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章魚紋陶瓶思考古希臘陶器裝飾設計的來源問題

◇孫 丹

在愛琴文明的陶工藝作品中有一系列以章魚為主題的作品，它們分別屬于組成愛琴文明的克里特文明和邁錫尼文明。克里特文明與邁錫尼文明同屬于海洋文明，與地中海地區同時繁榮的其他文明尤其是大河文明比較起來，兩地藝術表現中所選擇的主題有較多共同性，常常增加與海洋相關的主題，章魚就是其中之一。

愛琴文明常常作為一個整體被認為是希臘藝術的直接源頭。而且，邁錫尼文明曾被看做是對克里特文明的簡單繼承，尤其是克里特島的主要發掘者伊文思，他曾稱邁錫尼人為米諾斯人。但是，克里特文明和邁錫尼文明是否像古希臘人所看待的那樣是一個單純的整體？它們在希臘藝術的起源中分別起到了怎樣的作用？這些是值得思考的問題。因此，比較克里特與邁錫尼的“章魚紋陶瓶”裝飾的形式問題，能夠對探討古希臘陶器裝飾的來源有所幫助。

一、從章魚紋陶瓶比較克里特與邁錫尼藝術表現的差異

邁錫尼文明的出現較克里特文明稍晚，一般認為，邁錫尼文明是克里特文明的繼承。但是，兩者在具體藝術表現方面卻呈現出比較大的差異。

在陶器裝飾上，兩地都以彩繪為主，裝飾主題以動植物紋樣居多，但裝飾所呈現出的面貌差異明顯。僅以章魚主題為例，出土于克里特島的《章魚紋陶瓶》 （圖1），其上所畫章魚，爪子彎轉自然靈動，細節刻畫到位，連章魚爪子上的吸盤都被精心表現出來，體現出一條寫實的章魚形象。在邁錫尼出土的相同主題的作品上（圖2），章魚則被表現得十分規矩，每根爪子都被呆板地安放在畫面上，爪子之間沒有交叉，爪子彎轉的方式都是按照特定的節奏安排的，吸盤都被抽象、概括了，具有明顯的幾何化特點。由此可見，克里特藝術具有生動活潑的特點，寫實性比較明顯；邁錫尼藝術具有呆板、規矩的特點，抽象性比較明顯。

這種差異在兩地的陶塑以及黃金工藝品等藝術種類上也有表現。同樣作為女神雕像的陶塑作品，也表現出兩地藝術截然不同的面貌。克里特島的《持蛇女神像》，裝飾華麗，雖在細腰的處理上有一定夸張的成分，但從整體上看，女神表情生動，體態及服飾刻畫真實。而邁錫尼的《持蛇女神像》不僅面部刻畫抽象概括，軀干也被抽象成圓柱狀，完全可以看做是幾何化的雕塑。如果仔細比較兩位女神所穿的裙子可以發現，裙子下擺的款式應該是一樣的，都是層層疊加的蛋糕裙，但是，克里特女神的裙擺是用雕塑的方式真實地表現出這種疊加效果，而邁錫尼女神的裙擺卻是用畫出來的幾何線條分割的。再以黃金工藝品為例，兩地的加工手法相近，多以捶揲的方式加工而成，在器物的表面呈現出浮雕的效果。用李格爾的理論來說，是呈現出不同于古埃及色彩效果的光影效果，這些是兩地黃金工藝的相近之處。但是他們的藝術表現卻不盡相同。克里特的黃金杯刻畫了克里特常見的題材——斗牛，人物和公牛均被表現得栩栩如生，肌肉和肋骨突出，不僅追求表面的寫實，還要把內部的解剖關系也表現出來。邁錫尼的黃金珠寶盒同樣表現了動物之間相互追趕、撕咬的場面，但是，完全沒有克里特生動的面貌，獅子、羊等動物都被圖案化了，成為了方形構圖的填充物。

通過上述對比可以看出，克里特與邁錫尼的藝術在表現主題及制作手法上比較相似，而在表現形式上差異明顯：克里特藝術具有寫實而生動的特點，邁錫尼藝術具有抽象和幾何化的特點。

存在這些差異的原因可能在于創造這些藝術的民族不同。根據約翰·格里菲思·佩德利的意見，創造米諾斯文明的克里特人主要來自于小亞細亞半島。邁錫尼雖然位于希臘本土，但邁錫尼文明的創造者并不是土著居民，而是來自于歐洲內陸的第一批移民。也就是說，一向被看作是一個整體的愛琴文明，是由來自兩個不同大洲的移民創造的，他們帶來了東西方不同的基因和不同的性格，克里特島居民更多地繼承了來自東方的浪漫主義情懷，而邁錫尼居民更多地表現出西方民族的謹慎、節制。因此，兩地人不同的性格造成了兩地藝術表現中發自骨髓的差異。

