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飏
蠡溪鎮已在眼前。我告訴母親,該她接管導航了。母親眼神一亮,立刻從座位上略微挺直了腰。將近一個小時的路程,多數時候都是沈麗和蕊蕊在后排說話,母親始終緘默不語,仿佛是沉浸在音響播放的樂曲中。為了配合蕊蕊學考級,沈麗把車里的音碟全換作了鋼琴曲。聽到中間母親也曾感嘆了一句:月光,多么好的題目。我話到嘴邊欲解釋:這只是別人附加的題目,作曲家從未想得那么具體。不過想想還是沒說出口。這會兒我關掉了車內的音響,蕊蕊正問:這是我們要來的地方嗎?
沈麗手指著正前方說:看那幾個字,你應該認識啊!
那是懸在路中間牌樓上的鎮名,“蠡”字卻不見了,換作了“里”。蠡溪成了里溪,發音完全一樣,筆畫卻少了許多。想必是為了適應現在人的懶,凡事只求快捷容易。當然,鎮名的簡化也是省去了不必要的麻煩,誰還會因為一個繁復的字而肅然起敬呢?若被稱作“那個什么鎮的人”,尷尬的反而不是念不出字的人。
我們的車徑直駛進了鎮。向前向左再向前,往右,我服從著母親的指示。鎮內的街巷都很寬敞,整個蠡溪如今變得很新。我略感詫異,明明找不到任何舊的痕跡了,母親的導航卻那么的自信,畢竟是因為當年在這兒待了相當長的時間,就算舊房子全拆了,當年的格局似乎仍了然于胸。沿街的兩邊幾乎都是店鋪,望過去幾乎一律是賣絲綢產品的。商家大多配置了喇叭,激情洋溢的女聲朗誦著打折優惠的廣告。我忽然回憶起,這里曾經盛產珍珠,水域上常有一串串蚌用線吊拉在水面,采珍珠的女人劃著木制的浴盆,將蚌取下放在盆里。然后送到附近的作坊,長桌子一排排,兩側坐著另一批女人熟練地挖開蚌將珍珠摘下。有的珍珠大且光滑圓潤,有些則形狀怪異不規則,后者不值錢,只能送去做珍珠粉了。我曾得到過一顆珍珠,個兒很大,表面坑坑洼洼。當時我給這顆怪東西取名“珍珠洋山芋”,夜里還捏著藏進被窩,結果并沒能目睹它在黑暗中閃閃發光。而今天路上過來,并沒看見當年采珍珠的場面,也許這已經不再是當地主要產業了。
我們車越往鎮的深處走,人流越來越少,路上連行人都沒幾個了。當母親的指示越來越慢時,我問她:對不對啊?她忽然不像剛才那么有把握了,回答道:往前再看看吧。
我笑道:老娘啊老娘,跟你說應該問一下的,省得這么亂找。蕊蕊在后座興奮地宣布,我們迷路了!被沈麗連忙制止。母親做了個掉頭的手勢對我說:開回去吧。
有個中年人正朝我們的車跑來。那人身著西裝,胳膊套著紅袖章,邊跑邊揮舞手臂,在空中畫著圈,示意我趕快打方向盤,這是要引導我們往停車場的方向去。中年人本來笑容可掬,見我不理他繼續往前,急了,大聲吆喝,手臂放平攔住了去路。我向他擺了擺手,腳下略加了油門。中年人嚇得閃開,他瞪著我,臉色也有些陰沉。但我還是把車停在他跟前,問:請問醫院怎么走?中年人大聲回答:沒有醫院,鎮里沒有醫院。我婉轉地說:不可能吧?他的表情變得嚴肅了:告訴你沒有就沒有,我在這里住多少年了,我不清楚誰清楚?
母親嘟噥了一句:他根本不知道。
話音顯然傳到了窗外,中年人彎腰朝里看,問:老太太啥意思?
蕊蕊卻突然趴到窗口,大聲喊了一句:同志們辛苦了!中年人愣了一下,我們在車里不由得大笑起來。蕊蕊又重復喊了一遍,并揮手致意。那人也被逗笑了,并且急中生智舉起了剛放下的手,做了個敬禮的動作。
母親曾在蠡溪待了六年。當初三十歲不到的她,積極響應號召,離開大城市來到條件落后的鄉鎮,支援當地的醫療建設,而將四歲的幼兒留給外婆照管。母親的決定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亦讓家里人十分意外,當然也不得不迅速轉變思想,為她的上進心而備受鼓舞。只是當時我還太小,記憶中沒留下任何細節。不難想象的是,母親離開的時候一定享受了最為隆重的歡送儀式,熱情洋溢的場面,充滿敬意和鼓勵的致辭,配上敲鑼打鼓,母親以及我們家屬也一同戴上了光榮的大紅花。很久以后我從父親含混的敘述中,才得知母親離開上海市級醫院的真實原因,更多是想逃避某個單位領導的過度關心。但當年母親的離家,我卻得到一份額外的福利:一年幾次,逢到寒暑假,便可以跟隨外婆坐上長途車,來享受一次訪問遠方的旅行。
在后來的很多年里,母親幾乎從不提起蠡溪。曾經的六年終究遠去,歲月累積,這一段經歷在她人生當中占的比例越來越小。
