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靜
人身意外保險合同基本均載明類似條款,即被保險人因遭受意外傷害事故,并自事故發生之日起一定時間(90日或180日)內傷殘或死亡的,保險人應按約給付傷殘保險金或死亡保險金。隨著被保險人在限定期限外傷亡而被拒賠的現象增多,因對該條款效力認知不一而進入訴訟程序的案件亦日漸增加。國內外法院對此亦作出了不同的判決,有的觀點認為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系免責條款,在未經保險人提示、說明的情況下對投保人不發生效力;有的則直接認為該條款因違反公序良俗而無效;還有的觀點認為該條款系有效條款,雙方應予恪守,但在特定的條件下,被保險人雖在限定的期限外傷亡仍應獲賠。然而,裁判觀點的不一則引發了諸多問題:對保險人而言,不知可否繼續推介載明該條款的保險產品,是否應對該條款進行調整以及調整的尺度如何并無明確的方向;對投保人而言,面對同一條款,其在何種情況下當被拒賠,在何種情況下又能獲賠并無明確的指引,在效力無定論的情況下,感覺官司“輸贏”全靠運氣,不知圍繞何種路徑才能助力獲賠。其實,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表面看似免除保險人的賠付義務,內在則蘊含其獨特的價值功能,即限定合理的承保風險、精算保費以確定對價、確立因果關系,故在對該條款的效力認定時,不能僅據其字面表述而給予否定性評價,而應結合其價值功能對條款的性質予以認定,進而對其效力作出判定。在明確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效力的基礎上,厘清合同雙方對該條款的履行思路,以及法院在案件審理過程中需要考量的具體因素,不僅可給當事人作出明確的行為指引,亦可通過趨同的司法判決來推動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的調整與完善。
盡管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已引起了關注,但對何為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并無明確的定義,即便是保險業較為發達的西方國家亦是如此。因此,我們通過現有的理論研究及保險條款的實踐運作對散落其中的觀點予以提取、總結,進而提練出初步的含義。從學理上而言,對“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的含義幾乎未從普遍意義上予以明確,而是直接采用列舉的方式,認為保險合同載明的以下情況即為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1)被保險人因遭受意外傷害事故,并自事故發生之日起一定時間內傷殘或死亡的,保險人應按約給付傷殘保險金或死亡保險金。“一定時間”一般為90日或180日之內;(2)意外傷害保險作為人壽保險的附加險時,會增設意外死亡雙倍或多倍型賠付條款,即如果被保險人自遭受意外傷害事故之日起一定時間內死亡,受益人可以獲得保險金額的雙倍或多倍給付。“一定時間”一般為90日。從實踐上而言,在對各類保險合同進行梳理的基礎上發現,人身意外保險合同在保險責任(或保險范圍或保險金給付)項下載明“被保險人自意外傷害發生之日起180日內身故的,保險人按保單所載被保險人意外傷害保險金額給付身故保險金”〔1〕孫素華:《意外傷害保險合同中忽視因果關系的時間限制條款無效》,《人民司法(案例)》2018年第29期,第73—76頁。及“被保險人自意外傷害發生之日起180日內因該意外傷害致殘的,保險人按本保險合同所載的該被保險人意外傷害保險金額及該項殘疾所對應的給付比例給付殘疾保險金”。保險合同中上述條款所載內容與現有理論研究中的“時間限制條款”較為相符,只是不同保險公司的保險條款表述略有差異。
根據上述理論研究及實踐運作情況可見,所謂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是指在人身意外險的“責任范圍”項下,對被保險人傷亡的發生與保險事故間的時間距離給予一定的期間跨度限制,保險人對該特定時間域內發生的傷亡按約定標準給付保險金的條款。如果嚴格依照字面含義來執行,只要被保險人的傷亡時間超出了時間限制,哪怕僅超出一天,受益人將無權獲得保險金,〔2〕周學峰:《論意外死亡保險合同中時間限制條款的效力》,《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9期,第14頁。故該條款的設置能在一定程度上限縮保險公司的賠付責任。
