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南以西（組詩）

楊軍

讓山歌插上翅膀

這是祖祖輩輩延續的囈語

它在大地深處孕育

再被民間的陶罐儲藏

多么像母親嘴角溜走的鄉音

一定是歲月遺落高原的鼓點

從路邊的野花到茅草

從清晨的露珠到樹葉

它，無孔不入，如影隨形

在視野里打開

在聽覺里沉淀

最后插上翅膀

飄過九十九座山

趟過九十九條河

停停走走

任彩云之南的泥香澆灌

在紅土高原

泥巴飄香，像蜜

走一步，粘十里

你只有把腳步放慢

再放慢

才會把足底的鄉情輕輕提起

在一支插上翅膀的山歌里

走走停停

離開故鄉，再

走走停停

回到故鄉

霧，是飄來飄去的水分子

風打濕臉龐

它的翅膀一不小心沾濕

隨著黎明的前奏

姍姍眷顧故鄉

然后，等待一株古老的茶樹

發芽，開花，結果

用彩云南最好的水分

經營一芽二葉形成的脈絡

霧，是飄來飄去的水分子

從結構到層次

它好不吝嗇

將柔情一一密布

其實，不用陽光解析

這是七彩高原固有的邏輯

它一天一天，經年累月

在大地的胸膛上打開

一條路徑的秘密

好比春天的手

彈奏水珠一樣大小的音符

霧，是飄來飄去的水分子

從它抵達的第一個早晨

所有的人足不出戶

擁有這透明的滋養

抓一把，迎迓它的全部

不必用力，飄來飄去就行

如同在茶尖上敘事

霧，是飄來飄去的水分子

它用毀滅前的愛撫

讓我們

在一壺茶香里

一見如故

在高原煨茶

有一些事情值得回味

比如在高原煨茶

祖父抖三抖

把三江水倒進土罐

高原就沸騰了

沸騰的表情不止這些

哪怕是一株千年古茶

或者一片青翠的毛尖

只要彩云南的露珠一不小心掉下來

也會煨出亙古的清香

大地也會香起來

微風也會香起來

在高原煨茶

是每個人一生必做的事情

無論男人女人老人孩子

只要你流淌著紅土地的血脈

那么，抖三抖吧

抖一下，把高原的微塵粘在身上

然后離開故鄉

抖兩下，把老家的味道帶到五湖四海

抖三下，在羊皮褂子里

揣上老掉的門牙

循著煨茶的味道，回家

從此，你不用擔心一夜之間走失

甚至一生不知去向

坐下來，在高原看綠

坐下來，將心打開

借來自云之南的風

用一芽二葉

把眼睛細細擦洗

不止是金沙江怒江瀾滄江

不止是藍天白云紅土地

坐下來，在高原看綠

你會發現綠是一切事物的本源

是柔美靈秀的綠

是生機盎然的綠

是每一個放牧高原的人

心尖尖上萌動的綠

坐下來，在高原看綠

看穿一切偉大或崇高

渺小或卑微

看一切生命

云卷云舒，行云流水

哪怕閉上眼睛

輕輕一嚼

也會品出醉人的普洱味

掛在半山腰的炊煙

從出生時算起

從離開時算起

前一個三十年

后一個三十年

十八歲首次離開故鄉

走一步，退兩步

掛在半山腰的炊煙

牽絆著惶恐的步履

結痂成疼痛的鄉音

多么像老家人身上的五色衣啊

彎彎的針腳，是相思

直白的點綴，是鄉情

從山腰淌下河谷

從山腰直達流云

掛在高崗上是生生不息的圖騰

粘在糧倉旁是五谷豐登的喜帖

多么想，帶上心愛的姑娘

再回到長滿青苔的家門外

劈柴，燒火，做飯

把高原的故事和夢想點燃

心中沒有故鄉

說給誰，誰都不會相信

稻? 香

一千只鳥兒成群結隊

結在樹上，結在田邊

父親，曾經護秋的稻草人

被一鍋辛辣的草煙吸引

被稻黍的芬芳誘惑

他忘了攆雀，忘了母親的叮嚀

在一片如期到來的芳香里陶醉

但是他還記得

曾經被味蕾滋潤的牛歌

以及春風、驚蟄、谷雨、雨水

這個六月，沒有什么道理

我的故鄉處處充滿

詩意，情義，鄉戀

睜開眼睛，自言自語

家門前的月亮田

一不小心，熟了

鳥兒們爭相抖落的羽毛

點綴著彩色的高原

父親伸開雙手

所有的煩心事

就會從他結痂的十指間溜走

他抓住滿滿一把稻香

撒出去

就結出了來年的種子