從醫院退休后不久,母親和邱叔叔愛上了旅游,最初從跟團游開始,后轉為自助游,其間在原來的老朋友、老同事的基礎上,又結識了更多志同道合的“老驢友”。這些激進的退休老人爭分奪秒地走南闖北,以驚人的效率將全世界的名勝景點“搶”入他們的旅行光榮榜。其間邱叔叔重新撿起了年輕時代的攝影愛好,母親也成了他的模特。邱叔叔又很快掌握了數碼相片的電腦制作,幾乎每一次遠行歸來后不久,都會有一本精美的相冊印制出來,每一頁都有母親配的文字說明。他們兩個共同的一位老熟人,在出版社的編輯對照片尤其是文字高度評價,許諾可以運作出書,預言宣傳若到位,必能暢銷。
一切因為外婆的病而停頓下來,母親轉而奔忙于急救病房。醫院時不時地發出病危通知,但每次經過一番折騰,隨后總有奇跡出現,外婆一次又一次地化險為夷。如此延續了將近兩年多,母親在沒有盡頭的奔波過程中耗盡了本可以走遍世界的力氣,好幾次對我表示,很可能在外婆走之前,她便已徹底發瘋。
當終于可以繼續旅行了,母親和邱叔叔迅速飛往歐洲,在某個港口坐上郵輪,前往連我這個“權游迷”都羨慕不已的杜布羅夫尼克。航行于亞得里亞海上時,邱叔叔意外地帶狀皰疹發作。這本不是大不了的病,母親和邱叔叔自身就是醫生,但船上的大夫卻不同意他們的判斷,而認定邱叔叔是麻疹。雙方爭論,誰都無法說服對方,母親當然不愿意接受對方的治療方案。最后總算等到船靠岸,他們改坐火車,在貝爾格萊德坐上飛機又在莫斯科中轉才輾轉回到了上海,直接打的去了急診室。邱叔叔從此一蹶不振,帶狀皰疹很快沒事了,但他的心臟查出有問題,經歷兩次不小的手術后,被宣布不再適合長途旅行。兩人從此賦閑在家。
這時候,蠡溪開始重新出現在母親的話里。我的回應是,距離那么近,總歸有機會往那個方向去,屆時可以順道過去轉一下,特地跑一趟就沒必要了。那些小鎮意思都不大,千篇一律。去了幾個之后,回來都記不清哪個是哪個。至于蠡溪,沒開發的原因肯定是本來就沒什么特色,既沒歷史遺跡,也沒名人故居。景色也普通,無非是江南水鄉,河道,老房子,小巷子,等等,都是可以想象得出的畫面。沒準真去了,還不及想象,反倒是失望。
事實是我們終于也沒順道去蠡溪。多次的暗示無效后,母親換了一種徹底放棄的態度,表示很可能永遠再也沒機會重返蠡溪了。她又盡可能地斂住了語氣中的失望,便有了一種悲涼的成分。在我聽起來,這儼然是最后通牒了。于是我便下了決心,反正距離不遠,借著春游的名義,挑了個空閑的周末,我們仨和母親一路往蠡溪過來了。
在鎮口管停車場的人的指點下,我們找到了當年郵政局的所在。果然是不太容易找到,郵局倒是在原來的位置,但房子重新建了,一層改成了三層。僅有底下一層是郵局,被壓縮到不能再小,大部分門面屬于電信公司。有了郵局這個參照,母親立刻記起了門對門是有個老虎灶的,曾經熱氣騰騰的位置現在是工商銀行,當初老虎灶往里再走有個附設的簡陋的女子浴室的,在洗熱水澡不易的年代是非常奢侈的享受。母親在跟我們講述時,又指了指隔開不遠緊挨著的一家婚紗店和一家專賣當地特產“襪底酥”的食品店,這里曾經是鎮里唯一的棺材鋪,每次經過她都會轉開目光并加快腳步,生怕那些“三長兩短”帶來晦氣。蕊蕊卻被襪底酥濃濃的香味吸引了,嚷著要吃,沈麗剛才聽說了這里與棺材有關,便哄蕊蕊說襪底酥很臭,是對身體不健康的垃圾食物。
但醫院到底在哪兒呢?我去街邊問了那幾個店家,答復也一律是不知道。母親站在街頭,神情茫然,說:總不見得是做夢?我說:幸虧我可以證明。母親卻仍說:證明有什么用,那么大的一個醫院就是沒有了。我只好說:你別不高興,等一下再找找吧。母親搖搖頭,說:不找了,不想找了。
蕊蕊仍在嚷嚷餓,我決定先找地方吃飯。比較了幾家小飯店后,我們挑了一家相對干凈明亮的進去坐下。等上菜的時候,母親跟我們解釋,她并沒有不高興,而只是累了。沈麗附和我剛才的話,說吃完飯可以繼續找。母親卻連連說不必,不浪費那個時間了,難道真的需要找到才可以證明嗎。能來走一走,看一看,心里的石頭也就放下了。她說著,一邊將桌上裝在紙套的筷子拆出來,用茶水將幾副碗筷都洗了一遍,對蕊蕊說:今天奶奶請客,想吃啥隨便點。母親見蕊蕊在考慮的樣子,猜到了她的心思,說:飯吃得好,等一下奶奶另有獎勵。蕊蕊問:是什么?母親含笑不語,蕊蕊立刻猜到了,叫道:是襪底酥!