鑒于美國有關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的效力爭議較早,研究討論得亦最充分,呈現出一個漸變但又有所反復、至今仍有不同爭論的立場,故域外司法立場即選取美國作為代表。美國對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的態度基本分為三個相對獨立的階段:肯定效力期、否定效力期、回歸約定的調整期。
美國關于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效力的爭議始于1868年的“派瑞”案,案涉保險條款載明若被保險人因意外事故而遭受傷害并在事故發生之日起90天內死亡的,保險人負有給付意外死亡保險金的義務,而該案被保險人恰好系在第91天死亡,故保險受益人派瑞訴至法院要求支付保險金,馬薩諸塞州最高法院最終以被保險人的死亡超過了合同約定的特定時間范圍而未予支持;直至1899的“布朗”案、〔3〕同上文,第15頁。1936年的“克洛”案及隨后的“馬里恩”案,法院均以被保險人在事故發生后的死亡時間超出了保單所限定的時間范圍而對原告訴請不予支持。即便“克洛”案、“馬里恩”案中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所限定的時間段僅有30日,法院亦認為時間限制長短是否合理應該由立法機關而不是法院來規制。
對時間限制條款的態度有所轉變的是1973年的“伯恩”案,賓夕法尼亞州最高法院對時間限制條款持否定態度,認為保險事故發生后被保險人即處于植物人狀態,若被保險人的家屬支出了更多的醫療費用,寄希望于使其生命延長,反而得不到保險人的賠付,系與公共政策相背離的,再加之本案被保險人系非常確定地死于意外事故,故時間限制條款在本案中不適用。之前的案件之所以認可時間限制條款的約定,系因意外傷害是否是被保險人死亡的唯一原因并不十分清晰。隨后賓夕法尼亞州的執法機構宣布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系有違公共政策而無效,保險公司不得再提供含有此類條款的保險。至1978年,該州的立法機構修訂了該州的《保險法》,禁止保險合同中含有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之后的新澤西州法院在“卡爾訴紐約人壽保險公司案”中以被保險人死因明確,否定了時間限制條款的約束力,但認為本案中所裁決的并不表明時間限制條款在所有的案件中均因違反公共政策而無效,若被保險人死亡原因存疑,時間限制條款依然有效。〔4〕前引〔2〕,周學峰文,第17頁。
遺憾的是,美國司法立場由“肯定至否定”的轉變并未得到后續司法領域的一致認同,就美國的大多數州法院而言,后續并未延續“伯恩”案或“卡爾”案的做法,而依然肯定時間限制條款的效力。
我國大陸地區對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約束力的判決起步較晚,目前尚處于探索期,實踐做法并不統一,且無明顯的階段性區分特征。如2012年河南省新野縣法院審理的“原告田某某與被告華泰人壽保險股份有限公司南陽中心支公司人身保險合同糾紛案”,法院判決認為時間限制條款系格式條款,免除了保險人依法應承擔的義務,且有違公序良俗,故認定該條款為無效條款。〔5〕參見(2012)新城民初字第218號民事判決書。2016年安徽省廣德縣法院審理的“黃某與中國太平洋人壽保險股份有限公司宣城中心支公司人身保險合同糾紛案”,〔6〕參見(2016)皖1822民初3766號民事判決書。一審法院認為被保險人系在保險條款所限制的時間之外死亡,保險人不予賠付身故保險金,二審法院則認為保險人提供的時間限制條款系格式條款,排除了被保險人的權利、免除了保險人依法應承擔的義務,不合公平原則和誠實信用原則,該時間限制條款對當事人不產生效力,〔7〕參見(2017)皖18民終486號民事判決書。遂對一審法院予以改判。2017年常州市天寧區法院審理的“陳某某、季某某等與中國平安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常州中心支公司意外傷害保險合同糾紛案”,〔8〕參見(2017)蘇0402民初1278號民事判決書。一審法院認為時間限制條款易致被保險人受傷后無法得到及時救治,甚至引發二次受傷道德風險,違反保險法關于尊重“社會公德”的要求,還認為該條款系免責條款,因保險人未盡說明義務而不發生效力。而二審法院〔9〕參見(2017)蘇04民終2319號民事判決書。則認為時間限制條款為合法有效條款,但在本案不應恪守,系因本案中被保險人摔傷這一意外事故系其死亡的近因,保險人應予賠付。2018年上海市虹口區法院審理的“潘某某訴新華人壽保險合同糾紛”,〔10〕參見(2017)滬0109民初24222號民事判決書。法院判決認為時間限制條款即非免責條款亦非無效條款,而系一合法有效條款,在通常情況下當事人應予恪守,但當意外事故系被保險人的直接原因時,該時間限制條款對當事人將不具約束力,保險人仍應予以賠付。
