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單簪花：簪的歷史境遇

馬琳

簪，中國古時的束發(fā)工具。漢人辮發(fā)盤髻或束發(fā)著冠，皆需以簪釵固定，以骨作笄，收束發(fā)絲，好讓自己的面目更為整潔并方便勞作。兩漢至唐，是發(fā)簪流行的盛世，無論宮廷還是民間都表現(xiàn)出對發(fā)簪的瘋狂迷戀。宋元及明清時期，發(fā)簪的制作工藝空前發(fā)達，紋樣也更加豐富多彩。清代之后，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以及人們發(fā)式的改變，風光一時的發(fā)簪也逐漸被取代。近年來，隨著傳統(tǒng)文化及東方生活方式的復(fù)蘇，漢服興起，古色古香的發(fā)簪又被一些喜愛它的人重新拾起。與發(fā)簪一起被拾起的，還有一個關(guān)于情感與歲月交織的詩意世界。

成人之禮

古時稱女子年在十五為“及笄”，也稱“既笄”“笄年”。笄即簪子，及笄，就是到了可以插簪子的年齡了，《儀禮·土昏禮》：“女子許嫁，笄而醴之，稱字。”《禮記·內(nèi)則》：“女子許嫁，……十有五年而笄。”

及笄之禮，稱為笄禮，出于在女子特定年齡時段對她們?nèi)松熑纬袚吧鐣巧D(zhuǎn)變的一種提醒，笄禮與男子的冠禮一樣，有著重大而非凡的象征意義。比如笄禮時三次加笄的服飾，由采衣?lián)Q成素衣襦裙，由素衣襦裙換成曲裾深衣，再由曲裾深衣?lián)Q成最為正式的上衣下裳并佩綬的大袖長裙禮服，分別象征著女子從孩童的天真爛漫，到豆蔻年華的花樣明麗，再到芳齡二八的端莊典雅。

發(fā)簪，自笄禮而始，幾乎貫穿女子一生。向世人展示女性的柔美的同時，也暗示著將以與男子截然不同的方式撐起一個新的世界。南朝詩人劉孝威有《和定襄侯初笄詩》一首：“合鬟仍昔發(fā)，略鬢即前絲。從今一梳罷，無復(fù)更縈時。”笄禮之后，頭發(fā)還是以前的頭發(fā)，卻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纏繞了。

唐代文學家鄭世翼有《看新婚》一首：“初笄夢桃李，新妝應(yīng)搡梅。疑逐朝云去，翻隨暮雨來。雜佩含風響，叢花隔扇開。妲娥對此夕，何用久裴回。”詩中“妲娥”“摞梅”“暮雨”的用典，皆是對“初笄”的延伸。《對酒示行簡》里“復(fù)有雙幼妹，笄年未結(jié)縭。昨日嫁娶畢，良人皆可依。”白居易與弟弟白行簡多年未見，一見面就為家族完成了一件大事，不僅將兩個早已成年的妹妹都嫁了出去，而且還都是好人家呢！

“蘇門六君子”之一陳師道的《送內(nèi)》詩里有“兒女豈不懷，母老妹已笄。父子各從母，可喜亦可悲。”上有老下有小，中間還有個妹妹已成年，我卻要在這個時候離家……悲欣交集，油然而生。柳永詞《斗百花》里，以香艷的閨情筆調(diào)，將笄年初嫁的女子描繪得無比動人：“滿搦宮腰纖細。年紀方當笄歲。剛被風流沾惹，與合垂楊雙髻。初學嚴妝，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舉措多嬌媚。”把頭上的雙丫髻簪成云髻，是嚴肅之妝的開始，更是“為人婦”的開始。

“農(nóng)家值豐年，樂事日熙熙。黑黍可釀酒，在牢羊豕肥。東鄰有一女，西鄰有一兒。兒年十五六，女大亦可笄。財禮不求備，多少取隨宜。冬前與冬后，昏嫁利此時。但愿子孫多，門戶可扶持。女當力蠶桑，男當力耘耔。”這首詩來自于元初文豪趙孟頫的《題耕織圖二十四首奉懿旨撰》，在一派冬月農(nóng)家的生活情景里，詩人著墨于一場門當戶對、男婚女嫁好姻緣，細致平白，卻歷歷如繪，親切有味。

青藤老人徐渭有詩《陳女度尼》：“青春正及笄，削發(fā)度為尼。別母留妝粉，參師歇畫眉。幻真臨鏡現(xiàn)，生滅帶花知。未必今來悟，前身受記誰。”乍看通俗，多讀幾遍頓覺豐滿，通過描繪及笄少女削發(fā)為尼的情景，來表達對佛家的深刻理解與對自己內(nèi)心世界的深刻剖析：“一花流采著書邊，五寸芙蓉二月遷。側(cè)水羞生初試鏡，啼紅嬌殺未笄年。叢藜惡棘穿根切，大柳深江浸癭眠。戲取世間閨閤事，權(quán)題霜色屋梁懸。”在他的這一首《芙蓉》里，將蓮花喻作未笄的嬌美少女，不染風塵。