這時候店里一下子進來好幾個穿工裝的人,開口一律是東北話,跟店主確認有辣的菜之后,他們動手把兩張桌子拼在一起,又把椅子全都拖到一起,并且大聲吆喝:先上啤酒。方才一路走過來找飯店時,便發覺鎮里來往人群的主力,多是北方的口音,或者是更往內地的。其實蠡溪靠蘇州很近,本地的方言跟蘇州和無錫很接近,也算是吳儂軟語,卻不怎么聽到有人說了。周圍鬧哄哄的氣氛讓我們一起加快了吃飯的節奏。
最先吃完的是蕊蕊,她嫌菜太咸,馬馬虎虎吃了幾下便宣布已完事,跑到門口去東張西望了。我們正跟母親商量接下來去哪里,蕊蕊卻跑回來,舉報一個驚奇的發現。可能是聽我們老是在說找醫院,小孩也上了心,她突然看見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正在路對面經過。
蕊蕊因此而立了功,白大褂讓我們找到了當年的醫院。剛才我們錯過它,是由于在醫院的房子外的沿街又建起了一排五層的住房。那些被問的人都不知道,則是因為醫院早就不是醫院了,而是改成了一家民營的養老院。蕊蕊瞧見的白大褂也不是醫生,只是養老院的護理人員,午休時間到街上去買東西。
醫院仍保持著昔日的格局,三棟長條形的建筑呈馬蹄形分布,敞開的方向是通往外面的大門,中間的空地上是一個花壇。過了中午的太陽這會兒已經有些偏,但空地的一半仍布滿了陽光。我們進來的時候,看見花壇邊坐了些人,正曬著太陽聊著天。稍后知道這些人當中有些是養老院的住戶,但他們模樣并不是七老八十的老人,有些頭發還保持烏黑,應該是退休沒多久的年齡,另外幾個則更年輕了,都是養老院里的工作人員。見有生人來,他們都熱情招呼,馬上介紹說還有好幾個空房間呢,不需要排隊等,辦了手續很快可以入住。我陪母親沿馬蹄形走過去,她一個接一個地告訴我哪個是過去是內科,哪個是兒科、婦科、傷科,還有注射室、配藥間,但這些房間都已整修過,如今全是統一規格的門窗,刷了同樣顏色的油漆。
花壇那邊,蕊蕊看見有蝴蝶飛過,她驚喜地追上前去。蝴蝶并不是那種有花紋色彩斑斕的,而分別是最普通的白和黃的單色。它們本是互相追逐著一路過來的,被蕊蕊突然插入其中,兩只蝴蝶的對舞被攪散了,一下子蒙了失去了方向。但從遠處看過去,卻是蕊蕊和兩只蝴蝶一起在舞蹈。
當我們走回到花壇附近時,已經有人拿來折椅,邀請我們坐下。聽說我們是來尋訪故地,他們都很有興趣。簡短的對話后,我們了解到那些老人多不是當地人,而幾個工作人員,全都是外省來打工的。他們都報了各自的籍貫,近的是浙江本地附近城鎮的,遠的則是四川和貴州的。這些人對蠡溪的過去都惘然無知,不過一說起來都十分有興趣,全都很好奇地把目光匯集到母親這邊來,七嘴八舌地問:從前究竟是什么樣的,發生過些什么事呢?
母親講起了醫院曾經的往事,說當年這片空地曾是放電視的場地,大半個鎮的人都會擁來看;又說有一年無錫地震引起恐慌,這里如何被當作避難場所搭起了用被單臨時做的帳篷;她印象深刻的是花壇下曾發現一對女嬰,但那幾天醫院并沒有孕婦生產的記錄,事情過去大約三四年后,也是在類似的一個中午過后的時刻,母親見一個干干凈凈的鄉下女子在花壇徘徊,暗自掉淚。那女子言語吞吐,聽說兩個孩子后來由食堂的職工牽線,被上海的親戚一對生不出孩子的夫婦領養了,立刻破涕為笑。但母親沒來得及追問,對方已沒了影子。
我在旁邊抽煙,抬頭看見陽光從旁邊的五層樓房頂側照射下來,空氣中,微塵在浮動和閃爍。方才那兩只蝴蝶已經不見蹤影,蕊蕊卻仍然在花壇旁手舞足蹈。她顯然也知道大家的目光又聚焦到她身上,很得意,也很陶醉。她踮起腳,仿佛欲騰空飛起,動作到一半身子一扭,雙手如翅膀一樣地上下翻動。
我們正準備告辭的時候,一個常熟口音的中年婦女突然想起了什么,說沒準有個人母親會認識,那是從前醫院退休的醫生,家住在附近,每個月都會來義務為養老院的人體檢。
母親問那醫生姓名,常熟口音說全名不清楚,一向叫慣了是“周醫生”,她還有他的手機號碼呢。中年婦女掏出自己的手機,找出號碼出示給母親看。母親轉而朝我看,中年婦女熱情地讓我趕緊記下。我沒看她的手機屏幕,只是說:都不認識人家,打過去會不會接也不一定。
但中年婦女來了勁,不由分說,已經用她的手機撥了號,而且馬上通了。她立刻把手機塞到了我的手中,我只好與周醫生開始了通話。簡短介紹后,我問了周醫生在蠡溪鎮醫院工作的年份,跟母親核對。母親聽了擺了擺手,壓低聲說:不會認識的,前后腳辰光錯過。我對手機另一端的周醫生表示抱歉,說實在是打擾了他,我們只是路過隨便看看,并無特別的意圖。我正要將電話交還,那邊周醫生追問起母親的名字,我便報給了他。然后那邊沒有了反應,讓我以為他已經掛了。常熟口音接過手機,放到耳邊剛聽了一下,急忙又遞給我,周醫生急促的聲音說:我立刻就過來。我連忙說,不麻煩了。周醫生說:請務必再留十分鐘,千萬別走,我馬上就到。
果然沒過十分鐘,一輛自行車從大門外騎了進來,來人在墻邊停了車,大步朝我們走過來,想必他就是周醫生了。我們都站了起來,等著那張笑臉走近。周醫生滿頭白發,很茂密,身材偏矮瘦削,按說也有七十好幾了,但步幅節奏很快,顯得很精干。我聽見母親在旁邊又低聲說:肯定不認識啊。周醫生已經站在面前,一邊跟我們握手,一邊勸我們重新坐下。只聽見周醫生連聲道:沒想到沒想到。說話間他竟是滿臉通紅,讓我們都有些莫名其妙。隨即周醫生也察覺到了,幾乎要為自己的過分激動道歉,但嘴里重復的仍是:沒想到,真是沒想到!