上述國內外關于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效力的司法態度雖各不同,但歸納起來主要有以下幾種:
1.認為系免責條款而不發生效力
該觀點的持有者系從更廣義的角度去理解“免責條款”,凡是保險人限制自身承保風險與賠償責任范圍、賠償限額的都屬于免責條款。該觀點認為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正是通過對責任期間跨度的限制,來限縮保險賠償范圍,應屬免責條款。對于免責條款,我國目前采用的系程序與內容雙重控制,〔11〕方志平:《保險合同部分無效的類型化考察》,《南京大學法律評論》2009年春季卷,第142頁。亦稱信息規制與內容控制,但首先采用的仍系程序(信息)控制,“若信息規制能夠確保意思自治在更大范圍內得以實現,則可以減少內容控制的介入頻率和范圍”,〔12〕馬輝:《格式條款信息規制論》,《法學家》2014年第1期,第112頁。程序控制即要求保險人對投保人就免責條款進行提示、說明,如果保險人未就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的內容、含義及法律后果進行提示說明,則該免責條款不能作為保險合同的組成部分,對當事人不發生效力;只有當免責條款符合了程序控制的要求,進入約束當事人權利義務關系的鎖鏈時,再對條款的效力進行內容控制,即審查該免責條款是否違反了強行法的規定,再由裁判機關依法宣告其效力;若為有效,則再遵循“不利解釋”的原則,對被保險人的利益予以保護。這也系按合同締結、效力及解釋的環節依次展開,體現了從程序保障到實質正義的公權介入意思自治領域強度的逐層遞進。〔13〕王靜:《我國〈保險法〉第19條司法適用研究——基于保險格式條款的實施分析》,《政治與法律》2014年第11期,第91頁。當然,有些法院對免責條款的適用論證先系從條款無效角度出發,隨后又從程序控制角度論證保險人未盡說明義務,因而條款不生效,這實際上混淆了對免責條款的控制順序。如前述案例中的“黃洋與中國太平洋人壽保險股份有限公司宣城中心支公司人身保險合同糾紛案”〔14〕參見(2017)皖18民終486號民事判決書。“陳某某、季某某等與中國平安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常州中心支公司意外傷害保險合同糾紛案”,〔15〕參見(2017)蘇0402民初1278號民事判決書。前案的二審法院宣城中院、后案的一審法院常州市天寧區法院均先通過認定條款“不符公平原則、誠實信用原則及社會公德內容”來論述條款無效,只是最終將該條款作為“免責條款”來定性,從而認為對當事人不發生效力。
2.認為系無效條款而無約束力
持該觀點的理由又各有不同,有的認為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系違反了公序良俗、公共政策等而歸于無效,有的則認為系違反了法律法規的禁止性規定即《保險法》第19條而無效。前一觀點認為如果承認該條款的效力,則有可能導致投保人為獲得理賠而放棄救治被保險人,不利于鼓勵良好的社會道德風尚。后一觀點認為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系通過對保險責任時間長短的限制,免除了保險人應承擔的保險金給付義務,亦排除了被保險人應享有的權利,違反了《保險法》第19條的強制性規定,當屬無效。如持前一種理由的判例有美國1973年的“伯恩”(Burne)案。持后一種理由的判例為“田秀英與華泰人壽保險股份有限公司南陽中心支公司人身保險合同糾紛((2012)新城民初字第218號)案”。
3.認為系有效條款應視情突破適用
該觀點認為隨著時間的推移,被保險人的傷亡往往會有事故之外的因素介入,因此從公平性考慮,給保險責任作出一個時間限制以防止外來因素介入系合理的;至于限定的具體天數則需保險人借鑒長期、大量臨床實踐經驗及數據進行精算形成,這樣的限定并非對保險合同各方合法權益造成實質損害,亦不能據此認定該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為無效,更不能據此認為該條款與保險目的相違背。但在被保險人的傷亡與意外事故之間存在確定的因果關系時,應突破該條款對于當事人的約束,判定保險人予以賠付。如美國1868年的“派瑞”等案,國內的“潘某某訴新華人壽保險合同糾紛”案。
