我的白眼上,她們曾經收養過我,準確地說,她們的母親曾經收養過我,她叫鹿比里,整個傈僳村寨的人都叫她親愛的鹿比里奶奶。她是村子里唯一見過傳教士的人。

現在我開始后悔剛才的決定。

“他剛才還在這里,在你手指著的那個地方。”我委屈萬狀地對莎莎里妹妹說,快速的奔跑使她瘦削的臉龐浮現出一片怪異的玫瑰紅,她的眼睛里正在聚集懷疑與憤怒,因而血絲密布。

“好吧,賓瑪拉墨,就算是一個惡毒的玩笑,我們也會饒恕你,畢竟你還是一個孩子,而且你一貫如此。”肥胖的莎莎里姐姐如她往常那樣開始勸我們,她有她的妹妹兩個到三個那么大,她一直不明白我們為什么要那么快速地奔跑,

“就算是為了一個死人,我們也沒有必要跑那么快。”她一直在我們身后嘮嘮叨叨。

莎莎里姐姐一直被她肥大的胸脯拖累,奔跑起來的時候,它們像一對左右跳動的兔子,擋著她的視線。“天哪,我快要被它們晃暈了。”她不得不停下來靠在一棵樹上喘氣,“假如真的有死人,”她想了想,對著我們的背影大聲叫道:

“我們需要一個男人。”

一個過路的普米族工匠誤會了她的意思,興高采烈地尾隨在我們身后,厚實的嘴唇上停留著一絲迷人的微笑。

我突然發現那根會嗡嗡作響的牛骨還被我緊緊握著,它折騰了我整整一個晚上,此時它很安靜,在我的手心里默不作聲,就像它從來沒有捉弄過我。昨夜在稀薄的星光下,它不停地叫喚,發出一頭牛臨死前的哀嚎,直到我從一片殘骸里把它翻找出來,拿在手上,這種聲音才突然停止。

那時我被巨大的恐懼擊中,每一回我的手指一離開它,無論是把它放在石頭上,樹叢中,還是樹洞里,它都要發出那令人絕望的聲音。后來我挖了一個非常深的洞,把它埋進去,并用絲瓜須堵住自己的耳朵。結果卻是片刻之后,我狂暴地掏出耳朵里絲毫不發揮作用的絲瓜須,費盡全力刨開那個洞,把它挖出來拿在手里,只求它安靜片刻。

我發現這根帶筋的牛骨,正在用一種強大的意志力附著在我的身上,力圖把我占據,除此之外,它沒有其余的想法。最后,我處于瘋狂的邊緣,決定把它扔到一個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

這就是我現在站在這里,并且手里還握著一根牛腿骨的原因。

“你們聽,假如我把它放在地上,它就會發出可怕的聲音。”我竭力阻止急于離開的莎莎里姐妹,急于證明這是一根帶魔力的牛骨。

“什么聲音,我聽不見,你聽到了嗎。”莎莎里姐姐遲疑地對她的妹妹說。

“這跟死人有什么關系?”莎莎里妹妹真的發怒了,她的眼睛向外鼓出來,而她的嘴卻向里癟進去,這是要咆哮的標志。

“是它把我帶到這里來的呀,起先它一直在響,于是我把它扔到看不見的地方,可它還是在我的耳朵里響,后半夜我只好一直找它,一直找一直找,結果就找到這里,發現這里有一個死人,這根牛骨就躺在死人的身邊,拼命叫喚。”我先于她高聲叫喊,聲嘶力竭地申辯,要不這樣的話,就再也沒有機會講了。

果然我的后半段話淹沒在莎莎里妹妹的咆哮中,這個壞脾氣的女人不停地咒罵我,假如不是她的姐姐拼命阻止她,那么她就會越變越小。因為我們都發現,每一回發火她都會縮小一圈。

然后她們站在那里用傈僳語商議這件事情,商議的結果是為了懲罰我這個惡毒的玩笑,她們將停止供應我糧食,但她們會安排一個商人來和我見面,教我如何生存。

她們一致認為,我之所以陷入到胡思亂想當中,完全是因為無事可做。

那個尾隨著我們的普米族工匠默默地看著我,現在,停留在他嘴唇上的迷人微笑已經消失了。他和我一樣,嘴唇下垂,眼光失色,失望透頂。

“我可以用這跟牛筋為你制一張弩弓。”等莎莎里姐妹就像兩只蝴蝶那樣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中時,他同情地對我說,“這樣,你把它背在身上,就不會再聽到聲音了。”

“聲音,你聽到它發出的聲音了嗎?”我驚喜的叫聲聽上去就像抓住一個救星。

“千萬不要再提聲音的事情。”他驚恐地叫道,“我什么也聽不見,我只是個工匠。”

然后他開始專心地制作弩弓,這期間他只問過我一個問題,“你是什么人,”他說,“彝人?摩梭?普米?還是花傈僳?”

“我叫賓瑪拉墨,”我對他說,“假如有一天碰到我,請你叫我賓瑪拉墨。”

“聽著,從今天開始,我不再需要發霉的玉米和長綠芽的土豆。”

我把一只精力旺盛的穿山甲扔在地上,在它騰起的灰塵中,對那個專門用糧食來換取獵物的商人說。

現在,我是一個背著弩弓的獵手,盡管這副弩弓于我而言實在有些大,但它從來不離開我的背,因為一旦離開,它就會響。

“為什么?”他的注意力完全在那只活躍的穿山甲上,一旦四肢都碰到地,它就慌亂地挪動身體逃離,我必須一把抓住它的尾巴,把它翻過來,讓它丑陋的肚皮呈現在我們的眼里,同時讓它四條小短腿在空中毫無用處地揮舞。

“嗨,你最好看著我,是我在說話,不是那只穿山甲。”

“我知道,為什么,你不再需要糧食了嗎?”他終于停止了對穿山甲的欣賞,把目光收回來放到我的臉上。

“需要,但這回,我自己會去買,選擇我喜歡的。你要做的就是用錢來跟我交換。”

“錢?”他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龜裂的嘴唇滲出絲絲血跡。“你一定是在跟我開玩笑,你決定為此離開森林?”

“就算是,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情。”

這期間,這只滿腦子都想著逃跑的穿山甲讓我費了不少神,四腳朝天只能維持很短的功夫,它總是很快就翻過身來,自作聰明地緊緊貼在地上,飛速挪動小爪子,好像這樣就能逃出我們的視線。

“好吧!”在我又一次不耐煩地抓住它的尾巴把它倒提起來的時候,這個狡猾的商人露出了妥協的笑容,他的嘴唇因為這個笑容龜裂得更加厲害,可以看見一大粒血珠從一個巨大的裂縫里緩緩冒出來。

他來自干熱的河谷地帶,在他們那里,江水流過的地方只有裸露的白石頭。那里的干燥聞所未聞,只生長一種植物——干竹。別想用手去觸碰這種名叫干竹的東西,實際上你的手還沒有觸碰到它,就會有一部分的枝葉變成粉末落到地上。

那里生活的人統一患有嚴重的龜裂癥,他們的皮膚只有在短暫的雨季才能保持正常,其余的時候,都將處在龜裂狀態,就像樹皮一樣。龜裂會帶來奇特的瘙癢,于是,他們習慣于在和你聊天的時候心安理得地撓癢癢,并讓那些白色的皮屑四處飛揚。

這些其實都是他跟我說的,因為有他,雖然一直住在原始森林里,看到的只是樹木和動物,可是對外面的世界,我還是多少有所了解。

那一次他跟我講到他那干燥的故鄉時,就在身體力行地撓著自己的身體,奮力的抓撓聲讓我想到一條在沙地里逃竄的蛇,說實話那速度真是驚人。我想他要是脫了衣服站在眼前,我會以為自己看到的是一棵年邁的雪松。

他一邊講,一邊抓,一邊看著我的胸脯。

“你長大了。”他有些感嘆地說,他的手跟隨著他的癢從前胸移到了背上,手肘形成一個匪夷所思的角度。

“真的嗎,你真的覺得我長大了?”跟隨著他的目光我也低頭看自己的胸脯,真的什么都沒有,就算把雙手放在胸前,能摸到的也只是猞猁皮細軟的毛。

那段時間我幾乎天天穿著那件猞猁皮做的背心。每次我突然地出現在這個能說會道的商人面前,他都以為是一只山貓降臨。

“當然,假如你是山腳下落風村打漁的摩梭人,現在,就可以穿上白色的百褶裙,坐在家里等著情人找上門。”

“在我這么大的時候嗎,你不覺得我看起來還很小?”

