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瀟雨

李辰陽給公證員們講解問題。
踏進這間辦公室的,有八十多歲的老人、自閉癥兒童的家長、有挺著大肚子要到預產期的孕婦、有隱秘的同性愛人。還有某個巨富家族的繼承人……
8月12日這天,73歲的王耿生坐著輪椅進來。兒子早逝,身體不好的王耿生,兩年多時間里,一直住在養護中心。由于戶口在外地,每次醫療報銷都只能本人到場。他想找個法律認可的能為自己簽字的人。在過去,這可能是件難辦的事,2017年實施的《民法總則》第33條規定,監護關系不再受限于血緣、婚姻、收養,所有成年人可以自由指定監護人,只要你信任他。
8月16日下午,李辰陽上門拜訪一位76歲名叫錢文華的老人。開門的是他哥哥,他介紹,錢文華一個人住在老房子里,半個月以前,突發腸癌,下床的時候兩眼一黑,摔到地上。一天時間里,大小便失禁,直到鄰居聞見臭味,敲門沒反應,報告到了居委會。
居委會不敢隨意處置,通過派出所找到了他的兒子。錢文華已經20年沒有見過兒子了。在醫院住了一天,兒子簽字回家,便不再管了。兒子離開后,躺在床上的錢文華委托哥哥找到李辰陽,要辦理意定監護,把生前事交給自己的哥哥。
正式辦理前,李辰陽提出來要見錢文華一面。李辰陽把錢文華的哥哥支開。問錢文華,“你哥對你都還好吧?”“好。”
“你兒子還有希望嗎?”錢文華把左手舉起來,握拳,晃了晃。
“房子要賣掉吧。”“賣掉的。”
“你覺得哥哥會不會把錢給你弄走呢?”
“不怕。”明確了錢文華本人的意愿,李辰陽放心了。
2015年4月24日,《老年人權益保障法》首次為年滿六十的老人規定了意定監護制度,這意味著監護關系不再受血緣關系的約束,老年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選擇監護人。
華東政法大學教授、婚姻家事法與婦女權益保護法研究中心主任李霞是中國內地最早引入“意定監護”概念并參與相關立法的法學專家。考慮到失能失智現象不局限于老年人,李霞說,“十八歲成年到老年失去能力前,可能遇到各種意外事件,導致身體殘疾,或者大腦功能受損傷。”2017年10月1日實施的《民法總則》第33條將“意定監護”這一概念的適用人群,擴大到所有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成年人。
政策發布至今,李辰陽也摸索著做了300多例意定監護公證,其中80%都是老年人。80多歲的老人洪方,帶來一對三十多歲的夫妻,要他們做自己的監護人。李辰陽問,“你們什么關系?”
“沒得關系。”老人說。這對夫妻是小區樓下賣水果的。
李辰陽嚇了一跳,找借口讓夫妻出去復印材料,問老人,“你這是不是被騙了啊?”
洪方說,想趁自己清醒時,為這一家人留點東西,兒子去年去世,家里的親戚也十多年沒聯系,他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能想起來最親近的,就是小區門口賣水果的這對夫妻,每次買東西,夫婦的女兒都甜甜地叫“爺爺”。
李辰陽為洪方辦理了手續,但要求這對夫妻必須長期發照片、視頻給他,匯報洪方的情況。發來的視頻里,洪方總是笑著的,8月9日,洪方過88歲生日,買了大蛋糕,大家圍著他唱生日歌。
2019年,上海的公證員們開始把探索出來的經驗,分享到全國。公證員們從北京、河北、內蒙古、山東、江西等十多個省份趕過來。
馮愛芳是研修班的講師之一。第一次研修班前,幾位講師聚在一起討論,要不要把協議做成范本分發給來聽課的公證員?討論后,所有人一致的決定是,不給模板。
馮愛芳考慮到,每個委托人、每個家庭情況不同,“我們不給模板,就是強迫公證員自己去深挖、自己去聊,聊清楚委托人和監護人的關系和需求,逼他們自己去做個性化的公證協議。”
研修班的講師15人,包括了律師、學者、相關公益組織的負責人和公證員,從法律和實際操作上講解意定監護。公證員們還分組練習,針對孤寡獨居老人、心智障礙子女家庭、單親子女父母、同性同居伴侶等群體進行討論。
李辰陽把意定監護相關文件整理成一摞放在辦公室里,放在第一頁的,是一張大箭頭,從左向右貫穿一頁紙,對應著人生的幾個階段:清醒階段,糊涂階段,死亡,死后。問卷里,可以選擇自己生命垂危時的急救術,詳細列出了心臟復蘇術、呼吸機、喂食管、血液透析……除此以外,還能選擇希望定期有人剪指甲、理發、剃須和刷牙,病重時有照片掛在病床附近,臨終時有音樂陪伴。老人們喜歡這個問卷,拿到問卷說,“太好了,我就需要這個。”
來自廣州的公證員周喆琳,曾思考一個最基本的問題:意定監護人和法定監護人權利是平等的嗎?
周喆琳經手的一個案例中,來咨詢的年輕男人趙凱,查出了癌癥,醫生預測,只有三個月的時間了。他剛結婚兩年,女兒只有一歲。從法律層面上,趙凱的母親是他為女兒指定的意定監護人,而妻子是女兒的法定監護人,兩者的位階順序目前尚無明確規定。趙凱的母親相當于他死后意志的延續,“不是說剝奪了他太太的監護權,而是選擇了自己的母親代表他的角色,和太太共同履行職責。”
周喆琳覺得,“意定監護比遺囑更謹慎,遺囑是閉了眼睛以后的事,但是意定監護處理的是‘生不如死時候的事。”意定監護的啟動大都在失能失智階段。
李辰陽經手的諸多案例中,沒有監督人的占到90%,許多委托人出于對監護人的信任表示不需要監督。“一旦建立了監護關系,某些時候監護人就掌握了被監護人的‘生殺大權。”李辰陽說,監督機制本質上是為了保護被監護人。監督人最好是沒有利害關系的第三方,比如專業的社會組織,而目前中國內地并沒有此類組織。
除此以外,李辰陽認為,意定監護制度屬于預防性的法律制度,因此,在當事人使用這種制度時,“合適的兼具公權性質的司法機構輔助支持必不可少。”
周良驊的“監察中心”也遇到了問題,“我們找民政局申請成立監察中心。他們問,你們的主管單位是誰?順理成章的會覺得是殘聯,但是殘聯說,他們從來沒做過主管單位。”于是,“監察中心”的成立拖延至今未解決。

廣東佛山,獨自走在村街頭的老人
“監察中心”的家長陳婕從事自閉癥康復訓練多年,在今年上海“兩會”,她作為上海市人大代表,提出了《關于制定職業社會監護人地方性法規的議案》。該議案已經成為上海市人大常委會的正式議案。陳婕希望能夠成立職業社會監護人機構,由政府民政部門來管理監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