關于“免責條款”,目前并無明確統一的定義。但無論表述存在何種差異,免責條款歸根到底系對屬于承保風險范圍內發生的保險事故免除自身承擔賠償責任的條款。〔16〕劉建勛:《新保險法經典疑難案例判解》,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194頁。由此可見,免責條款系以保險人應承擔的保險責任為先決條件,在此范圍內排除的風險與損失才屬免責,如果本就不屬保險責任范圍,則“免責”更無從談起。而保險責任范圍是指保險人依據保險合同約定所承擔的給付保險金責任,亦即投保人為被保險人購買保險產品所能得到的服務。〔17〕曹興權:《保險締約信息義務制度研究》,中國檢察出版社2004年版,第230頁。基于不同險種、不同費率精算基礎的考量,唯有經明確限定之風險與損失才屬于保險人的保險責任范圍。〔18〕江朝國:《保險法基礎理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83頁。而保險責任范圍限定風險的形式通常為設定賠償比率、〔19〕典型的如免賠額(率)的設定。限制承保風險因素、保險金額等,但這些限制系由保險合同的技術性決定,均經保險精算并在公平定價環節得以體現,用于界定保險人承擔的風險范圍,而非排除保險人本應承擔的責任。
基于以上分析,筆者認為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不屬免責條款,主要理由如下:
(1)時間限制之外的風險尚未進入保險責任范圍。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本身即以界定保險人給付保險金條件的形式而存在,即“被保險人在某一定的時間內傷殘或身故的”保險人按約給付保險金。換言之,該一定時間之外的保險事故所造成的損失本就不屬保險人所提供的服務范圍,既然不屬保險責任范圍,則保險人不予理賠即屬當然。由此可見,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系關于涉案險種對保險范圍的劃分、界定條款,而非保險責任范圍內的免責條款,若凡因涉及縮限理賠范圍而被視為免責條款,則有違契約精神。
(2)時間限制之外的風險恰系其他險種承保的風險。基于與其他險種承保風險的劃分,某一險種保險責任外的風險往往是其他險種承保的風險。以《車輛損失險》為例,“發動機進水導致車輛損害不予賠付”這一除外責任,正是《水漬險》承保的風險,故不能認定該“除外責任條款”系免責條款。目前,國內各保險公司推出的意外傷害險關于保險責任時間限制的長短不一,基本為90日和180日,當然保險人承擔保險責任的時間段越短,收取的保費越低,反之亦然。若投保人覺得保險人僅在保險事故發生后90日內承擔責任時間過短,則可選擇保險人在180日內承擔責任的險種,前提系其承擔更高的保費。由此可見,保險責任時間段較短險種的除外責任,正是保險責任時間段較長險種的承保范圍,故不能因保險責任作了時間限制即認定該條款為免責條款。當然,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中具體天數的確定是一個“經驗式”的調整過程,會隨醫療條件的成熟及投保人需求的多元化而發生變化。究竟限制多久時間最恰當,應交由市場競爭機制決定,而非由法律強行規制。
(3)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并非系具有遠期不確定性且易引發忽略的隱藏性義務條款,無需通過免責條款的控制規則對其加以規制。所謂隱藏性義務條款,即以特定義務的履行作為承保風險的要件之一,若投保人、被保險人違反該義務,保險人則主張該危險不屬承保范圍故無須負責。〔20〕前引〔13〕,王靜文,第97頁。其中,投保人、被保險人需履行的特定義務通常隱藏在條款的表述中,若保險人不加提示很難被察覺,即便投保人、被保險人能察覺到,就其通常的認知水平亦是難以理解的,特別是該義務的內涵、外延邊界以及違反該義務的法律后果,均需保險人加以特別說明。從合同法的邏輯和行為法律經濟學的角度分析,保險法對條款內容的控制不應適用于保險給付事由(包括描述危險條款與限制危險條款)、保險金計算方式或給付標準及保險費等保險核心給付條款,而主要應當適用于具有遠期不確定性且易引發格式條款接受方忽略的約定義務條款,尤其是表現為危險限制條款外觀的隱藏性義務條款。〔21〕前引〔13〕,王靜文,第98頁。