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愛（組詩）

青小衣

關于秋天

關于秋天，我有好消息

我的肉體，除了泥土，還多了落葉的覆蓋

我在湖面踏水，或在最高的雪山上眺望

不踩碎雪花，也不弄亂雪地

我只贊美。所有的善舉都是榮幸

從此，我放棄爐火、雨傘和太陽的光芒

我穿上寬襟大袖的白衫

絕不穿黑袍。這樣，我飛起來更像天使

樹枝上的金幣，像情欲

紛紛落下來，連黃連木和水松也紅了臉

我愛上另一個靈魂

我們從未見過彼此的身體

在草黃的日子里，我們把塵世再摩挲一遍

但不會太用情。因此，你要把手拿開

“深情即是一樁悲劇，必須用死句來讀”

還有比靈魂更輕更軟更高級的存在形式嗎

我不是死了。你也不是

死亡是一種隱居。永遠也不是長久，是太長久

誰心眼小，就無法擁有像田野山川河流森林一樣

盛大的悲傷，和快樂

鼓

我知道它肚子里有雷電

馬蹄和老虎的吼聲

此刻，它正在打盹

鼓里永遠是黑天

老虎或野馬

在黑暗中隱身

鼓不是為了困獸

是等著虎或馬跑出來

空氣里有那么多豎起的耳朵

和不安分的微顆粒

也在等著

所 愛

我之所愛，是紅鬃烈馬、長尾巴的雪豹

也是棲山地林澤的獅子、毛色綺麗的老虎

現在，他是一只狼

我決定迎戰

以夜色，燈下煙青玉

的軟弱，以膽怯、顫抖

以溫水泡制琥珀蜜蠟

藏住秘密。無路可退就干脆不走

我有黑珍珠的雙眼皮

和松香味兒

大獸有性。我以小獸之小

除了奉送

高海拔的臉紅心跳、極地的脂粉

赤道的河川溶洞

我還有稀飯和針線的顧念

對惡的無知

最后，以某一個地點

大地承受住我們體重的歡愉

麥 茬

從來沒有對一種傷口

如此喜歡

這些無遮攔的、簇新的、不用包扎的

齊刷刷的傷口

為了這個傷口

麥子，拼命長了一輩子

時間是個孤單的孩子

什么也沒有。他邁著荒涼的大步

走了很久很久

才遇到了能一起走路的人

人越來越多，步子越來越小

為了一起走，他把自己切割成許多小碎片

把無限長走成無數個點

黑點，白點

等到有一天，人們都走累了

不走了，他還得走，還得走很久很久

把荒涼走成荒涼

把塵世走成虛無。再等待下一個塵世

多么可憐的孩子呀

陪伴他的事物，都不與他為伍

石頭記

我去給石頭拍照，嚇了一跳

石頭先對我下手

把我印進自己的身體里

站在石頭前，看著石頭里的影子

像一個活著的人

看著自己來世的樣子

陽光耀眼，風吹動我的絲巾

石頭里的我

似乎在向我求救。我伸出手

拽著石頭里的人

快步離開

回頭時，青石上字跡糊涂

有一個字分外清晰

文，那是我兒子的名諱

照鏡子

越來越不敢照鏡子

怕突然看到，鏡子里坐著母親

她像我看著她一樣

看著我，不說話，不笑

只驚愕地睜大眼睛

像也很害怕，突然看到了我

月 光

烏云裂開一條縫隙

月亮的鳥兒從里面飛出來

掀開夜的黑袍子，月光抖落一地

像撕碎的紙片

我一個人走累了

站在槐花樹下，額頭浸出細小的汗珠

在濃郁的香氣里，心里的缺口

裂開

不是滿月。想一個人

會突然打哆嗦

發抖

會想哭，想和他一起死

地上，碎銀子的眼神看著我

硬生生忍住顫抖

嘆息被風堵回去，喉嚨一陣發癢

我快步走出這斑駁的囚籠

下定關門的決心

許 愿

在萬松寺，我雙手合十

跪在佛前

佛說，要容忍他、分解他，融化

他在他心里植蓮花

取出蓮子

你吃的苦多了，他的苦就少了

我摸摸胸口。來，里面住著你

你扎得再深些

就扎到里面的自己了

說起青春

那么多的美，是我的

包括你

如今，從我身上逃掉

廢墟的身體

越來越多的荒涼，似乎一座果園正被秋風

掏空，連葉子

都無法辨認我的手指了。曾經熟稔的事物

順時針和反方向，冥冥地

一個聲音在說：親愛的，你已經走了

一半的路了。時光恩賜的，是覆壓

也是減輕。只是說話人

他也開始犯困，往往還沒來得及

把一句話說完，就倒頭睡去

這樣的情景，與烏鴉

和大雁，構成同類

哦，遲早要敗下陣來

這繩子的宿命，節節勒緊

短呼吸，急促。窒息就要到來

我只能拱手交出一切

那么多的美，都不再是我的

包括你

獨樂寺

早到的事物，比如春風催枝

用花香點燃滿院香火，草木鱗蟲

皆被神明開過光

我們走進去，適適然而友之

神普渡眾生，一定有不為人知的快樂

在高處拍腹，在孤寒處大笑

咽下難容之事

光陰中獨苦，也獨樂

抬頭看到寒山和尚

像遇到一個熟人，沒有人知道我的高興

如果寒山兄也不知道

我就一個人偷偷地高興

山風吹來

有沒有一朵花，停在這里

不會落下去

真想像那個叫梵高的家伙

把自己的靈魂，放進一種植物里

然后，只認這種植物

只按它的樣子長。隨便哪種植物都行

鳥聲忽東忽西。我包里也有一只鳥

我要在寂靜的夜里，灌滿水

偷偷吹響它

綠的、粉的、紫的、淡黃的風

它們吹過我就夠了。我沒打算捉住風

盡管身上的兜子還空著

很多時候，別人說我口袋里有糖

我自己知道是個空口袋

還是會笑一下

石頭村

這些星辰的碎末。每塊石頭

都帶著自己的武器。每個人也是

我挨近它們時，體內有更硬的東西

從孤寂中走出來

在這里，你遇到的房子

圍墻、井臺，還有煙囪，都是石頭做的

但你千萬不要

遇到一個石頭心腸的人

石頭硌腳，也硌心

大 寒

高燒不退。說胡話，做夢

夢中，窗欞上的雪花落了一地

他又在向人打聽我

額頭上滾著明亮的汗珠子，瞪著大眼

喘粗氣

三十年未見了，昏睡中見到他

我在臺上唱杜十娘

怒斥薄情郎，眼前是滾滾的江水

他在臺下哭成了淚人兒，嘴里喊著：

不要跳，你下來，跟我走……

他還是十七歲的模樣

微卷的劉海緊貼著眉毛

我說：如何跟你走，我已人到中年

你還這么年輕。說完縱身跳入江中

我實在想象不出他現在的樣子

仿佛那以后的他，都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