“一點都不,你不是小,你是干瘦,她們中的有一些甚至比你還要小。大人會給你施行一個場面宏大的穿裙禮,穿上它無論你多小多干瘦,都已經是一個大人了。”

我一定露出了無比向往的神情。

“假如你是半山腰的花傈僳——”

“那我一定會在她們的教堂里唱歌。”

這點我非常清楚,所有的女孩都將進入唱詩班,并且穿得像一只嬌艷的雄蝴蝶,因為除了唱歌她們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繡花,直到她們的衣服再也找不出任何一個地方可以再繡點什么,比如一片葉子之類的。

“沒錯。”他表示同意。

“至于說你如果是彝人的話……”商人突然有點語塞了,他翻著白眼尋找合適的詞匯,這種狀況持續了一會兒。

“老實說,我也不太了解彝人,他們住得太高,在山頂頂上,到達他們那里實在是太費力了。”他的癢從后背轉移到頭頂,這一回,一陣急促的唰唰聲之后,我和他都被一片白霧籠罩,就像下過一層薄雪,在我們身上,能堆積的地方都堆積上他的皮屑。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你的手臂上會整整齊齊地紋上漂亮的的梅花印。”他站起身來拉過我的手臂,在上面比劃,“從這里到這里。”

很快他就意識到那只被他拉著的手臂缺少一根手指,趕緊厭惡地把它甩開了。

“對于我來說,要是出現在他們的土豆地里,就會被當作賊抓去當奴隸,而不是在手臂上紋上漂亮的梅花印。”

我可從來不介意他臉上經常出現的厭惡,就像我從來不介意他落在我身上的皮屑。我會立即用那只完好無缺的手拉近和他的距離,并向他展現幾近諂媚的笑容。

“可惜你什么都不是,你就是個,住在森林深處的——野鬼。”他搖頭嘆息,臉色陰郁,突然間變得多愁善感,雖然只是那么短暫的一瞬間,但他轉瞬即逝的傷感感染了我,在他走后,我淚眼朦朧,喉頭哽咽。后來我爬到一棵高大的山核桃樹上,把身子隱藏在茂密的樹葉背后,嘗試著低聲抽泣。因為一直以來我都沒有學會哭泣,我的眼睛是干涸的,我的身體也是干涸的,我整個人就像一條干枯的河。。

那一天我非常寂寞,那棵樹上原本住著一只松鼠,但它一直沒有出現。

結果我還是沒有成功地哭一場,也許是因為有一束風剛好從我隱藏的地方穿過,帶走了我的悲傷,那些茂密的樹葉被吹得搖搖晃晃,于是眼前出現白亮的空隙,我看見很遠的地方,山腳下,那個名叫落風的地方,緊挨著一面有藍色水汽的湖,幾柱炊煙正在緩慢地升騰。

“好吧。”我看見咧著嘴的商人露出了妥協的笑容。

“如果有一天你發現糧食比錢重要,那隨時可以改變主意。”

“哦嗬嗬嗬——”我發出一串空空的笑聲,每當無言以對的時候,我就會發出這種連自己都覺得古怪的聲音,并且讓它們持續足夠長的時間。

他給了我一些錢,著急離開。那只可憐的穿山甲,現在被裝在一個麻布口袋里,再也沒有逃跑的念頭,它那點有限的精力,只夠應對接下來黑暗中的跌跌撞撞。

可以確定,當赤腳的格木人烏卡從我身邊走過時,我已經涂完了第九個手指甲,站立在我身邊的是一叢瘋狂開放的鳳仙花。它們當中最美艷的花朵已在一個時辰前被我采下,揉成漿,擠出汁水,涂在指甲上,現在,正蜷縮著可憐的再也無法恢復的肉身,凌亂地躺在周圍的草叢中。它們一定為開得那么出眾而后悔不迭。

一個時辰?

但愿我自己能明白這是多長時間。其實,我更想說的是:那時候我剛好踩著自己的影子。現在,我的腳再也夠不到我的頭了。

涂完第九個手指甲,就涂完了我所有的指甲。叫人不滿意的是,兩只手都被染得紅彤彤的,鳳仙花飽滿的汁液還溢出了指甲蓋。我的雙手,看起來就像剛剛從哪里掏出一顆熱氣騰騰的心臟,我不得不把指甲周圍多余的花汁舔干凈。

所以,當赤腳的格木人烏卡從我身邊走過時,我正在舔自己的手指甲,身后的那叢鳳仙花,此時正在耀眼地綻放。

我一邊舔指甲一邊用挑剔的目光打量他,這是我見過的第一個格木人,他們生活在熱帶雨林里,把房屋建在樹上,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

烏卡避開我的眼光,專心看著前面的路,他的眼神就像在尋找青草地里一只綠色的螞蚱。不用說,這是厭惡我的表現。我可不能讓一個厭惡我的人帶著這種表情在鼻子下面走過。于是,在他就要走出我挑剔的目光能夠到達的范圍時,我沖著他的背影大聲叫道:

“站住,矮個子!你要去哪里?”

那時候我不知道他叫烏卡,也不知道他是格木人,來自千里以外的熱帶雨林。

聽到我的叫喊,烏卡沒有停下來,相反他走得更快了,細小的羅圈腿邁出混亂不堪的步伐。他看上去就像一只喝醉的大猴子。

“我可不想裝神弄鬼,但我會射中你的屁股。”我不得不停止舔手指甲,從背上取出弓箭,那根緊繃的牛筋弓弦一離開我的背就會發出哀哀的低鳴,它曾經是某頭公牛身體的一部分,現在背在我的背上,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它的低鳴老是讓我想到那頭黑色的健壯公牛,它奔跑的速度……算了,我現在不想談這頭公牛,我要在箭囊中找到一支既沒有涂著麻藥,也沒有涂著毒藥的箭。

哇嗚——

烏卡捂住屁股發出了慘烈的叫聲,伴隨著叫聲的還有猛烈的跳動,說實話,這個高度震驚了我,當然,我無法告訴你這有多高,這個高度,屬于我無法告訴你的。總之,當他赤著雙腳觸到地面的時候,我才感覺到舌頭在張大的嘴里絲絲發涼。

我向他攤開雙手,清晰地呈現出自己的九個手指。

“我說過了,會射中你的屁股,可你不相信!”