就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而言,其系載明于“保險責任”項下的正向描述條款,屬保險合同的主要內容,在保險合同成立時即已確定,且描述直接明了即“不得超過一定時間(90日或180日)”,法律后果亦顯而易見即“超過限定時間不予賠付”,系一般理性人在無須特別說明的情況下即可理解的內容,亦系當事人首要關注的內容,不屬于遠期不確定性、易引發忽略的隱藏性義務條款;相反,該條款本質是通過時間來限制危險的條款,不僅系保險人確定保費的關鍵因素,亦決定了被保險人在多長的時間跨度內可獲賠,屬保險核心給付條款,故保險法無須將條款內容的控制規則適用于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22〕參見[日]山本豐:《消費者契約法(3完)》,《法學教室》第243號2000年,第62頁。鑒于保險法對條款內容的控制路徑為有效訂入合同的要件、條款內容的有效性評價、條款的解釋規則,〔23〕劉學生:《保險條款的效力評價——新〈保險法〉第十九條的理解與適用》,《保險研究》2009年第6期,第8頁。且首先體現為對免責條款的程序性控制。既然保險法無需將條款內容的控制規則適用于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則自然亦不應將對免責條款的控制規則適用于之,由此可反推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并非免責條款,因為凡是免責條款均要接受條款內容控制規則的約束與規制。
鑒于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并非免責條款,則司法實踐亦無須考量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是否經過了程序控制而被有效訂入合同一事,投保人作為合同相對方在自愿簽訂合同后理應予以遵照,投保人亦不能以保險人未履行提示、說明義務來主張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對其不發生效力。
判斷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是否屬無效條款,關鍵在于該條款是否符合《保險法》第19條關于無效條款的規定,再結合《民法總則》《合同法》關于無效條款之規定,還應分析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是否存在加重投保人責任及違反公序良俗之情形。
禁止“免除保險人依法應承擔的義務”絕不意味著對投保人權益保護的單方面、無條件傾斜,而應對保險人免除何種義務當屬無效作出明確界定。《保險法》第19條第(1)項中的免除“義務”應界定為“強制性義務”及引發權利義務失衡的“任意性義務”。〔24〕該分類系借鑒德國保險法上“絕對強制規定”與“相對強制規定”理論所作的分類。換言之,若某一條款僅僅是免除了一項微不足道的任意性義務,且該義務的免除并未引起當事人間權利義務的失衡,則不能認定該條款系無效條款。所謂強制性義務,系為法律中的強制性規定所賦予保險人的義務,系對法律關系的強制安排,且能夠體現保險法特性、宗旨,使之與他法相區分的特有義務,〔25〕如法律針對保險利益、重復保險、超額保險等方面所規定的義務。如涉及保險利益、重復保險、超額保險等方面的義務規定,不得以任何形式排除(含約定排除)保險人對該義務的履行,而不論該排除是否對投保人、被保險人有利。然而在《保險法》中,除了強制性義務外,任意性義務也占相當大的比例,主要表現形式為“合同另有約定除外”。任意性義務系對當事人意思表示的補充和解釋,當事人可以約定變更甚至排除適用,但該排除適用應有前提,即不能引發權利義務失衡。〔26〕劉學生:《保險條款的效力評價一新〈保險法〉第十九條的理解與適用》,《保險研究》2009年第6期,第9—10頁。這亦是德國法系學者主張的觀點即“應強化任意性規范的作用”,對當事人排除任意性規范的約定,需要以公平觀念嚴格審查。〔27〕李永軍:《合同法》,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269頁。其目的在于防止保險人以附合契約之方式剝奪被保險人權益。〔28〕江朝國:《保險法論文集(三)》,瑞興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2年版,第130—131頁。