結出他和紅土地一生的情結

張? 望

河流是誰放逐的鄉愁？

青草萌發家園的馨香

高原之上，彩云之下

陽光熾烈，抓不住的風

從指尖溜向遠方

鄉愁從云南以西啟程

一直通向生命的源頭

老家的風奔跑在草尖上

淚水一樣的露珠

左右搖晃

搖不落的，是我對村莊的張望

這一生，都有誰聽見歌聲飄過山巒？

大地懷胎

讓民謠生上會飛的翅膀

妹妹的歌聲淌出了淚滴

僅僅一滴

就飄出了蠶豆花的芳香

一點煩惱也沒有

安靜下來

那么美的故鄉

村莊草色青青，又

轉綠回黃

萬山紅透，峽谷

打開一線淡抹的金黃

西風的蹄花

終于如期開放

集結熟稔的方陣

秋收的歌聲

從這坡燃到那坡

親人們，大碗喝酒

然后醉倒在

一片秋香的中央

長滿野花和青草的坡地

哪一茬，飄蕩童年的暗香

天空散發柴火的味道

滇西民間的酒窖

可以讓歲月慢慢浸泡

讓鄉村的味道越來越好

生命如芥草，守住村莊

你必須學會張望

在云南以西

曾經有這樣一個地方

我在它的書簽上尋找最恰當的詞語

大地與天空，一樣廣闊高遠

所有的人習慣叫她：滇西

秋天，陽光在空氣中成熟了一截

喜歡這個季節的溫馨和寧靜

多少人這樣默念

熱淚盈眶時

會想到故鄉和愛情

透明亮麗的風景

在云南以西

那里一定是我心靈的一塊凈地

當溫暖的花色香透大地

鬧秋的詩意，用喃喃的細語

在微風中呼吸

倒一杯經年陳釀

擊紅土而歌

掬三江水而飲

在異鄉回望云南以西

這個日子，將會有誰來紀念？

打開思緒的幕布

每一次思鄉，都是

一樹美麗的風景

羊皮褂子抖落的雄風

葫蘆瓢里溢出的美酒

鄉風俚語孕育的神秘

一想起，橫斷山也會落淚

在云南以西

心永遠不會老去

祖傳的民歌

與我們遙遙相對

有人細數，也有人聆聽

一條叫做瀾滄江的大河

走走停停，還是要安靜下來

靜下來，飛鳥的影子

也會慢下來

天上的云彩也會慢下來

大地上的歌聲

也會唱起來

翩然而來，是唐古拉的風

悄然而去，是卡瓦格博的淚

帶走桑麻的氣息

帶走山歌的歡快

帶不走的，是高原生生不息

五彩斑斕的色彩

從一片雪花開始

在一片大海結束

一條叫做瀾滄江的大河

記述著歲月的深度，歷史的高度

它是開花的樹，結出了生命的果

它是天地爆裂的血液

滋養著思想的純度

風把它從遠方帶來

沿途沒有風景，只有

對太陽的追逐

逝水流年，它沉默的嘶鳴

是一種與生俱在的坦蕩

在大地上沉下去，在天空下

醒過來

一條叫做瀾滄江的大河

在目光之外

在荒野之谷，它是一朵

系著乳香的云，飄過

人與自然的生命出處

它是高原的曦光，一點一點

扎在我們的靈魂深處

一條叫做瀾滄江的大河

像傳說中的青鳥

化作一滴白露

在秋茅的指尖

指引生命的走向

一荒洪水，也有可能成為

閃亮的韻腳

有形的，是高度

無形的，是大美

比它大的天空

也會矮下去

生命的韌性

因此有了多種可能

感謝一條叫做瀾滄江的大河

它是山川通紅的唇

咂一下，親一口

它讓你在這片土地上安魂

給你飄香的五谷和幸福

在一幅崖畫的對面坐下來

流云悠然，紅塵喧囂

已逝時光的流年碎影

被誰用智慧的靈光，逍遙的快樂

慢慢影??？

這是遠古遺留的花朵

仍開不盡，濃郁的幽香

在一幅崖畫的對面坐下來

借一把神賜的斧鑿，點一支

陽光映照的燈盞

苦隨著樂，愛纏著怨

憑借對愛情和幸福的向往

將大地的身子，一刀一刀割傷

在一幅崖畫的對面坐下來

我看見一對隨風蹁躚的蝶兒

停歇那無法染指的美麗

那種美麗，如花綻放，如鳳涅槃

那是一枚愛的種子

在崖壁間聽到陽光和雨水的聲音

長成華文彩章

在一幅崖畫的對面坐下來

重讀一段過往時光

那種美麗

深不可測，海納百川

那種氣度

翱翔雄鷹，奔走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