天哪,接下來烏卡發出的一串語言真叫人難忘。

烏卡烏魯卡烏瑪魯卡——

我的耳朵立即充斥著一個又一個的“烏卡”,在這些急促的烏卡聲中,可以相信我的眼睛,我的舌頭已經完全僵硬。

他現在面對著我,憤怒使他的眼睛又紅又腫,它們瞪成一對孿生長方形,嘴也是一個短小的方形,正在快速地改變形狀,他的臉因此顯得很擁擠。他把兩只手放在屁股上,準確地說,是放在屁股受傷的部位,然后兩只細小的腳輪番在地上跳動,就像不幸踩著一塊火炭,一只刺猬,或者一棵茁壯的蕁麻。

無論如何,你完全能想象他當時的模樣。

而我,則只能一個勁地用我僵硬的舌頭勸他冷靜下來。

“別這樣,你不會有事的。”

“卡拉拉烏卡魯。”

“箭頭上沒有毒,我向你保證。”

“烏卡瑪卡西拉烏卡。”——相信我,這真的不是胡亂寫上去的,為了記下它們我花了不少時間。

“把箭拔下來,別讓它老在你屁股上晃動,這樣會更疼,我會幫你在傷口上塞點香蒿,過一會兒你將比現在更靈活。”

我雙手合十,語氣已經接近乞求,但這不能驅散烏卡的憤怒,他突然停止跳動,嘴巴聚成一個小小的圓圈,從這個小圓圈里,發出了一聲十分駭人的長嘯,我的理解這是在招呼同伴,為此驚恐地四處張望,不知從叢林的哪個角落里會跳出一些和他一樣的人來。

所幸烏卡很快就意識到自己身處在一個同類無法到達的地方,他把這聲虎頭蛇尾的長嘯結束在一個十分高亢的地方,多少有點尷尬地住了口。

接下來烏卡說的這句話我再也無法記住,因為太長了,我想他是在說我沒有教養之類的。然后他轉身朝著密林深處跑去,很快就消失在我的視線中,連同那支在他屁股上搖搖晃晃的箭。

這片森林回到了先前的寂靜中,我的身后火紅的鳳仙花依然散發著魅惑的嬌艷,但現在我不需要它們,因為我的指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許多棵高大的野板栗樹在烏卡剛才的凄厲長嘯中瑟瑟發抖,現在終于抓穩了大地,停止了抖動,陽光的橢圓形影子,從一片樹葉挪動到另一片樹葉。有一只棕色的狐貍在遠處靜靜地看著我,穿過樹叢的它的目光,迷離而復雜。

現在,陽光到達更遠的地方,所以從影子上看,我的頭離我的腳更加遙遠,就像要把我細瘦的身體拋棄。

烏卡的突然降臨和突然消失都有點讓我無所適從。盡管如此,這一天和我的許多天比起來,也沒有什么不同。

我怒氣沖沖地在森林里行走,尋找那個來自干熱河谷地帶的商人,他讓我第一次上集市就洋相百出。

當然我的裝束也有一定原因,因為我穿了一條莎莎里姐姐送給我的大花裙子,這條裙子對于她來說太過窄小,對于我來說,你可以想象,那就太過肥大了,而且我還缺少一頂鑲滿彩色珠子的大頭飾與它遙相呼應,我只有一枚撿來的綠松石,孤零零地掛在脖子上,然后就是那具片刻也不能離開身體的弩弓。當我穿著躑躅絆腳的大花裙唐突地出現在集市上時,立即吸引了很多目光,我開始懷念那件舊的猞猁皮背心,至少它能使我行動靈活,而且看上去像個真正的獵戶。

還有可惡的鳳仙花汁液,因為它們的鮮艷我的手變得更加殘缺。

盡管我的一切都是如此不安,我的手,我的大花裙子,我的綠松石和弩弓,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滾開,別用你的臟手碰我的蕎面。”賣蕎面的是個大胡子男人,他一直用討厭的目光注視著我,看得出來他很忍耐,但是在我付錢的時候,他再也不愿意忍耐了,破口大罵,并把我的錢扔到很遠的地方,我跑了半天才撿回它們。

“哈哈哈……”有一個胖女人看著我的錢不停地發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沒有時間和你開玩笑,我要做生意,養活七個孩子,他們都快要餓瘋了,你覺得你這樣做對得起我嗎?”我趕緊離開另一個不停指責我的女人。

還有一個郁郁寡歡的年輕女人,看了我的錢一眼之后,轉過身去任憑我使勁喊她,再也沒有回過頭來。

我不知道這個世界發生了什么,所有人都討厭我,走了那么久的山路,我什么也沒有買到,餓得要死,快要發瘋了。這時有個賣蘋果的老太太走過來,給了我一個又破又皺的蘋果。她也看了我的錢,生氣地尖聲叫道:“誰告訴你這是錢,這是些生銹的鐵片片。怪不得他們那么對你,要知道他們都不是壞人。”

至少有那么一段時間,我看到的樹都長出了腳,它們在快速地移動,躲避我瘋狂揮舞著的刀,已經有許多葉子和樹枝在我的刀下七零八落,慢慢地,眼前出現了一片空地,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我也像莎莎里妹妹那樣因為生氣縮小了的緣故。

空地顯得越來越大,那個來自干熱河谷地帶的商人再也無處躲藏,他看見我發怒地向他走去,表情有點驚慌,不過很快就控制住自己。

“嗨,你到哪里去了,我正漫山遍野地找你,腳都快走斷了。”他興高采烈地跟我打招呼,然后夸張地瘸著腿走向我,臉上帶著討好的笑容。

“站著別動。”我不想那么快地讓怒火消失。

“你肯定不想見到我,從今往后,我不相信你了。”這么說的時候我的腦海里突然出現了小熊嚕嚕,我感覺自己的心就像被一只野馬蜂蜇了一下,熱辣辣地疼痛,而且這種疼痛很快就蔓延到臉上。

“不會吧,有這么嚴重的嗎?”商人看著我古怪的表情,對準他的弩弓,露出了遲疑的表情。“這只是一個小小的疏忽而已,我要把真正的錢拿給你,現在,馬上。”他大喊大叫,聲音聽起來既委屈又驚恐。

我是想教訓他,狠狠地,現在我看到的商人和小熊嚕嚕就像是合二為一,他們合伙欺騙了我。

烏卡突然從一棵樹上跳下來了,我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藏到茂密的樹葉之間的,他敏捷地制服了我,把弩弓從我的手中搶奪過來。

這一回,他口中沒有吐出那些驚人但徒勞的話語,只是用黑色的眼睛看著我,眼神急切而憂傷,它們比他有力的手更加有效,盡管他的手像只野獸的爪子那樣緊緊抓著我,讓我無法掙扎。

好吧,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在說我這樣做毫無意義,他說得對,我開始覺得所有的這一切都很可笑。而且,我的弩弓一旦離開了我的身體,開始發出急躁的嗡嗡聲,四處找我,烏卡聽到了,他是為數不多能聽到這種聲音的人,我看見他快速地轉動著黑多白少的眼珠子,尋找這聲音的來源,模樣滑稽透頂。

“撲哧!”我終于笑出來了,口水全部噴在他臉上。

他也笑了,笑起來的摸樣像一種獼猴類的動物。

我們表情一致,想一起離開這里,我本來想問問他屁股怎樣了,但一想到他有可能發出一長串毫無用處的“烏卡”,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不要亂講,我現在是拉木土司家的衛兵,不缺牛,也不缺其他的東西。”他的聲音更加陰沉,在樹叢間飄蕩。

“你們當中死了一個人,我想他肯定是死了,你們把他怎么樣了?”黑暗和恐懼在我的身邊繚繞,但我卻無法意識到它們。

“我沒有時間和一個野人瞎說,——野人?”他突然有點醒悟了 ,但這只能讓他更加猙獰,“我有點明白了,但不是明白你在說什么,而是明白該怎么做。”

說實話,我真的不是想反抗,盡管有時候我的確想證實點什么,但就算沒有那也無所謂,因為這件事情說白了跟我沒有關系,那副嗡嗡叫的弩弓,說實話我已經適應它了。

但情況就是這樣,在他撲上來搶那把火銃,而我也想把火銃還給他的時候,碰到了扳機,或者說扳機扣在了我的手上,而我又是個力大無窮的女人,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嚇壞了我,我聽見他向后倒在自己的慘叫聲中,火光在他的脖子上炸響,一團明亮而且刺眼的火光。

烏卡費盡力氣才讓我安靜下來,現在,我已經比他高出整整兩個頭,他要是想蒙住我的喋喋不休力圖解釋點什么的嘴,就必須跳起來把我扳倒在地,我們在地上掙扎了半天,身上沾滿了灰塵,直到精疲力竭,我才從歇斯底里的狀態中解脫出來,我們坐在奄奄一息的火塘邊一言不發。后來烏卡拿了幾樣工具出門了,一邊走一邊發牢騷,我聽見他在用格木語說話,他說這個女人真是麻煩透了。