養老院這些人都認識周醫生,相互打了招呼,彼此簡短地問候,周醫生拉過來一把折椅,在我們身邊坐下。他先是側過身,對剛才借我手機的中年婦女說:謝謝你。常熟口音說:謝?啥閑話咋?周醫生對她嘿嘿笑了笑,轉回身來,把我們四個細細打量了一遍,贊嘆道:一家人真好。
母親和周醫生之間自然而然的話題是醫院的變遷。醫院大約七年前與附近另一個鎮的醫院合并,人員裁減后都歸到那邊去了。當時周醫生已經辦過退休手續,本來就是返聘,他仍然去臨鎮的醫院上班,好在這些年公路和交通條件都改善了許多,來回往返不過是多耗些時間,不算太麻煩。如此過了幾年,兩年前返聘到期他表示不再續約,這就算徹底退了。撤空的蠡溪鎮中心醫院閑置了幾年,全國各地房產熱時,曾傳說要建小商品交易城,也有說要造高層酒店公寓的,等來的卻是宏觀調控。前兩年,這里租給一家公司辦養老院,所以周醫生就回來幫忙,不算正式的人員,每個月也就是來替大家檢查血壓,有感冒傷風小毛病的給咨詢一下。
關于“前后腳”這個問題,母親和周醫生核對了時間。嚴格地講,母親離開蠡溪到周醫生來報到,中間空了半年。母親走的時候是夏天,周醫生到來已是冬天。他很清楚地記得,從醫學院畢業來到這里時,已經是農歷歲尾,醫院里幾乎沒什么病人。報到后的周醫生幾乎沒事可干,閑坐在辦公室,面前只有桌上的病歷。于是他翻開那些病歷,第一次看到母親留下的字跡。
周醫生對母親說,病歷上的字真的是漂亮,就像字帖。
母親說:周醫生過獎了,沒到那種程度。
周醫生忙說一點沒有夸張,當然自己的字本來寫得較差也是事實。但是正月過后,看病的人們逐漸回來了,他才意識到前任在人們心中的分量是那么重。來看病的人說到我母親,都一再表達心情的不舍,也很不給面子地將新來的醫生比較,其實就是不情愿接受他。無形的壓力讓當年的周醫生走投無路,他看著病歷上那一行行字,甚至都不好意思接著往下寫。所以,每天下班,他都會拿一沓病歷回到自己的宿舍去看。
周醫生說:我們那一代人不是有一句都熟悉的話嗎?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母親說:您又夸張了,這樣的評價我怎么敢當?
這時候,剛才離開了一會兒的常熟口音中年婦女又走回來,插話道:其實周醫生退休時,是這里的副院長,他為人客氣,堅持要大家叫他醫生。
周醫生哈哈一笑,說:不是客氣,當醫生是我真正的本職專業。
他補充說,由于自己的家庭出身的拖累,組織問題一直沒能解決,但他的資歷在蠡溪鎮中心醫院毫無疑問是最過硬的,后來的一輩多數是工農兵大學生,沒法跟六十年代醫學院畢業的相提并論。所以他最終還是被提升為副院長,并連任了好幾屆縣政協的委員。
母親笑道:周醫生明顯要優秀多了,哪像我,一輩子都是群眾,受人領導。
周醫生說:真是見笑了。這哪能相提并論?您那是在上海,我們這種小地方,我不過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罷了。母親說:您是在客氣。但我們當醫生的,救死扶傷,這一輩子說到底就是一個醫生對不對。周醫生連聲稱是。兩人一時無話,仿佛達到了某種程度的心領神會。
母親終于可以打聽當年的那些同事的下落了,然后便是她問一個,周醫生講一個故事。幾十年杳無音信的人,離開的時候,那些人最年長的不過四五十歲,還有比母親還要年輕的,二十幾歲甚至更小的。多年以后,這些人一生的謎底都揭示出來。比如當年的院長、后來的老院長,隨女兒移居去了國外,堅定的唯物主義者被拖去教堂聽了沒幾次就逃跑了,卻傳說被人看見天天在街上撿易拉罐,倒不是窮,只是因為無聊。食堂管飯菜票的郝阿姨,一向熱心助人,曾經解囊相助交不出醫藥費的老鄉,后來被查出貪污,數目巨大。但郝阿姨見了棺材也不流淚,即便被判刑也不交代贓款藏在了哪里,最后在監獄里病死,把秘密咽下永遠帶走了。當年化驗間唱歌嗓子像百靈鳥的姑娘,辭職去搞服裝生意,一度做得挺大。但后來被人拉去做期貨,沒多久居然出現在電視新聞上,她從某座著名的長江大橋縱身跳了下去。
周醫生打開話匣子,將醫院里的人一個接一個地講下去。離開蠡溪畢竟很久了,母親對有些人的記憶已經淡漠,有些則徹底忘記了,一點印象都沒了。好幾次我都看到母親的眼光里閃過茫然,她已經不再提問,任憑周醫生繼續說下去。老先生興致勃勃地說著,他覺得每個人的故事都是那么的有趣。但他不是好的講故事的人,沒有重點,細節太多。也可能他是急于要讓母親將缺失的盡可能全補上吧,但這一切內容實在有些太多了,多得難以消化。尤其是那些本已消失在未知的虛空中的故人,一旦知道有了無法改變的結果,給人的感覺將永遠是令人惋惜的憂傷了。我覺得我們該走了,不得不打斷周醫生無邊無際的追憶了,忽然間一個可以轉移的話題蹦了出來:我想起了當年母親在醫院時住的單身宿舍,那是在一排平房當中的一間,緊挨著兩層樓的病房。為什么沒看見呢,是不是拆了?