那么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是否屬免除了保險人的強制性義務或致權利義務失衡的任意性義務呢?其實不然。任一合同法律關系均有其起止時間點,時間性決定了法律關系的具體性。〔29〕[德]卡爾·拉倫茨:《德國民法通論》(上),王曉曄等譯,法律出版社2003版,第259—260頁。但保險合同系射幸性合同,即當保險法律關系建立后,若無保險事故發生,保險人則無需履行給付義務,只有當保險事故發生才導致權利、義務關系向實定化轉變,射幸法律關系才最終轉化為實定的權利義務關系。為了確定保險人承擔責任的區間,《保險法》設定了“保險期間”這一概念,但對于每一具體的保險事故而言,保險期間只是規定了責任的起點,而對于該起事故的責任承擔到何時結束,僅憑保險期間并無法加以控制。特別是對人身保險而言,人體隱性損傷結果的顯現需要一定的時間,而保險人究竟應對何段時間內顯現的損傷結果承擔責任,則需通過保險責任的時間限制條款來控制。《保險法》不僅未將“保險人不得設置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作為強制性義務,相反在第18條明確規定保險合同應當包括“保險期間和保險責任開始時間”,其蘊含的法理表明,保險法不禁止對保險責任苛以時間限制,故在保險合同中設置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當然不屬免除保險人的強制性義務。鑒于《保險法》中以“合同另有約定”作為表現形式的任意性規范,亦未鏈接到任何不得設置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的精神,故該條款的設置當然不屬排除保險人的任意性義務,更無須討論該任意性義務是否屬致權利義務失衡。更何況《保險法》第19條規定的“免除保險人依法應承擔的義務”的前提是投保人針對保險人應承擔的義務支付了保費作為對價,卻因條款的設定免除了保險人依法應承擔的義務,從而致投保人、保險人間的權利義務配置失衡。而無論是90日還是180日的時間限制條款并非屬于《保險法》第19條第(1)項之情形,根本在于投保人支付保費的對價僅為被保險人于限定時間內傷亡應支付的保險金,故保險人對限定時間外不予賠付之約定不屬免除保險人依法應承擔的義務,因而也無法據此認定該時間限制條款無效。
投保人、被保險人的權利源于其與保險人建立保險合同,并支付保費。在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中,保費的核定受雙重時間因素的制約,一系保險期間,另一則為被限定的“責任時間”。保險人并未就時間限制之外造成的損害結果進行保費核算,投保人亦并未就時間限制之外的保險責任支付對價,因而其不具權源而當然不享有該部分的保險權利。而《保險法》中的所謂“免除權利”,是指投保人、被保險人本應享有某些權利,而因該條款的設置使其喪失。而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則并非如此,其系先通過時間限定來明確權利的范圍,對于時間限定之外的權利本就不該享受,而非系因條款的設置而被免除。故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并非系免除了投保人、保險人依法享有的權利的條款。
當然,司法實踐中應對免除何種權利方可認定無效加以謹慎把握。雖然《保險法》第19條第(2)項未對排除的“權利”加以限定,但仍應傳承《合同法》的原意,只對排除主要權利的條款才可認定無效。若某一條款排除的并非投保人、被保險人的主要權利,則完全可通過比照下文論述的是否屬“加重投保人、被保險人責任”來判斷該條款的效力,讓裁判者可根據合同目的予以靈活把握,避免了“只要排除權利即為無效”的一刀切效果。在“主要權利”的認定上,則應為投保人、被保險人享有的能夠決定保險法律關系續存與否、獲得保險金與否以及阻礙該類權利實現(通常會導致這些權利滅失)的程序性權利等。〔30〕若保險條款設置以下內容則為排除投保人、被保險人依法享有的主要權利:如不準投保人以未明白提示、說明義務的內容來對抗免責不生效;要求被保險人在短于法律規定的時間內履行損失通知義務;要求投保人先履行特定程序再向保險人索賠等。
《合同法》對格式條款效力的控制方法主要體現在:提供格式條款一方免除其責任、加重對方責任、排除對方主要權利,而其中“提供格式條款一方免除其責任”、“排除對方主要權利”在《保險法》中的落實即為《保險法》第19條的第(1)、(2)項。鑒于上文已分析了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是否因屬該兩項之情形而無效,故這里僅對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是否系違反了“加重對方責任”進行分析,而在保險合同里,保險人的對方即為投保人。