我們現在已經擁有一套屬于我們自己的語言,多數是我自己的語言,少數是烏卡的,他比我聰明,學得很快,有時候我們也打出一種只有我們才能明白的手勢,假如他在說自己的語言,那就是真的不想讓我知道了。

一段時間以后,當然,在我看來這是一段無比漫長的時間,烏卡回來了。他陰沉的臉告訴我,任何的僥幸在這一夜都不存在。

“我把他葬在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很快,他的靈魂就可以回歸大地了。”

“我不是有意這么做的。”我的牙齒猛烈打架,發出噠噠的巨響,這樣我的辯解就顯得有氣無力。

“至于你,”烏卡白多黑少的眼珠子憐憫地落在我身上,“從今天晚上開始,我每晚要用鞭子抽你一頓,一年以后,你的靈魂就可以得到寬恕。在我們那里,每當有人犯了錯,都這么解決的。”

我沒有意見,但我告訴他,在傈僳族山寨,她們靠祈禱度過難關。

“那你可以一邊禱告一邊挨鞭子,這樣你會覺得不是那么疼。”我們商量妥當,于是我脫掉衣服,面對著木楞房一面長著青苔與黑木耳的板壁,把脊背呈現給他。微弱的火光映出烏卡矮小的影子,他正揮舞著鞭子奮力抽打我的脊背。

這天夜里,烏卡第一次沒有睡在樹藤上,他睡在了火塘邊我平地而鋪的床上,鉆進了我的麻氈。

烏卡一直拒絕睡在火塘邊,對火他有一種生來的恐懼,他用樹藤給自己做了一副吊床,吊在木楞房里離火最遠的地方,采用一個在我看來很痛苦的姿勢蜷縮在上面。有幾次夜里我聽見他從樹藤上摔下來,但他總是默不作聲地又爬上去,在上面,一根藤上,發出舒服的聲音。

烏卡用他憐憫的眼珠子,樹皮一般的黑皮膚,摸上去又瘦又窄的胸膛,短小的羅圈腿,還有他古怪的語言,安撫了我,讓我抽泣著艱難入睡。

后來,不知道在夜的什么時候,我們的身體糾纏在一起,我的弩弓離開了我的身體,驚人地尖叫著,但沒有人理會它。

我聽見烏卡在我身體上面發出掙扎的聲音,這個來自神秘國度的格木人,此時就像一只發出求救信號的小野貓。我們不知道自己身體的哪個部分受了傷害,或者是靈魂出現了缺口,充滿了難以言狀的疼痛和失落,縱然如此,我們依然奮不顧身,就像是為了疼痛尋找一條出路,或者填堵一個看不見卻無比險惡的缺口。

仿佛這是我們此刻唯一能做的。

“啪!”小家伙又一次從樹藤上摔下來,烏卡驚慌地跑過去把他從地上抱起,他猶豫著是不是該把他放回樹藤,再做一次嘗試。

已經是第九次發生這樣的事情了,烏卡不厭其煩地教這個已經會爬的小家伙在樹上生存,抓住樹藤從一棵樹蕩到另一棵樹上。或者至少,要學會在樹上玩耍,在他看來,這是多么有意思的事情。

結果每一回,他轉身離開哪怕是很短的時間,他都會摔下來。他們倆都很惱火,大人覺得小人天生就應該有這個本領,小人卻急于回到地上,而我,沒有任何的理由不在這樣的場景下放聲大笑。往往我的笑會激怒他,烏卡是個奇怪的男人,有時候他的小心眼會叫人受不了,于是我只好拼命捂住嘴巴,把笑咽回肚子里,發出吭哧吭哧的聲音。

男孩的名字頗費周折,我告訴烏卡在傈僳族山寨,人們用第一眼看到的事物來給孩子命名。

“要是這樣的話,我生下他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是你。”我老老實實地對烏卡說,“但他不可以再叫烏卡了,因為如果這樣的話你們會分不清我在叫誰。那么,你第一眼看到的是什么?”我反問他。

“我先看到他,然后是胎盤。”烏卡指著小男孩說,“但‘他是一個名字嗎?”他疑惑不解地問。

“當然不是,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有誰可以叫‘他的,那我們只好叫他胎盤了。不過下次你一定要記得看些別的東西,因為我們總不能把所有孩子都叫胎盤。”烏卡打手勢表示他非常認同我的話,他會首先去看天,然后看云,再看山,這些東西用來做名字應該都還不錯。

莎莎里姐妹來探望過小胎盤,對于這個名字她們一致覺得不太理想,至于說為什么不太好,她們又說不出其所以然,她們給胎盤帶來一件繡滿了海棠花的斗篷,然后欣喜地帶走大量的野味,夸獎烏卡是個了不起的獵人,我們將會因此變得很富有。

小胎盤戰戰兢兢地爬在一根粗壯的樹藤上,穿著那件古怪的斗篷,看上去好像樹藤上開出一簇鮮艷的花。他拼命流口水,吐出些含糊不清的話,瞪著和烏卡相似的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可憐兮兮地注視著離他不遠的地面。

烏卡嚴肅地騎在樹干上,帶著堅毅的表情鼓勵他向前挪動,每當他出現這種慘不忍睹的表情時,我能清楚地意識到,思念開始像一群密密麻麻的斑點蟻,咬嚙他的心。

有時候從某棵大樹的頂端會傳出一陣凄涼的聲音,那是烏卡在吹一片樹葉,看不到他的人,但你能看到他注滿水氣的眼睛;另外的時候,一聲尖利的長嘯會變成一束狂躁的風,吹過森林,伴隨著這聲長嘯,烏卡像一只憤怒的猴子,從一棵樹上跳下來,又竄到另一棵樹上,然后在搖搖晃晃的樹葉間消失。

這種時候,假如碰巧我正在捕殺一只懷孕的動物,那我會放棄對它們的窮追不舍,烏卡怪誕的行為老讓我憂心忡忡。其他的時候我不會放過任何一只撞到弩弓下的獵物,商人說得沒錯,我就是個貪婪的獵人。

烏卡不這樣,他從來不傷害他不想要的獵物。如果有一只鳥同時出現在我們面前,我會順手給它一箭,而烏卡就會撮圓嘴模仿它的叫聲,對著它歌唱。

烏卡說我之所以這樣是因為缺乏神的管束,我是一個連神都懶得管的可憐女人,這是他愿意留在我身邊的唯一理由。否則,他有可能會繼續行走,也有可能回到他的故鄉——遙遠的熱帶雨林。類似這樣的念頭,一直在他的腦海中盤桓,我想要不了多久它們就會跳出來,張著大嘴巴對我說:“賓瑪拉墨,我這就要走了。”

為此我總是留意烏卡,有時候我暗中尾隨他,因為我迫切需要他打的大家伙,能換許多錢,如果有了足夠的錢,我就會在山下那個叫落風的地方,買一塊土地來耕種。反過來,他也在跟蹤我,我想他是想知道我對他是不是足夠忠誠。

假如被我發現,我會故意挑逗他,把他變成一只發情的大型動物,迫不及待地攻擊我。他矮小但力大無窮,靈活得如同一只野山貓,很快就能把我制服。我們在打獵的過程中完成一件無比秘密同時又無比興奮的事情。

有幾次我的尖叫驚動了躲藏在灌木叢中的公野雞,它拖著花哨的尾巴笨重地飛出來,在我們周圍踱方步,不知所措地看著我們。

某一天清晨,這件無比秘密同時又無比興奮的事情再度發生。那天我們身上和頭上都沾滿了青花藤的白色飛絮,看起來像兩只古怪的動物,由于我們身上都是過度勞累之后的汗水,這些綿小的飛絮一直沒有脫落。