聽我提到宿舍,周醫生馬上接話:還在還在。又說,現在是倉庫了。這種地方,現在不會有人愿意住了。于是他起身,領了我們去看。那一排平房原來是四間緊挨著的,變化的是靠外的兩間被拆除用作車道,只剩下兩間。母親指了指靠近路的那間,很確信這正是她曾住的宿舍。這房子現在顯然是不住人的,連窗戶都用木板釘著,門上掛著鎖頭和鎖鏈。周醫生說:你們等等,我去問問鑰匙在哪里。他走開去,我們則站在門前等。這地方是個夾弄,沒有陽光,因為有穿堂風經過,涼颼颼的。好在周醫生很快回來了,手里拎了一串鑰匙。
倉庫門被打開,里面堆的都是紙板箱,很濃的醫院常有的氣味撲鼻而來。我對母親說:不必進去了吧?母親卻像沒聽見,已經往里走去,并抬頭環顧四周。周醫生湊近到門口,向屋內站立著的母親詳細介紹多年以來這間屋子曾經被當作不同的用途,其中一度臨時被當作狗舍,但屋子中間,像單杠一樣連著兩邊墻上的一根生銹的鐵桿,則是被出租給人承包做按摩理療時留下的。周醫生帶著歉意感嘆:搞得烏七八糟的。母親始終沒什么反應,我卻從她的背影察覺她有些不對勁,馬上越過周醫生,走到母親身邊,看見她果然是在哭。
周醫生也忙上前來安慰,說:這么多年過去,當然不一樣了。我把周醫生先勸開,然后跟沈麗將母親拉出了小屋。站在外面的蕊蕊被嚇住了,看著不敢吱聲。我匆忙向周醫生致謝并告辭。他一下子很尷尬,嘴唇嚅動想說些什么。我們正往外走,又被緊跟著的周醫生叫住,問能不能大家合個影。母親回應:這個樣子就不拍照了吧。周醫生滿臉是失望,他站住腳步,目送著我們。但他隨即下定了決心,再次追上來,并繞到我們面前,堅持說:機會難得,還是拍一張照片吧。我和你們全家一起,我們可以站得遠一些,把醫院整個全景拍進去。周醫生一邊說,一邊向花壇那邊站著看的幾個人招手,要他們過來一個,幫忙拍照。
我正要勸母親,但她已經臉色都變了,對周醫生說:拍什么照片?說了我不拍的。周醫生手里舉著手機,愣住了,場面瞬間僵持。隨即母親回頭對我說:我們回吧。我朝周醫生看了看,想不出說什么妥當。他握著手機,說:這就急著走嗎?我們一輩子見到一次,多么不容易,還是留個聯系方式吧。
我對母親當年的單身宿舍有印象,是因為隨外婆最后一次到蠡溪時,曾在這里住了一夜。通常我們是住在鎮上的小招待所,少則一晚,最多也有兩晚的。但這天晚飯的時候,外婆和母親言語不合,竟吵起架來。也不知道她們是怎么開始的,只記得先都是外婆在說,母親光是聽著,一邊吃著飯。后來可能是被逼急了,母親開始回應外婆,她們逐漸提高嗓音,你一句我一句地互不相讓。最后外婆不干了,說:你們的事情從此以后我再不管了。好,你思想進步,我落后?小孩為什么要我帶?你本事大你自己來管吧。飯只吃到一半,外婆摔上門,走了。母親卻沒有去追外婆,飯畢她收拾了碗筷,替我擦臉洗腳之后,讓我在她的床上睡下了。
母親的被窩軟綿綿十分暖和,還有一股好聞的氣味。宿舍空間很小,我躺著可以看到各個角落以及房間里的每一個物件。母親背對床坐著,面前對著窗是寫字桌,桌上是一盞煤油燈。那時候只有診室和手術間是用電的,宿舍和病房都用煤油燈照明。煤油燈的燈罩是一個葫蘆形的玻璃罩,或者說是絲瓜形的,點亮時有黑煙會從上面裊裊冒出來。這會兒燈光將母親的背影投在墻和屋頂上。我看見她手的影子抓起了筆,剛要寫又放下,放下了又重新拿起,這樣來回了好幾次。屋外面,有各種不知道名字的蟲叫聲,叫著叫著突然都停下來,什么聲音都沒有了。緊接著響起了狗吠,一只狗帶了頭,然后很多狗跟著汪汪汪。母親發現我仍然沒睡著,問為什么不閉上眼。我想說,我喜歡睡在這兒,怕眼睛合上馬上就睡著了,醒轉來已經是早晨,時間就過去了。但這有些難以表達,我只好怪是煤油燈一晃一晃照著眼睛睡不著。母親于是放棄了寫字的打算,吹滅燈脫了衣,也鉆進了被窩。我湊近母親的身體,她身上味道就更濃了。母親的頭發碰在了我的臉上,很癢。我伸手,揪住了那撮頭發,繞在手指上。這是我很喜歡的一個小動作,常常憋不住要做,即便每次母親都罵我討厭鬼,甚至把我的手拍開。但這個晚上母親什么也沒說,任憑我怎么玩她的頭發也不生氣。屋子外面遠近所有的狗吠聲都歇了,蟲子們也全沒了動靜。只聽見母親輕聲道:要不,你以后就住在媽媽這里?我的手停下來,喜出望外地問:真的嗎?母親立即問:那你爸爸怎么辦?當時我是怎么回答的卻是不記得了,記得的是:那個夜晚除了徹底的寂靜,還有的是真正的漆黑,沒有一絲一點的光亮,黑暗很濃卻是暖洋洋的,像液體一樣充滿了整個小屋。
第二天是怎樣的過程我毫無印象。反正我是隨著外婆坐長途車回到了上海,從此再也沒去蠡溪。應該就在這之后,母親下定了不惜一切調回上海的決心。她與父親在蠡溪和上海兩地間來回跑動,寫信陳述,到處求人,疏通關系。前后大約忙了有半年的時間,總算有了結果。父親終于可以去接母親回上海了,我興高采烈地報名也要一起去,被外婆迅速制止。父親最后這次去蠡溪需攜帶一批蛇毒血清過去,這是母親交代的任務。夏天來臨,農民下田地作業時很容易被蛇咬,當地常見的是竹葉青和蝮蛇,毒性致命,醫院必須有所準備。那些蛇毒血清裝在白色和綠色的盒子里,里面具體是什么樣子我自始至終沒看到過,猜想盒子里會不會是一個小玻璃瓶,里面都裝有一段蛇的身體。想起來是有些可怕的,我寧愿待在家里等母親回上海吧。
苦盡甘來,父親和母親從此結束了分居兩地,進入了對他們來說最為幸福的一段時光。正是風華正茂的年齡,而且都是各自單位的業務骨干,雖然當年收入并不高,但作為醫生在社會上是很吃香的,各行各業都有熟人,別人總是會有求于你。記得那時候家里總有送來的各式各樣吃的和用的,其中不少出口轉內銷的緊俏貨,也包括越來越多進口商品。那年月,人們也很少自己去買票看電影,除了單位組織包場,更多的時候是別人會送票。父親和母親手里總有花花綠綠的票子,他們下班后一起騎車去看電影,碰到喜歡的片子,遠到中山公園的長寧電影院也會半小時趕過去。但他們去得最多的影院是在南京東路背后一條名字奇怪的小馬路上,那里專門放映翻譯片,俗稱“過路片”。看完“過路片”,他們常去云南路或八仙橋附近吃夜宵,回到家里總是已經很晚。我的記憶中,父親向來是很體貼人,可謂無微不至。每逢母親中班,父親半夜一定去接,風雨無阻。天氣好的話,即便很晚了他們還會在外面逛,據說常常去外灘的“情人墻”。為此外婆常常說他們:年輕人才蕩馬路談朋友,像你們這種年齡,軋在里面像話嗎?