“隔院飛來，巧囀如簧，初聞可憐。正金經(jīng)學誦，生成柔軟，珠歌教唱，分外清圓。花下泠泠，簾中嚦嚦，小玉頻呼密意傳。吟郎句，慣臨流對月，韻更悠然。道將雙字聯(lián)翩。比相見春風一笑嫣。記靧桃幽思，咒馀茸舌，折楊離恨，噎在香咽。細語歡濃，嬌啼夢淺，時送吹蘭到耳邊。關(guān)情甚，聽鶯雛燕乳，仍是笄年。”由隔壁笄年女子傳來珠圓玉潤的“如簧”清音，而引起詞人的“聯(lián)翩”浮想，進而成就了厲鶚的這首“意淫”杰作《沁園春·聲》。

“愛好由來落筆難，一詩千改心始安。阿婆還是初笄女，頭未梳成不許看。”精攻于詩文的“乾嘉三大家”之一袁枚，認為作品不經(jīng)反復(fù)修改，就像沒梳妝好的初笄女子一樣，是絕不許步出閨閣，拋頭露面，讓人看見的。

簪花

心愛之物

愛情是人類生活中重要的組成部分，愛情的表情達意在歷史上形成了獨特的婚俗文化，“六禮”便應(yīng)運而生。“六禮”包括：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其中“納征”又稱“納幣”，即男方使人送聘禮到女方，這應(yīng)該是中國對定情信物最早的官方說法了。在一般情況下，笄禮之后的女子，便可以收受男方送來的定情信物了。

《說文》云：“信者，誠也。”定情信物重在“情”“信”二字，“情”者，真情;“信”者，憑證也。在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中，涉及到的定情信物就有數(shù)十種之多，如彤管、荑、樸檄、鹿、木瓜、木桃、木李、瓊琚、瓊玖、芍藥、蘭草、梅、茼等。這些來自于日常生活之物，總能在不經(jīng)意問，觸動一份真情。

慢慢地，定情信物的儀式感與裝飾性越來越強。如“何以致拳拳？綰臂雙金環(huán)”中的綰臂;如“捻指環(huán)，相思見環(huán)重相憶。愿君永持玩，循環(huán)無終極”中的指環(huán);如“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中的香囊;如“唯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中的金釵;如“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中的手鐲;如“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jié)未成，江頭潮已平”中的同心結(jié);如“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中的裙，當然還有“何以結(jié)相于？金薄畫搔頭”中的簪。

簪，在笄禮之后，順理成章走進愛情與婚姻，成為了人們的定情信物。小小的一枚簪，或許是古代“婚姻法”里重要的組成部分了。也是這小小的一枚簪，承載了幾多情愛路途里的悲歡離合？漢代《古絕句·日暮秋云陰》里就有“何用通音信，蓮花玳瑁簪”。

《鼓吹曲詞》里有：“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瑇瑁簪，用玉紹繚之。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復(fù)相思，相思與君絕！雞鳴狗吠，兄嫂當知之。妃呼旆！秋風肅肅晨風颼，東方須臾高知之。”《韓詩外傳》卷九有載：“孔子出游少源之野。有婦人中澤而哭，其音甚哀。孔子怪之，使弟子問焉。曰：‘夫人何哭之哀？婦人曰：‘鄉(xiāng)者刈蓍薪而亡吾蓍簪，吾是以哀也。弟子曰：‘刈蓍薪而亡蓍簪，有何悲焉？婦人曰：‘非傷亡簪也，吾所以悲者，蓋不忘故也.。”

南朝文學家謝莊的《七夕夜詠牛女應(yīng)制詩》里有“陸離迎宵佩，倏爍望昏簪”。唐代詩人馮待征的《虞姬怨》里有“逢君游俠英雄日，值妾年華桃李春。年華灼灼艷桃李，結(jié)發(fā)簪花配君子”。北宋詞人晏幾道的《阮郎歸·天邊》里有“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

南宋豪放派大詩人劉克莊有《雜詠五言八首》之一：“魏帝恩雖重，川靈禮自防。不曾簪美珥，安有獻明珰。”明代詩人王廷陳有《閨情》一首：“種木期息陰，結(jié)交期得心。與君初婚時，安坐調(diào)瑟琴。系我大秦珠，貽我玳瑁簪。攜手同車游，徘徊步春林。俯拾并蒂華，仰聽和鳴禽。折芳交贈持，言誓一何深。”清代詞人李符的《祝英臺近》里有“記曾草斗連枝，蘭貽并蒂，又看摘、合昏簪首”。