我不知道是這些小飛絮的原因,還是因為剛剛我們散發出了淫蕩的氣息,一只剛出生不久的小黑熊誤把我當成了它的母親,它可能被遺棄了,或者迷了路,又累又餓,像一只小肉球蹣跚地向我走來。烏卡剛剛離開我的身體,赤條條地站在旁邊,他吃驚但幸福地看著這只小熊,慢吞吞地越過他,拱到我的懷里,尋找食物——我可以負責任地說——烏卡臉上的幸福多過他的吃驚,這種表情傷害了我,我告訴過他關于我的手指的事情,而他現在,卻隱隱指望我給一只小熊喂奶,用這對剛剛還給他帶來巨大快樂的乳房,至少他巴望看到這一幕。

我毫不猶豫一腳踢開這團柔軟的小肉球,順手拿過一把彎刀,這是烏卡的刀,只輕輕一揮,這只小肉熊發出一聲細小的慘叫就被開膛剖肚。

這就是我,賓瑪拉墨,一個獵人,在我眼里,這只是一個任性的獵人有可能做的事,一件簡單的事。

烏卡氣壞了,眼睛和嘴可怕地扭到了一起,因為他不止一次阻止我獵殺熊,他一直認為他是熊的后代。眼下他暴跳如雷,吐出一串臟話來辱罵我,然后他想撲上來打我,卻看到我用吃驚的眼神冷酷地瞪著他。烏卡改變了主意,他不再說我們都能聽懂的話,而是冰冷地吐出一串他自己的語言,轉身離去了。

他忘了穿上自己的褲子,所以是赤身裸體地走的,背上和屁股上都粘著青花藤白色的飛絮。

我疲憊不堪地回到木楞房,把胎盤從籠子里放出來,如果我們要到遠的地方尋找獵物,就會把他放在籠子里。胎盤餓壞了,兇猛地撲到我的懷里吃奶,然后又吃我從火塘里翻出來的烤土豆,噎得直翻白眼,不停地打嗝。

這天夜里刮起了風,一陣又一陣強勁地吹過木楞房的頂篷,那根長著樹葉的木頭都在風中顫顫巍巍,一副驚懼不安的樣子。我把用來關胎盤的籠子劈成柴,火塘里的火熊熊燃燒起來,從此我不再需要它,我會把胎盤背在背上,和那副會嗡嗡叫的弩弓一起,無論走多遠。我會讓他平穩地走在地上,本該如此,從今往后,他絲毫也不會再為這件事情擔驚受怕。

這天夜里整個森林就像被洶涌的潮水覆蓋,我的耳朵里都是山風在屋頂翻滾的聲音。烏卡不會回來,原因是我在他的面前殺了一頭幼熊,這件事情嚴重地傷害到他。我抱著胎盤在火塘邊坐了很長時間。火塘很溫暖,而我卻冷得瑟瑟發抖。我覺得這個世界上,除了那些在風中小聲抱怨的樹,就只剩下我和在我懷中熟睡的胎盤。

此外,真的再無其他。

我曾經想過用一些小石塊來記住烏卡離開我們的日子,每天黃昏時分,一抹橘黃色的光線停留在每一棵樹的頂端時,我會在一只只剩下半截的土瓦罐里放一顆小石頭,代表又過去了一天。

某天我正打算這么做的時候,突然發現瓦罐里裝滿了石頭,不但有石頭,還有樹葉、泥土和水,胎盤在旁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時間對他來說,就是個小小的惡作劇。我也笑了,那些沉在罐底的石頭,讓我突然覺得烏卡站立的地方,已經年代久遠。

森林正在發生一些微妙的變化,聽說拉木土司在這片森林里丟失了一名衛士,認為這是不祥之地,再也不來這里狩獵;山頂的彝人大規模地進行了搬遷,因為他們的土豆長不出來了,他們需要找到新的樹林,放一把火燒光所有的樹木,在這片燒過以后的土地上種土豆,一直種到長不出土豆為止。一群淘金的人慌慌張張路過這里,從他們的言談當中我知道他們正在躲避官府的追捕。我的木楞房啟發了他們,他們一致覺得可以裝成一個獵人在這里生活下來。

我把胎盤托在背上準備出門尋找晚餐的時候,他們在我家周圍四處尋找合適的地方準備搭建木楞房。

在路上我碰到一個掉了隊的淘金人,他和另外的淘金人有著同樣的裝束,只不過顯得更加襤褸,更加荒唐。

“喂,那個背著娃娃的獵人,叫你呢!”他怒氣沖沖地喊我,“你看到有一群淘金人路過這里嗎?”

“看到了,他們在前面密林深處,還準備在那里安家。”我說。

“這幫雜種,準是想獨吞金子,要不是我把那些人引開,他們早死了。”他罵罵咧咧,聲音里有一種要哭的腔調,但我沒法可憐他。

“我好幾次差點死了,虧得我腿長跑得快,你看我腳上的傷。”

“好吧,”我及時打斷他,這個人看起來有好幾天沒有講話了。

“走西邊那條路,那里有一條近道,你很快就能看到你的同伴,他們在搭房子,不過你要小心,那條路不時有野豬路過。”

胎盤在我的背上早就失去了耐心,一個勁地打我的頭,快要把我打暈了。

“你有沒有聽到他們談論起我,他們是怎么說的?”他像個喜歡說三道四的婦人,心存不甘地問。

“他們沒提到你,至少沒跟我說。”我真的有點不耐煩了。“往西,記住,一條近道,你快點出發吧!”

“為什么我看你有點眼熟,我見過你嗎?為什么這個小孩不停地打你,他要干什么?”他的怒氣煙消云散,現在只想和我說話。

但我不想,因為在我一塌糊涂的記憶里沒有這個人的空間,生下胎盤之后我的記憶出了問題,我正在經歷鹿比里奶奶經歷過的時光,有許多事情會陷入混亂。

“如果你見過我的話,那有可能是夢到過我,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出現在別人的夢里。我的奶奶,鹿比里奶奶就是這么對我說的。”

他將信將疑,我趁機離開了。

傍晚時分我們回到家的時候,這群淘金人的木楞房至少建好了一半,周圍突然出現那么多戶人家讓我有點不習慣。他們好像打定主意要在這里長期住下來,有幾個人異想天開想用碎金子跟我換一些現成的獸皮,好讓自己看起來更像獵戶,但我告訴他們這些金色的石頭對我來說毫無用處,如果他們真的想交換的話,最好用錢。

我的回答把這群人樂壞了,他們笑了好半天。

這期間我沒有發現白天問路的那個男人出現在他們中間,為此我有點不祥的預感,整個晚上,木楞房里都充斥著我輾轉反側的長吁短嘆,于是在那滴冰冷的露珠滴落之前,我把沉睡不醒的胎盤背負在背上,離開了住處。

我們在清晨濃郁的煙霧間穿梭,胎盤在我的背上睡得歪三倒四,他習慣于這樣,我想這種時候,也許他的夢會有些顛簸。

我要去查看自己布好的獸夾。在一棵樹的后面,我有一個精巧的陷阱,假如一只熊看中了樹上那個廢棄的蜂巢,或者想靠在樹上撓癢癢,那它就完蛋了——因為陷阱里安放著一具厲害的獸夾,很快就會把它的后腿夾斷。

這具獸夾的厲害之處在于它要是沒有夾住一條腿,那就一定會夾住另外一條腿,它有一個連環套。

這副寶貝是我翻山越嶺尋找那個普米族工匠為我打造的,他曾經為我做過一具弩弓,他說他預感到我將是個出色的女獵人,值得擁有他最得意的作品。后來,他曾經又找到過我,希望能再看一眼這具獸夾,因為在他想再制一副的時候,卻忘記它是怎么做出來的了。這個可憐的工匠翻來覆去看了很多遍,時而喃喃自語,時而惱怒地揪自己的頭發,就是想不起來,看起來他是徹底忘記了,最后不得不愁眉苦臉地離開。