外婆生命的最后的時光,基本上所有的人她都不認識了。即便是親女兒我的母親,外婆也只是當作某個熟人。其他人去探望則都被當作陌生人,每次必須接受仔細的盤問。她懷疑每個探望者都居心叵測,是來騙她的錢或者別有所圖。外婆很得意地告訴我們,一切詭計和心思盡在她的掌握,我們垂涎的寶貝玩意兒早就被藏到永遠不可能找到的地方了。后來,除了母親,其他人去醫院探望的頻率也漸少。但有一次外婆卻突然認出了我,并且開始叫我阿甘。這當然不是電影中湯姆·漢克斯演的阿甘,而是外婆弟弟的名字。外婆的弟弟小她兩歲,當年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全家都很寶貝,大人們張嘴閉口喚他心肝寶貝,以至于小名成了“阿肝”。外婆九歲時,她的弟弟得肺結核不治而死,據說外婆為此哭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最后暈死了過去。家里人急忙掐她的人中,撬開牙齒灌了米湯水進去,才把一條命拽了回來。
從此外婆見我出現在病房,立刻便興奮異常。她當眾對我大聲說:阿甘阿甘,告訴你的銀行存折的密碼記牢了嗎?旁邊的人便順勢起哄,說:老太太,再講一遍密碼。外婆馬上神秘地眨眨眼,招手要我靠近。她湊著我的耳朵,低聲說:去了那么久也不回來,你良心被狗吃了嗎?
所以我覺得,外婆嘴上把我叫作她死去的弟弟,心里是將我當作了我的父親。
讓父親良心發生變化的是一次公派的出國進修。在美國待了三個月的時間后,父親穿著出去時定做的西裝回來了,并且按額度從免稅商店搬回來一臺“東芝”大彩電。但從此父親卻不再像以前那樣平和安樂了,日常的言語里有了越來越多抱怨,針對的多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物,諸如等候公交車的人不排隊,路邊的輸電線不埋在地下造成天空混亂破壞視覺,等等。最讓父親不滿,并且影響到他每天心情的是牛奶。父親說,到了美國,才知道牛奶應該是什么味道。每天早上,父親扯開細繩,揭開牛奶瓶蓋,喝一口隨即停下,然后皺緊眉頭,悲哀地搖搖頭,說:這怎么能叫牛奶?沒過多久,他干脆放棄了早晨這個頗有儀式感的抱怨,而由我和母親輪流分享這瓶“白色渾濁”的 “某種液體混合物”。
多年以后,我有機會去了美國,也訪問過一些歐洲的“發達國家”。每次我都會特地找到當地的超市或便利店,買一盒牛奶來喝上兩口,隨即將剛打開的牛奶盒子扔進近旁的垃圾桶,轉而離開,讓那一記重重落下的聲音留在身后。我始終沒找到父親當年體會的那種天壤之別,反而覺得外國的牛奶普遍寡淡,不如中國的香濃。想來很可能是在我的父親第二次去美國并從此滯留不歸后的歲月里,中國的乳品制造業已有了長足的進步。此一時彼一時也。
從蠡溪回來后大約一周,我接到周醫生的來電。他向我要地址,說寫了封信想寄過來。我將公司的地址給了他,三天后信到了,信封寫明是我“轉交”,由我母親“親啟”。
我稍猶豫后,打開了信,第一眼就被驚到了。信明明是給母親的,竟像是她自己寫的,因為信的字跡和我熟悉的母親的字跡一模一樣。從上小學起我就受到來自父親、外婆和外公的壓力,責怪我的字總是寫得不夠好,東倒西歪,像蟲在爬。字如其人,難看的字跡給人差的第一印象。他們一再敦促我跟母親學,她的字端正、漂亮,如同她給人的印象也總是很舒服親切,值得信賴。只能說我的血液里終究沒能繼承母親的優雅氣質,最后我也沒能修煉出一手好字,幸好不久以后已是電腦打字的時代。
好在周醫生來信的行文風格讓我馬上拉開了距離,尤其是起頭的幾段,很像一封措辭謹慎,近似公文的感謝信。周醫生重申母親是他的“榜樣”,多年來正是在榜樣的激勵下,使他在遭遇各種逆境時能夠振作并鼓起勇氣,最終克服困難、戰勝自我,不僅在思想而且在實際行動中得以成長和進步。
然后他從頭說起,回顧了最初來到蠡溪時的細節。當時,他已經在首都北京的醫院實習了足足一年了,得到了上下里外很好的評價,重要的是相愛多年的女友(未婚妻)同在北京,在另一家醫院實習。兩所醫院已基本決定留用他們倆,所以兩人商妥了,只等正式通知下達,去單位報到后頭一件事就是去民政局登記結婚。未嘗想在最后關頭一切發生了逆轉,年輕的周醫生突然接到通知,組織上讓他去一個從未聽說過的地方報到,那就是蠡溪,因為那里正缺人。當年的周醫生收拾起行李,坐上了南行的列車。至今他仍記得車窗外來送行的女友那雙“哭腫的眼睛”。在蠡溪安頓下來沒多久,周醫生接到了另一個通知,竟是女友宣布跟他正式分手。那是一封簡短甚至是冷冰冰的信,女友很理性地分析了兩人所面臨的現實:分居兩地,一南一北,短時間沒可能在一起。他錯過進京的機會要想重新得到幾乎是登天,毫無疑問她也不可能去蠡溪。兩人不管不顧結婚的話,只會造成雙方疲于奔命,于工作于個人都不利。所以最應該的選擇是:長痛不如短痛。