該條關于無效條款的控制條件其實和上述兩個控制條件是一個問題的兩面,若某一條款系“免除保險人依法應承擔的義務”或“排除了投保人、被保險人依法享有的權利”,其必然是加重了投保人的責任。只不過前兩種情形的判斷標準更清晰,因所免除的義務、排除的權利系法律、行政法規明確規定的。而何為“加重責任”并無明確規定,需要裁判者加以主觀判斷,而判斷的標準則為權利義務是否嚴重失衡且被保險人因此而遭受重大不利。其與我國《民法總則》《合同法》要求遵循誠信原則,公平分配當事人權利義務的總體控制要件相符。但在適用順位上應優先適用保險法第19條(1)、(2)項之情形,只有當該條款存在明顯不公,依照該兩項又不能對照法律、行政法規找出其所免去的義務及排除的權利名稱時,才可分析該條款是否因權利義務分配失衡而加重了投保人、保險人的責任。
“加重責任”意味著投保人欲想行使其本有的權利,則要接受保險人提出的更為苛刻的要求,通常表現為保險人列出諸多法外義務、更高義務要求投保人必須遵守,否則保險人有權拒絕履行義務。例如,允許投保人解除合同,但要求其支付違約金,否則保險人不予退還保費;要求投保人提供滿足保險人要求但實際與索賠請求無關的文件等證據;向投保人提出不合理的證明要求,讓其承擔本不應負擔的舉證責任等。之于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而言,被保險人在時間限制之外本無權利可享,即便對投保人苛以再輕的責任,也無法讓被保險人享受到時間限制之外的權利,故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的設置不合“苛輕責系為了更好享受權利”的邏輯,不屬“加重投保人(被保險人)責任”之情形。
當某一條款的設定違反公序良俗時,之所以認定為無效,目的在于發揮公序良俗給當事人乃至全社會所帶來的正面激勵效果,從而形成良好的社會風氣。而在一般的民事法律關系中,無論侵權還是合同,當事人后續需履行的權利、義務在民事法律行為生效的一剎那業已固定,且該違反公序良俗的條款本身亦是剛性的,司法必須通過禁止或準許的明確態度才能對其形成正確導向,而無法通過該條款自身的調整去實現之。如房屋買賣合同中載明的“借名買房”條款,只有通過否定之才能維護正常的市場交易秩序,而無法寄希望于該條款更改為“直系血親或五代以內旁系血親可借名買房”或“五年內僅能借名一次”這樣的自身完善去達到維護公序良俗的目的,因為無論怎么調整,與公序良俗總是相悖的。而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則不然,若認為該時間段的限定可能使受益人出于擔心喪失保險金的心理而不對被保險人積極救治而違背良俗,那么可對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重新設置,通過延長、放寬保險條款所限定的責任期限以確保被保險人的傷情在該時間內足夠得以救治,只不過需要投保人支付更高的保費。既然能夠通過條款自身的完善來打消違背良俗的顧慮,就無須以違反公序良俗來否定該條款的設置。
其實,在載有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的保險產品中,受益人顧慮喪失保險金而不對被保險人救治從而使生命定格在限制的時間內系完全無必要的,因為對被保險人而言,若其在限定的時間內未死亡,那么其可在該限定的時間內進行傷殘等級的鑒定,通過領取傷殘賠償金的形式來獲賠。若被保險人傷勢嚴重瀕臨死亡,其傷殘等級應為一級,在獲賠金額上與死亡賠償金并無差別。故受益人僅以此顧慮不能證明該條款有違公序良俗,只能說明受益人為了獲取保險金而放棄對被保險人救治系存在道德風險。而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所滋生的道德風險問題,就如同所有的保險均會面臨一定的道德風險一樣,可通過一定的手段與方法加以控制,但不能據此認為其因違反公序良俗而歸于無效。
綜上所述,審判機關作為居中裁判者,應盡量不要直接干預保險產品的設計,不去輕易否定保險條款的效力。在極具專業性且充滿創新的保險格式條款領域,如何于尊重保險格式條款技術品性與被保險人利益保護間維持適度張力亦是司法實踐的一門必修課。