所以,這是一副獨一無二的獸夾,除我之外沒人擁有。

我來到那棵用來做記號的大樹下面,這天發生了奇怪的事情,好像就是為了印證我那不祥的預感——那個精心布置好的陷阱不翼而飛了,也許是烏卡來過,但周圍的泥土瓷實而穩固,就連一個腳印都未曾出現在那些神采奕奕的腐質土上,樹上那個用來做誘餌的廢棄蜂巢還在搖搖晃晃,用來警示過路人這里有一個危險陷阱的粗麻繩也還掛在原來的地方,不在的只是陷阱。

烏卡知道我想用這個獸夾來捕熊,威脅過我許多次,而且只要有機會就會破壞陷阱,他那么聰明,每一次破壞都叫我吃驚,甚至贊不絕口。但我絕不因此敗給他,要知道這片森林,在他到來之前是我一個人的領地,所以我一再地換地方,一次比一次高明地布置陷阱,有時候高明到我自己都會被迷惑。

我們一度用陷阱來進行看不見的較量,彼此欣賞,可惜這種時光過去了。我想他肯定已經離開了這片森林,因為這個陷阱很長時間無人問津。

總有一樣東西是移動過了,樹、陷阱、或者粗麻繩。我不相信烏卡可以做到如此完美。

這片原始森林也許有時候會讓我感到陌生,卻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讓我覺得詭異,黎明停滯在遠方,遲遲不肯露面,云霧像發了瘋一般在我們周圍亂竄,我能看到的一切都陷入灰白之中。

那個折騰了我一夜的不祥預感,在灰白的思緒中清晰出現了。果然,等我連滾帶爬出現在那條西去的小路上時,不僅看到了失蹤的陷阱,還看到那個問路的淘金人,他已死去多時,一群歹毒的野馬蜂光顧過他的嘴唇,發黑的嘴看上去像一扇煙熏肉,要不是這樣,那張微微張開的嘴似乎還想喋喋不休地說些什么。

他會說什么。

我說過了,胎盤在他出生的時候帶走了我的一部分記憶,現在我的記憶出了問題,但是不包括那些注定要回來的,當淘金人這張面目全非的臉龐展現在我的視線中時,我認出了他是四個偷牛賊當中的另外一個。

難道這是一個無法逃脫的劫數,還是一個無法破解的咒語。

這一回,我出奇冷靜,雖然有一聲尖叫,在我空曠的身體里不停地撞擊,尋找出口,但我控制著自己的嘴,一言不發。現在,我已經不是那個被主拋棄的小野人了,我要填平這個陷阱,然后帶著胎盤離開這片森林,沒有人知道這里發生過什么。我把胎盤放在稍遠的地方,他和他的夢都會妨礙我接下來的工作。

這個可憐的淘金人,在他的血流盡之前肯定做了許多努力,打開獸夾,爬出陷阱,尖聲呼救,或者最起碼阻止一下流血的速度,但最后他什么也沒有做成,盡管他的手已經破爛不堪,嵌滿了泥土和鮮血。最后他的臉上竟然帶著點釋然的表情,好像在說,夠了,我已經竭盡全力了,現在讓我歇一會。

當泥土撒在他的身上時,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他在我家門口的空地上,和同伴說說笑笑烤牛肉吃的情景。

我在已經填平的陷阱上反復踏步,以免有松軟的泥土,“他的靈魂會很快回歸大地”,烏卡也曾經這么說過。

在這個過程中,一只成年公熊悄無聲息地接近我們,可能是因為我還深深陷在那個被詛咒的偷牛事件中,沒有發現它有預謀的悄然接近。直到一雙毛茸茸的手搭在我的肩上,一陣帶著腥臭的鼻息噴在我的后脖頸,我才突然清醒地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也許只有在這種時候,在與大動物較量的時候,我才會變得無比清醒,見鬼的陷阱和見鬼的詛咒頃刻間煙消云散。這時候我唯一不能做的事就是回頭,只要一回頭,與它長著倒刺的大舌頭相遇,那我就會失掉半邊臉。

“來吧,臭熊!”我向后猛踢一腳,正中它的睪丸,負痛的熊發出一聲可恥的叫喚,放開了我,于是我趁機取下弩弓,這具世間獨一無二的弩弓,每到這種時候就猶如靈魂附體,它眼神精準,力道兇猛,發出驚人的嘶鳴,常常讓我感覺到有人同我并肩作戰。

我們射中了它,但不是要害,這頭狡猾的大熊靈敏地轉過身撲向胎盤,叼著他向密林深處跑去。

“胎盤——”我發出一聲絕望的叫喚,拔腿追趕。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出現了一個裂縫,正在不斷地擴大,很快我就要被自己的裂縫撕裂,然后吞噬,我得在自己被吞噬之前拼命奔跑。

是的,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能奔跑的熊,在它躍過低矮樹叢的時候,在它從一塊巨石跳到另一塊巨石的時候,那接近流線形的身姿叫人覺得它不是一頭熊,它是黑豹,或者至少是黑豹的后代。

我窮追不舍,不停地放箭。聽不到胎盤的聲音,不知道他白多黑少的小眼睛看到了什么,是奔跑的樹,顛簸的大地,還是一排尖利的牙?

這頭兇惡的大熊終于被我追得發狂了,在一棵大樹下它甩開胎盤,準備向我撲過來。這時我萬念俱灰,一陣疲憊從骨子里溢出來,接下來我做的事情在獵人眼里十分可笑,扔了弩弓——我現在唯一的武器,它快要斷氣了但還在不甘心地嘶鳴,一個箭步撲到胎盤上,把他摟在懷里,閉上眼睛。

這頭大熊是決定咔嚓一聲咬斷我的咽喉還是打算用它有力的前爪拍碎我的腦袋,反正對于我來說,結局都是一堆殘骸,就像動物們,在我的手下也曾經遭遇過的那樣。

但這個結局沒有來臨,一聲長嘯劃過此時一籌莫展的森林,烏卡從一棵樹上跳下來了,就像他每次出現那樣,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躲藏在茂密的樹葉間,長嘯的尾音還在樹葉間穿梭,他人已經全副武裝擋在我和大熊之間,并且謝天謝地,穿著一條新的合身的褲子,帶著一個獵人應該有的充足力量和靈敏勁頭,與這頭大熊對抗。

對于這頭健壯的公熊來說,今天是個倒霉的日子,它饑腸轆轆,筋疲力盡,但又被惹得火冒三丈,那些插在它粗厚皮毛卻進入不了它身體的箭讓它看上去像一只龐大的刺猬。在這個堅強的小黑人面前,這只龐大的刺猬立起身來,發出一聲驚人的怒吼,它的血盆大口眼看就要把烏卡的小腦袋一口咬碎。

但小黑人爆發了,他和他的彎刀一起爆發了。我看不清楚他們是怎樣騰空躍起的,但看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高度,這頭黑熊,本來應該在小黑人精準的彎刀之下喪生,但它奇怪地轉過身來看我,于是,它讓過了致命一擊,沒有讓過的是它的前掌,咔嚓一聲,它的前掌被切斷,飛了出去,像一片倒霉的破布,掛到了樹上。我聽見它朝著那棵掛著它的前掌的樹發出痛苦的叫喚,好像這樣就能讓那節可憐的前掌飛回來。

然后它看著我,眼睛里有奇怪的光,仿佛是淚水,只是一瞬間。這回,它再也無法奔跑了,盡管它渴望能像原來一樣,展現那流線形的身軀。現在它用三只腳行走,背影別扭而古怪,速度卻并沒有因此而消減,仿佛它的行走,它的奔跑,跟爪子并無關系。

我寧愿自己什么都沒有看見,包括那個辛酸的背影,就算看到,我也會把它徹底忘記。

烏卡沖我做了一個含糊的手勢,我有點不太明白他在說“現在你安全了”,還是在說“現在你滿意了吧”?