“人生跌至最低谷”,周醫生以此形容與我們在蠡溪見面時,曾提及的那個春節前后的冬天。他坐在了母親離開后留下的崗位上,卻“失魂落魄”,以至于面前的病人述說了好一會兒病情,他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耳邊始終是轟隆隆的火車輪的滾動,仿佛自己正趕往北京,去挽回畢生唯一的愛情。好在那年代再沖動也不可能隨便請假,坐火車也需要單位證明開介紹信。周醫生形容自己“渾渾噩噩”了幾星期,方才有所清醒,他向自己敲響警鐘:如此的“放任”,肯定是辜負了國家的多年培養,也對不住病人們的信任。周醫生低下頭,看到面前的病歷,那一行行清晰、整潔的字跡突然給了他一股“異乎尋常”的力量。于是,他決心抄寫母親留下的病歷。當時的想法很簡單,既然別人可以在這里留下,為什么自己不可以做到呢?況且,他早就在醫院的里里外外聽所有的人都對自己的前任贊不絕口。為什么不能在榜樣的感召下走出“狹隘的自我”呢?從此每天下班,周醫生都會取一沓病歷帶回宿舍。慢慢地,他逐步走出了困境,心情不再是暗無天日,工作的積極性也漸漸起來。正是以母親的字為字帖,通過每天的抄寫摹寫,周醫生覺得“自我在改變”,朝“正確的方向”發展。
前進的道路永遠是曲折的,周醫生坦承偶爾也會重陷低迷,再度回到黑暗籠罩的心情中。最讓他無法釋懷的是前女友的絕情和背叛,如果一年兩年無法聚在一起,那么為了對方的幸福他是完全可以放手的。分開沒多少日子就宣布一刀兩斷是難以接受的,而半年后傳來的消息說她已嫁給了年長十歲的同單位的主任醫師,讓周醫生覺得,也許從最開始自己就愛錯了對象,這樣的女人根本不值得珍惜,以后也不配被懷念。他因此有了恨意,壓抑至深,如一股戾氣埋在心底,卻無處發泄。孤寂是那么的無邊無際,他覺得自己飄零在這炎涼的世界,與任何人的念想無關,毫無意義。
他唯有努力不去想那個已經與別人新婚并可能很快懷孕生育的人,轉移注意力去想象自己面前留下一行行娟秀流暢字跡的另一個人,聽說她在這里度過了孤單的六年,在相似的春夏秋冬,同樣寂靜的夜晚,她是如何體驗的,是怎樣的心情?又是如何渡過曾經遭遇的危機的?
寫著寫著,周醫生偶爾也會旁開一步,對自己“可能有些夸張”的文字做一些自嘲。他稱自己只是在寫信時才會顯得“多愁善感”,然而這不是他平時給人的印象。他說自己待人很隨便,也喜歡開些小玩笑,經常造出些幽默氣氛。所以沒過多久,他就被大家接受了,用如今的話來說,那個蠡溪鎮的年輕男醫生稱得上是“頗有人氣”。人們的言語中漸漸很少再將他與前任做比較。而且周醫生也不需要臨母親的“字帖”了,因為翻開那一本本病歷,前后兩個醫生的字跡已經無縫對接。他有了一種欣慰之感,通過努力,自己終于“取得”了曾經被大家愛戴的那個醫生的地位。
“是取得,而不是取代,更不是超越”,周醫生強調道:“因為沒有您,就不可能有我。”然后他用“知音”來形容他和母親之間的關系,雖然他很清楚這個詞“并不恰當”,他們未曾見過面,她都完全不知他的存在。
周醫生曾經定下了在蠡溪堅持六年的目標,但六年之后他已經沒有了離開的想法。他把醫院當作了家,覺得自己就像是它的兒子。他投入了全部的身心,這份無私的愛也得到了回報。組織上很重視他,著力培養,他比所有同齡的醫生進步都快,最早成為主治醫生,也是醫院的業務帶頭人。
稍嫌“美中不足”的是周醫生的婚姻問題漸漸拖成“老大難”。做媒的人絡繹不絕,結果總是不了了之。多數情況是他看不上別人,又不便直說傷了媒人或對方的面子,只好含糊其詞加上拖。久而久之大家都說,周醫生一定是心里有人了。對此他總是笑而不語。誰都不清楚他那個心里的人是誰。拖到最終結婚時周醫生已將近五十歲,對方是富陽人,結婚前讓他答應以后一定好好待與去世前夫生的男孩。兩人婚后“談不上恩愛”,相處和睦但很平靜,畢竟都不是年輕人了,不可能轟轟烈烈。曾經答應的,周醫生也做到了,他對那孩子幾乎是“視如己出”。況且他們也沒再要小孩。那孩子長大了,也頗有出息,雖然學歷只有中專畢業,但有做生意的腦筋,現在在富陽老家已有了自己的工廠,產品在天貓淘寶甚至亞馬遜網站都十分熱銷。兒子也有了下一代,是一對雙胞胎女兒,可愛得“難以用言語形容”。兒子和媳婦都孝順,再三邀請父母退休后搬去同住,說是大家一起過日子熱鬧,相互照顧也容易。老兩口拖了一陣,終于下了決心,把醫院分配的房子賣了,再過一個月就要告別蠡溪,從此便在富陽定居安度晚年了。
信的結尾,周醫生重提上周末與我們一家的相遇,說這讓他感到“驚喜”,也覺得是“意義非凡”,好像一切都是“冥冥中的注定”。他最后寫道:“多少年了,我都想當面說一聲謝謝。其實,我一直都有去上海的念頭,想見上您一面,說上幾句話。也擔心過,上海那么大能找得到嗎?但功夫不負有心人,既然有您的名字,一家一家醫院去尋,總歸是可以問到的。可是若見到了,是否會引起誤會,或者讓人懷疑別有用心呢?不過,我可以掛一個號,然后像普通病人一樣坐到您面前。那我就知足了,圓滿了。”
在署名之后,周醫生隔開幾行,在下方補了一句:祝福您和您的全家。可惜沒有見到您的先生,向他代問好,他一直是我最羨慕的人。