現在看來，兩地雖然淵源較深，但更傾向于是兩個獨立的文明形態，又發展出兩種面貌各異的藝術形式。

二、克里特與邁錫尼在希臘陶工藝源頭中的不同角色

古希臘陶工藝經歷了幾何樣式、東方樣式、黑繪樣式、紅繪樣式和白底彩繪樣式五個時期，完成了由彷徨迷茫到向東方吸收學習再到自身風格形成并把希臘風格擴展開來的全部歷程。在典型的古希臘風格形成的過程中，克里特文明和邁錫尼文明分別起到了不同的作用。

由于多利安人的入侵造成了邁錫尼藝術和希臘藝術之間的斷層。因此，荷馬時期一直被認為是希臘藝術的黑暗時期。這一時期幾何風格的藝術也常被看作是傳統喪失之后的無奈之舉。事實上，邁錫尼的藝術傳統并沒有被完全割斷，“荷馬時代的雅典，看起來是唯一的文明據點。因為多利安人南下劫掠時，只是經過阿提卡地區，他們的目的地是南部更肥沃的伯羅奔尼撒，所以，在雅典這類強大、設防的城市中，文明恢復的速度似乎更快。國王的譜系也表明他的傳統不曾中斷”[1]。由此可見，在希臘的中心——雅典地區，邁錫尼的傳統被較好地保存了下來。而且，通過對陶工藝作品的比較也可以看出幾何風格和邁錫尼抽象風格的相近之處。古希臘幾何紋樣陶瓶，通體采用幾何紋樣進行裝飾，有直線、折線等簡單的幾何紋樣，也有被抽象的幾何化的人物及動物紋樣，這樣的幾何畫表現在邁錫尼的陶工藝裝飾中是十分常見的。因此，希臘藝術尤其是雅典藝術與邁錫尼藝術從未被真正割裂過，邁錫尼對希臘藝術的影響是連續而直接的。

希臘東方風格的陶工藝盛行在古風時期，這是希臘人對外貿易大發展的時代，由于外貿發展的需要，希臘人把視線投放到了東方，也就是埃及和兩河流域地區。在這一時期的美術作品上可以看到明顯的東方印記。上文已經提及，克里特文明的締造者主要來自小亞細亞半島，與埃及與兩河流域的關系更近。因此，東方風格的陶工藝作品也時常可見克里特藝術的影子。

古典時期是古希臘藝術風格定型的時期。創造了古典藝術的典范，也使古希臘藝術成為歐洲古典藝術的第一次高潮。其古典美的創造有哪些因素是得益于愛琴文明呢？這里僅以古希臘黑紋到紅紋陶工藝的變化為例，古希臘黑紋陶工藝的生產中心仍然是雅典地區，這里有深厚的邁錫尼傳統，所以在裝飾圖案上還是表現出剪影式的效果，給人以僵硬呆板的感受，但是從構圖及細節的刻畫上也出現了一些寫實的端倪，說明此時的希臘人已經希望在陶工藝的裝飾中加入自由靈活的因素。待發展到紅紋陶工藝時期，節制與生動就完美地統一在了古希臘陶工藝的裝飾中，正如溫克爾曼評價古希臘藝術那樣：“希臘杰作有一種普遍和主要的特點，這便是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2]“經驗還表明，最優美的人們總是以寧靜和品行端正的性格出眾”[3]。因此，邁錫尼人與古希臘人在骨子里一脈相承的性格特征是形成古希臘藝術最本質特點的關鍵。于是在克里特和邁錫尼文明的影響下，古希臘的陶工藝最終把自然生動和高貴靜穆定格為具有古典美的典型樣式。

由此可見，在希臘古典美的形成過程中，基本樣貌及表現手法是來自克里特的，而內斂和節制的情緒表達則是希臘人的性格使然，這種性格是由邁錫尼時代便傳承下來的。

三、結語

在希臘人的視角中，愛琴文明是希臘藝術風貌形成的直接源頭，但愛琴文明并不是一個單純的整體，邁錫尼文明也不是克里特文明的簡單繼承，兩地文明的相似性是表面的，而差異性是根本的。兩地在藝術表現上呈現出不同的風貌，克里特藝術自由豪放，邁錫尼藝術節制嚴謹。愛琴文明對希臘藝術的影響并不是從克里特到邁錫尼再到希臘這樣直線進行的，而是在希臘藝術古典美的形成過程中，克里特和邁錫尼分別起到了不同的作用。邁錫尼影響希臘的那些因素，不是從克里特繼承來的，而是邁錫尼原發的，或是說希臘民族所獨有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