胎盤的身上留了些斑斑的血跡,肚子上有一排嚇人的牙印,他的一只耳朵不見了,可能掛落在一叢低矮的刺灌木上了,他像只頑強的蚯蚓一樣蠕動了半天,然后茫然地爬起來。胎盤很不適應少了一只耳朵,不停地摸那個血肉模糊的部位,結果他的手上也沾滿了血。

我飛快地朝烏卡打出一串手勢,我說我想離開這里,離開這片森林,而且越快越好。想了想我接著說,從這一刻起我再也不會捕熊了。

烏卡費力地理解著我的手勢,那翻著的白眼叫人很不放心,我們都有點糊里糊涂,但堅持不開口說話。不知道為什么,在他離去的這段時間里,那套曾經屬于我們的語言也跟著一去不復返。

十一

我們穿過一片燥熱的河谷地帶,江水曾經流過但現在改變了方向的地方,凸露出橢圓形的大石頭,上面厚厚地覆蓋著白色的鹽堿,在白天的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光。我們就像在一些巨大的雞蛋上艱難地行走,一邊行走一邊拼命地淌眼淚,白色的光線傷害到我們的眼睛。

后來我們決定找一個蔭涼的洞穴打發掉這白天剩下的可怕時光,等到夜晚涼爽的時候再上路,在那個洞穴里蹲著三五個正在抓撓自己身體的當地人,他們體型高大,眼神傲慢,患有嚴重的干裂癥,但還是很愉快地和我們攀談。

從他們的談話中我們得知,這片一望無際的雞蛋地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而且是獨一無二的。對于這個說法,我和烏卡都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我們跟他們解釋,因為我們是獵人,對于獵人來說,有動物的地方才是美好的地方。

“動物,雖然我們這里沒有很多動物,但有數不盡的食物。”其中一個年紀中等的男人興高采烈地說,他把我拉到灼目的陽光下,在一塊石縫里抓了半天,果然抓出一條又白又胖的大蟲,它在他的手里不安地扭動。我盡量讓自己不要放聲笑出來,這顯然是不禮貌的。烏卡緊跟著我們,表情有點不高興,可能是因為那個中年男人一直抓著我。

“這叫爬沙,我們最喜歡的食物,你嘗嘗。”這個殷勤的男人把那條扭動的蟲放到我的鼻子下面。

“給我吧,我來嘗嘗,好長時間沒吃東西,確實有點餓了。”烏卡費力地擠到我們中間,從男人手中拿過蟲,放到嘴里,我用欽佩的目光看著他上下張合的鎮定嘴唇。

“你能喜歡吃那就太好了。”烏卡嘖嘖有聲的咀嚼令當地人大為滿意,大約他的吃相引起了大家的食欲,幾個人紛紛散開,在石塊里翻找食物。

“沒有關系,爬沙很多,簡直是應有盡有。要知道這是一塊富足的土地。”拉著我的中年男人不厭其煩地把我帶到另一個地方,不一會兒就翻出一條更肥大的爬沙,“吃吧吃吧!”他高興地說,“吃了以后就不會覺得餓也不會覺得渴了。”

烏卡在不遠的地方露出一個幸災樂禍的表情,接著他說吃吧,味道不錯,關鍵是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吃。

“好吧,”我無奈地說,“既然如此。”我能感覺到那條蟲在牙齒和舌頭之間有力的扭動。果然,一堆綿軟的東西咽下去之后,我不覺得餓也不覺得渴了——就是有點惡心。

黃昏時分,熱情的當地人把我們送到那片雞蛋地的邊緣,在一塊巨大的方形石碑面前,他們面露猶豫的神色,我看見那塊石碑靠近上面的部位有一個圓形的洞,透過它可以看見很遠的地方。

“通常我們走到這里就不會繼續往外走了。”他們當中最老的那個人說,“外面的領地不再屬于我們。”我和烏卡雖然不知道這是誰定的規矩,但表示理解,因為我們自己的地盤也是有限的,假如我們不小心進入別人的領地,那就要付出代價。

“但是我們當中有一個人跨過了這個界限,他走了之后就沒有再回來,據說他已經瘋掉了。”他接著說,兩只尖瘦的手輪番在龜裂的皮膚上抓撓,發出一陣與眾不同的蒼老的抓撓聲。

“也有可能是死掉了。”他執拗地往下說。

我真希望自己能有勇氣告訴這個老頭,其實這個出走的人正在密林里,不但活得很好,而且還生龍活虎地做生意,欺騙別人。

“或者他到了一個好地方——說實話——我們也不太清楚,世界究竟是什么樣子。”我感覺他身上那些因為干燥而龜裂的白色斑痕,都因為他害羞的語氣而微微發紅。

“所以說,我們必須得走出去,把這塊討厭的石碑推倒,這樣我們想走多遠就可以走多遠了。”有個長相很年輕的小個子男人在旁邊發話,但這些話很快就惹惱了那個為我們捉爬沙的中年男人,看得出來,他比部落最年長的老頭還要更以這片土地為榮,他會是這塊土地接下來的長老。

“嘖嘖嘖,怎么可以說這種話,世界上沒有比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更安全,更富饒的地方,那個愛冒險的家伙都已經死了。”他們倆人發生了嚴重的爭執,越來越激烈,最后扭打在一起。

“快讓他們停下來。”烏卡希望老者能起點作用阻止他們,但他們似乎對這種情況習以為常,只用憂傷的眼神看著扭打在一起的兩個人。他們中不知是誰,反正有一個人受了傷,幾滴粘稠的血液滴落在白色的鹽堿地上,活像一些陳年的玫瑰醬。

“別打了,再打下去,還沒有走出去就有一個人先得死了。”烏卡從我這里學去的方言,大部分人能聽懂的方言,此時派上了巨大的用場,可惜沒有人理會他。

到了我必須得說點什么的時候了,可是烏卡搶在我的前面開口,“其實,我們也有很多東西不知道,比如她——”他毫不憐憫地指著我,“這個女人,雖然知道自己叫賓瑪拉墨,卻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那一刻我有點為自己感到羞愧,但又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沒錯。

不知道為什么這句話起了作用,那兩個就像被施了魔法的人突然停止了扭打,眼光同情地落在我的身上,我覺得我在他們的注視下,至少是那段時間內,變得可憐兮兮。

我們決定立即告辭,加快步伐,從一塊石頭跳躍到另一塊石頭上,現在的石頭逐漸變得方正,那層厚厚的鹽堿已經很稀薄,走出很遠,我依然能夠感覺到有一個人,正通過石碑上方那個圓形的洞注視著我們,他應該能看到我們跳躍著變小的背影,他那黑色的眼珠不停地轉動,活像鑲嵌在石碑里活動的魚,里面充滿著叫人迷惑不解的惆悵。

十二

烏卡愛上了爬沙的味道,他找這種蟲子的本領也與日俱增。可惜隨著我們離那塊雞蛋地越來越遠,這種蟲子變得不但細小而且瘦弱,他不只一次地抱怨這些干瘦的蟲讓他食而無味,但當我真誠地勸他,假如他真的愿意為這些惡心的東西返回那片雞蛋地的話,我也愿意陪著他時,他又覺得我是在嘲諷他,孩子氣地拉長著黑臉,半天不理我。

我們用手勢說話,并且驚奇地發現,假如沒有第三個人在場,開口說話發出的古怪聲音會讓我們自己臉紅。我們輕易就知道對方說些什么,卻搞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轉過背就會忘記那些叫人眼花繚亂的手勢。

終于,漸漸看到一些匍匐在地的綠色植物,然后是低矮的樹,痛苦地從石縫中掙扎出來,這種狀況沒有持續多長時間,我們就發現了一片樹林,一陣熟悉的松果的氣味撲鼻而來,烏卡很快就將那些倒霉的爬沙扔到腦后。

在那片可愛的樹林里,我們遇到一隊趕馬的納西人,他們要抄近路穿過這片樹林,到達江邊。這群見多識廣的的趕馬人提出要用一些又冷又硬的粑粑跟我們交換一只烤得噴香的長尾野雞,它之所以那么香是因為肚子里塞著香椿葉,盡管我們很快就會后悔,互相抱怨,但還是慷慨地接受了這個交易,那架勢就好像我們不是過客,而是這片樹林富有的主人。