信的中間周醫生對婚姻的描述,讓我想到父親也有過類似的表述,針對的當然是他的后一次的婚姻。父親在第二次去美國后,來信先是說美方機構熱情挽留不得不推遲回國,然后信就不來了,等再有信來則是提出跟母親離婚。相關手續拉鋸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之后我們之間完全斷了聯系。相互重建聯絡是很多年以后了。父親再婚后并無子女,我的女兒蕊蕊的誕生給他以極大的喜悅,他對此強烈的反應超過了我的預期,以至于我心里對他長期的恨意也減輕了很多。我和沈麗帶蕊蕊去訪問了父親現在的家。父親的太太是一位白人女子,年齡雖比他年輕不少,也已是老大媽了。即使是年輕時,她也肯定不是“白人女子”這個詞令人遐想的模樣,要知道有一陣我總開玩笑對別人吹噓,我的父親娶了“西班牙女郎”。見面以后我們發現白人大媽大大咧咧的,偶爾脾氣粗暴,但為人待物極其善良和熱忱。當初是她的幫助使父親得以轉換身份留在了美國,但顯然父親并沒把她很當回事,幾次向我表示,這“只是一起過日子罷了”。那次訪美,我因公務稍早離開,沈麗和蕊蕊在父親那里多待了一個月,他們有了更多相處的時間。父親第二次出國后再沒回過上海,對故鄉自然有無盡的懷念和感傷。言語之中沈麗也察覺到了父親的失落,因為以他的情況,不可能取得美國行醫的執照,即便有出色的履歷和高超的醫術,也無法再當醫生,而只能在醫院內做一些助理性質的工作。相比之下,當年父親的老同學和老同事,都是六十年代畢業的醫科大學生,最后差不多都成了專家,當官的發財的,可謂榮華富貴應有盡有。其中有個父親原來的老同事,當年水平遠在他之下,后來竟當上了市級著名醫院的院長,曾多次應邀去北京給首長會診。更離譜的傳聞是,已經接近退休年齡了,老同事還包養了小三。父親對此十分的憤慨。沈麗問父親是否后悔自己選擇了留在美國,他當即表示否定,說不后悔。父親的回答讓沈麗大惑不解,而我卻反問她:總不見得我爸承認后悔了,他在美國的幾十年成了一場空?在我看來,別人當院長他失落可以理解,包小三他有什么可以心里不平衡的呢?
一個月后,估計已是周醫生離開蠡溪搬到富陽去的時間了,我跟父親通了一次越洋電話。我講述了去蠡溪的旅行,告訴他小鎮已經面目全非,醫院則改成了養老院,老娘住過的單身宿舍卻意外地保留著原貌。巧的是我們還遇到了當年母親被調離蠡溪后接替她的醫生,如今也已經是一個“白發蒼蒼”的退休老人了。想不到的是,此人竟將母親留下的病歷當作字帖學練字,經過長久的模仿,最后寫的字跡一模一樣到可以亂真。我正繼續說周醫生來信的事,猜想父親聽了會不會有所觸動,不料他已經打斷了我,說:別去說沒啥關系的人了吧。我頓覺索然,便向他補充了母親站在當年的宿舍里,突然間痛哭的情景。父親聽后久久地沉默,我等著他反應。但父親并沒有接我的話,而是問:你是說,那個房間這么多年過去了,不僅還在,而且還是老樣子?我回答:基本沒什么變化,當時我也很意外的。父親似乎是想了想,說:我怎么一點兒都想不起來了!跟我講講房子里面的樣子吧?
我能對他講什么呢?既然已經說一切是老樣子,總不見得再去描述滿屋子的雜物,墻上貼的舊報紙,生銹的做按摩的鐵桿和屋頂掛著的蜘蛛網吧。我的思緒往前快進,立刻想起了那個夜晚曾經充滿了小屋的徹底的黑暗,以及暖洋洋的水一樣的感覺;同時,我也回想起開車去蠡溪途中聽的鋼琴奏鳴曲。于是我對著電話說:你應該記得墻上的那扇窗吧?有一次我住在那里,天黑后月亮升起來,月光從布簾的縫隙透進來,照在床邊的墻上,把整個屋子映得白花花的,很亮很亮。
父親聽我講完,喃喃道:我想起來了,確實是這樣的。又一次停頓后,父親似乎是舒了一口氣,說:我與你母親,這輩子是不會再見到了。我知道,她會一直恨我的。不過,等靜下來我還是給她寫封信吧。我當即打斷他:寫啥的信呢?現在哪有人還寫信的?過去發生的事我不想再提了,但這些年老娘總算是平靜下來了。你寫信是要做啥?就算你寫了,我也不會轉交的。父親堅持道:是的,你娘現在住哪兒我也不曉得,我也沒她的地址。但是,即便她永遠看不到,這封信我還是要寫。我說:這就是你的事情了,我管不著。我聽那邊他沒了任何聲音,想想總不能這么結束吧,便補上一句:蕊蕊睡覺前讓我跟你說,她想爺爺了。
去蠡溪前,我們答應蕊蕊此次出游的一個節目是去看春天盛開的油菜花。離開醫院后,我們的車往野外開去。穿過魚塘、菜田,我們很快找到了一大片油菜花地,一眼望去金黃色的幾乎沒有盡頭。我把車停在田埂邊上,跳下車帶著蕊蕊往油菜花叢中跑去。
蕊蕊嘴里念叨著沈麗先前教她的兒歌:菜花開,癡子癡;菜花開,癡子癡!
她問:為啥只有油菜花,沒有癡子呢?
我答:你把眼睛閉起來,從一數到三再睜開來,肯定癡子就來了。
蕊蕊閉上了眼睛,我迅速跑到一個土坡后匐下身。
蕊蕊數完數睜開眼,沒看到癡子出現,大聲抗議:騙人,不可以騙人。
我脫下上衣裹在頭上,突然躍起沖出去。
蕊蕊撒腿就逃,跑出幾步停下回頭看我,興奮地咯咯笑,說:你是誰?是我爸爸嗎?
我扮著鬼臉,說:我不是。我是癡子。
站在遠處的母親和沈麗望著我們,沈麗笑道:看他們兩個人,沒大沒小的。母親提高聲音說:好了,別瘋得沒盡頭,夜里困覺要尿床了。
我大喊一聲,齜牙咧嘴地繼續朝蕊蕊追去,嚇得她興奮地尖叫,并喊:你不是癡子,你是爸爸。
責任編輯 季亞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