送簪，寓意欲與之結(jié)發(fā)。待你初長成，我與車來盤你發(fā)，你帶嫁妝遷我家。古時婚禮儀式中，洞房之夜的兩位新人各剪下自己的一綹頭發(fā)，然后再把這兩綹頭發(fā)互綰纏繞起來，作為兩人永結(jié)同心的信物，故稱為結(jié)發(fā)。清人陳夢雷詩《青青河畔草》里有：“結(jié)發(fā)與君知，相要以終老。”因此，簪也寓意男子對愛情的忠貞不二，送簪則表達了只要女子做原配的決心。

簪在民間，有原配之意，簪在宮廷，則含正室之尊。相傳周宣王荒疏國政，姜后為了規(guī)勸他，就退去發(fā)簪長跪于永巷，表示自己有罪，周宣王羞愧難當，從此勵精圖治。此“退簪勸政”的佳話，是情愛之物的一種升華。

官宦之飾

“男以定冠，女以綰發(fā)。”作為正宗的飾首之物的簪，從來不是女子的專屬品。古代男子也留長發(fā)，因此也需要簪子來固定頭發(fā)。男子的發(fā)簪大約與女子的素簪相似，不帶裝飾或者裝飾極簡。由于戴官帽時會用簪來固定，故簪常借用來指官宦身份，如簪紱、簪纓和簪笏，有榮耀顯貴之意。甚至于皇帝在節(jié)日里賜給大臣的禮物，通常也是簪。

榮耀顯貴的簪，是官宦的飾物，更是仕途的境遇。這境遇里，有隱逸，也有張揚;有歡暢，也有悲憤……

西晉初年文學大家陸云《答孫顯世詩》里有：“乃眷丘林，樂哉河曲。解紱投簪，披褐懷玉。遺情春臺，托蔭寒木。言念伊人，溫其在谷。”其中的“紱”與“簪”，應(yīng)是丘壑林泉的對立面。

唐初大儒顏師古有《奉和正日臨朝》一首：“七府璿衡始，三元寶歷新。負扆延百辟，垂旒御九賓。肅肅皆鹓鷺，濟濟盛簪紳。天涯致重譯，日域獻奇珍。”詩中的“鴆鷺”與“簪紳”，即班行有序的朝官。

“早朝方暫掛，晚沐復(fù)來簪。坐覺囂塵遠，思君共入林。”“秋山一何凈，蒼翠臨寒城。視事兼偃臥，對書不簪纓。”“散發(fā)時未簪，道書行尚把。與我同心人，樂道安貧者。”在王維的山水田園里，沒有簪的位置。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烽火連月，書信不至，國愁家憂齊上心頭，內(nèi)憂外患糾纏難解。面對一片慘戚景象，內(nèi)心焦慮至極，不覺于極無聊賴之時，用手搔發(fā)，頓覺稀少短淺，簡直連發(fā)簪也插不住了。詩人杜甫的發(fā)簪，見證了家國的離亂與自己的衰老。

“簪纓固煩雜，江海徒浩蕩。野馬籠赤霄，無由負羈鞅。”元稹的這首《春余遣興》里，現(xiàn)實的“簪纓”與莊子筆下的“江海”、“野馬”，如何取舍？

“昔從岐陽狩，簪纓滿翠微。十年勞我夢，今日送師歸。”“今歲游山已恨遲，山中仍喜見辛夷。簪纓且免全為累，桃李猶堪別作期。”“新安從事舊臺郎，直氣多才不可忘。一旦江山馳別夢，幾年簪紱共周行。”“簪組非無累，園林未是歸。世喧長不到，何必故山薇。”北宋初年文學大家徐鉉的仕途還算順遂，做官之余，仍精于書法與香道，是歷史上不可多得的書法大家與制香大家。

北宋詞家黃庭堅的《南鄉(xiāng)子》里有：“催酒莫遲留。酒味今秋似去秋。花向老人頭上笑，羞羞。白發(fā)簪花不解愁。”詞人看世事浮沉，榮辱得失皆隨風雨，曾經(jīng)戲馬臺前的封賞也如夢似幻，酒后的老頭子以白發(fā)簪花，真的不知道愁么？

“金陵城上西樓，倚清秋。萬里夕陽垂地，大江流。中原亂，簪纓散，幾時收？試倩悲風吹淚，過揚州。”中原淪陷，士族南逃，這首《相見歡》里的“簪纓”就是“詞俊”朱敦儒的河山。

“山猿抱子眠青竹，野鹿生魔下碧岑。君正妙年方樹立，未甘習靜便投簪。”“楚澤蒼茫帶夕暉，暫投簪佩上苔磯。孤云不解離情苦，猶自紛紛上客衣。”從周王長史至翰林編修再至廉州教授，幾番起落，投簪棄官一直是明初詩人王翰的夢。

男子用簪的歷史，在滿清入關(guān)的血泊中戛然而止。“然后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去安身樂業(yè)”，至于《紅樓夢》里所描述的“詩禮簪纓之族”，恐怕得追溯至北宋初年那位奉詔平定南唐后主的開國名將曹彬了。

及笄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