接下來在一道峽谷里我們遇到一群安居樂業的彝人,他們盛情邀請我們共度火把節,我們貪戀香甜的米酒、烤全羊和通宵達旦的歌舞,留了下來,度過了瘋狂的三天。美中不足的是第三天,當我從沉醉中醒過來時,發現自己的手臂上被紋上了兩排梅花印,幾個穿著考究的漂亮女人正在為我做最后的工序,她們希望我能留下來,抓緊時間為這個部族的頭領生幾個娃娃。至于烏卡,可以殺了他,也可以在他的脖子上套上繩子,讓他和牛一起犁地,或者趕他走,怎么著都行。

我婉言謝絕,并告訴她們我之所以離開自己的故鄉是因為遭受了某種詛咒,盡管她們對這件事情抱有很大的好奇心,很想刨根問底,但還是一致認為我會給部落帶來厄運,必須盡快驅逐,于是,老實不客氣地把我們趕了出來,希望再也不要見到我們。

“你應該留下來,為她們的頭領生一堆娃娃。”時不時烏卡都會拿這件事奚落我。

除了偶爾想念胎盤,在路上我和烏卡都擁有一份不錯的心情,他熱衷于講他的父母親和表妹,講他的熱帶雨林,而我熱衷于講我藏在木楞房某個地方的錢——等我們回來,就應該先把錢挖出來,到山下買一塊土地,烏卡可以去種地,而我可以在露天的閣樓上織布,當然也許我不太想織布,因為我最討厭的就是織布機發出的聲音,簡直叫人不得安寧。不過我終歸能想出別的主意來做點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做。

在寂靜的夜里,我們試圖像過去那樣,充滿激情地來對待對方的身體,但往往會半途而廢,或者懶心無腸,有幾次我們中的一個,我記不住是誰了,居然在中途就發出輕微的鼾聲。當然這并不影響我們的關系,相反我們更喜歡形影不離,在路上假如有一個人要拉屎,那另外一個就會捏著鼻子耐心地在旁邊等候。

我們唯一的分歧在于睡覺上。烏卡堅持要睡在樹藤上,而我必須睡在火的旁邊,每到黃昏時分,我們就得分頭為這件事情忙碌。有些樹林里沒有堅韌的樹藤,烏卡無數次從他的吊床上摔下來,他會堅韌不拔地為此折騰一個晚上,我卻躺在溫暖的火旁邊偷笑著入睡。碰到連綿陰雨,我一邊罵臟話一邊爬起來燒火卻怎么也燒不燃的時候,從他那里也會傳來得意的咳嗽聲。

起先烏卡用一些聰明的方式記住每一次日出和每一次日落,但一場暴雨就會打亂他的記錄,那些行走過的日子,后來就像一鍋混亂不堪的粥,扔在我們的記憶之后。

“我父母親會喜歡你的,也會喜歡胎盤,可惜他不能跟我們在一起。”烏卡說。

“他太小了,吃不了那么多的苦頭,比如說這幾天,每天冒著雨走這么長的時間,簡直會要他的命。”我的眼前出現了胎盤的樣子,不知道他可憐的耳朵長好了沒有。我們曾經仔細地去尋找過他被刺灌木掛落的耳朵,滿心希望莎莎里姐妹能幫他縫上去,但沒有找到。

我不知道他跟莎莎里姐妹相處得怎么樣,大部分時候我都不擔心莎莎里姐妹怎樣對他,而是擔心他怎樣對待她們,他翻著白多黑少的眼睛,鼓著肚皮氣鼓鼓的樣子,老是浮現在我的眼前。

“我找不到比你頭上頂著的那片葉子更大的葉子了。”烏卡抱歉地對我說,“要是在我們那里,有一種大葉子可以把你整個人蓋住。”

“沒關系,我不怕淋雨,只是稍微有點擔心我們身上長出的這些綠色斑點,它們是苔蘚嗎?”我問。

“我不擔心這個。”烏卡漫不經心地說,“太陽出來,它們就自動消失了。”

他長出的斑點比我厲害,耳朵上、額頭上都有。一只淋濕的鳥停在他的頭上,還以為自己停在一棵樹上,它用啁啾聲喚來自己的情侶,打算在這棵會行走的樹上交配。

然后我們就沉默不語,我們的講話不能持續太長的時間,因為邊走路邊講話是件討厭的事情,我們看對方打手勢,會忘記腳下的路,經常因為這個摔倒。

在那片陰雨連綿的樹林里,我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搓自己手臂上的梅花印,但是能搓掉的只是一些綠色的斑點,過不了多一會,新的苔蘚就會在那個被搓掉的地方長起來,暗青色的梅花印記卻越來越清晰地隱藏在它們下面。

縱然如此,對于那個要去的地方——烏卡的家鄉、熱帶雨林,我還是充滿了幻想,當然,這跟一個地方沒有關系,這跟一個被詛咒的事件有關系,盡管這有點荒唐,但我還是認為離我居住的那片森林越遠,離這件可怕的事情也就越遠。所以每次回頭,當我看到的都是不一樣的景象時,我就會心安理得地吹起口哨。

我央求烏卡繼續施行那個鞭打的懲罰,但他顯然有點力不從心,第一次,由于我懷孕了,烏卡認為不能鞭打一個懷孕的女人,這個懲罰不了了之,我有點認為是這個原因使我的靈魂得不到寬恕。現在,雖然他答應了我的請求,但施行起來總有點心不在焉,每天晚上,入睡之前,烏卡的鞭子軟綿綿地落在我的背上,就算沒有弱小的火光,我也能看到他邊打哈欠邊露出敷衍了事的神情。

烏卡解釋說,這是因為他不能肯定這種懲罰有沒有實在的效果,因為我不是格木人,或許可以禱告,但同樣的道理,我也不是傈僳人,連一首贊美詩都不會唱,而且我還被她們無情地隔離出來,他這么說我也很泄氣。

在幾個失去睡眠的夜里,我會若有所思地圍繞著火堆慢慢踱步,我發誓我正在思考一個極其深奧的問題,它其實一直在我的腦海中,一有機會就跳出來折磨我,你也知道,我的腦海就是一團稀里糊涂的迷霧,現在我費盡心思只想知道,這個深奧的問題究竟是什么?

最后我會停留在烏卡熟睡的地方,借著火光,或者那一夜稀薄的星光,仔細端詳這個小矮人,他把自己弄成一個球形,細小的羅圈腿費力地扭在一起,腹部縮進去,像是被人猛擊了那個部位,一只手枕在腦后,一只手垂在地上。他總是在睡夢中緊皺眉頭,就像被一種緊縮的痛苦籠罩,要是我采用這么可笑的姿勢睡在樹藤上,也會露出這種表情的。

我要不是湊近他的臉,聞他方形的嘴里吐出的難聞的氣息,那么就一定會仔細觀察他那只下垂的手——那更像是某種奇特動物的爪子,手指不長,關節卻很大,每個指肚上都長著一層又厚又硬的肉墊,幫助他輕松自如地在樹枝上竄來竄去。他的手會給我的腹部帶來一陣古怪的悸動,因為我想到了它們停留在我身體的某個部位時,那種既粗暴又溫柔的感覺。

現在,這種悸動很快就會消失。

烏卡在睡夢中比劃著不易覺察的手勢,暴露他內心深處的秘密。和大部分人的夢中囈語一樣,他的手勢含糊不清,但有一次,他做出了詭異但清楚的舉動,那意思是說:找不到你那個歹毒的陷阱了吧?我把它移到了野豬路過的地方,沒錯,是我做的。

配合著這得意洋洋的手勢,他的臉上還浮現出一絲狡猾的笑容,就像看見那天黎明,我在失蹤的陷阱邊驚魂未定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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