從保險合同的訂立過程來看,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系載明于投保單上,投保人先填寫投保單并認可載明內容,然后將其提交保險人,發出投保要約,保險人同意承保后向投保人開出保險單,載明保險責任范圍、明確雙方的權利義務。由此可見,該條款載入保單的過程在形式上符合一般合同的有效訂立過程,即經雙方磋商、一致同意,不存在無效條款的形式瑕疵;又鑒于上文已經分析過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在內容上不屬無效條款之情形,故該條款無論在形式還是內容方面均系代表雙方真實意思表示的有效條款。至于保險合同需彌補雙方主體能力懸殊的問題則可通過賦予保險人更重的先合同義務加以解決。保險人作為保險產品的專業經營機構,其負有推介適格的保險產品之義務,其在與投保人訂立保險合同的過程中應基于誠實信用原則而履行先行義務,在法律條文中體現為《合同法》第42條、第43條所規定的誠信締約義務、告知義務、保密義務、保護義務等。就告知義務,系《合同法》第42條第(2)項及《保險法》第17條第1款。這里應告知的事實并非一般事實,而是與訂立合同有關的重要事實,且該告知應符合投保人的締約目的。故保險人在合同訂立之初仍需就責任時間的限定向投保人予以告知,若有不同責任期限的產品尚需就責任時間的長短、保費及保險金額的差異進行告知,便于投保人知悉并作出合適自身情況的選擇。若因保險人未予告知導致投保人未能正確選擇保險產品,投保人只能要求保險人承擔締約過失責任,而不能遵循免責條款的思路,主張該條款對其不發生效力。
鑒于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系有效條款,合同雙方對該條款約定應予恪守,保險人原則可就時間限定之外的理賠要求不予賠付。但若因刻板執行條款的字面意思,致實質上否認了傷亡與保險事故之間的因果關系,從而導致該條款“確立因果關系”的價值功能流于形式,則司法裁判應對該拒賠的正當性進行考量,具體的考量因素有兩:一是因果關系。即在保險責任限定的時間之外,考量保險事故是否系被保險人傷亡的直接原因,保險人的傷亡是否有外來因素介入以及具體的介入度如何。雖被保險人在限定的時間外傷亡,但只要有清晰度、令人信服的證據證明意外事故確系致被保險人傷亡的單獨直接原因時,受益人的權利應不受該時間限制條款的影響,可從保險人處獲賠。當然,若保險人認為被保險人的傷亡系由其他介入因素所致,則由保險人舉證證明。即便被保險人的傷亡系由保險事故及其他因素共同造成,亦需考量保險事故是否啟動了因果關系鏈條的頂環,并實質性地促成了被保險人的傷亡,若是,則可認定被保險人的傷亡與保險事故具有直接因果關系,從而不受時間限定的約束亦可獲賠。二是被保險人的合理期待。合理期待原則是美國保險法學者基頓(Keeton)在20世紀70年代提出的一項主張,當被保險人的合理期待與合同條款的文字含義不符時,應注重保護被保險人的合理期待,而不是刻板地執行合同條款的文字表面含義。〔31〕Robert E.Keeton,“Insurance Law Rights at Variance with Policy Provisions”,83Harv.L.Rev(1970):961.我國雖未直接引入合理期待原則,但《保險法》第30條的“不利解釋原則”目的系督促保險人起草含義清晰的條款,使之不會過分偏離投保人的預期,本質上即為合理期待原則的支撐規范,且“合理期待原則”在司法實踐中亦常被引用。根據比德林斯基之觀點,合同法可體系化地解釋為以下幾個重要原則即“尊重意思自治、維持給付均衡、保護合理信賴”。〔32〕[奧]海爾穆特·庫齊奧:《動態系統論導論》,張玉東譯,《甘肅政法學院學報》2013年第4期,第42頁。在保險法領域,保護合理信賴可轉換為滿足投保人的合理期待。與之相對應,意思自治、給付均衡、合理期待則共同構成了指引保險法規則建構的核心原理。〔33〕在我國《保險法》中的體現為:第17條是以提升合意度、實現意思自治為直接目標;第19條是對權利義務嚴重失衡的控制;第30條的不利解釋能督促保險人起草含義清晰的條款,使之不會過分偏離投保人的預期。而該原理的特征為:就同一事項而言,具有妥當性的原理之間可以互相補充,以一個原理的充盈來彌補另一個原理的虧缺,〔34〕馬寧:《保險合同解釋的邏輯演進》,《法學》2014年第1期,第85頁。即一方的原理的不滿足或者受侵害的程度越高,另一方的原理得到滿足的重要性就必須足夠大。在載有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的保險產品中,極有可能因信息提供義務未到位而致投保人對時間限制條款的理解不充分,那么就要求保險產品必須在更大程度上滿足被保險人關于獲賠的合理期待。甚至在保險事故與被保險人傷亡之間不存在直接因果關系時,只要被保險人有足夠證據證明其對保險金的給付存在客觀上的合理期待,保險人就應予以賠付。且在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推出的初期,應特別注重運用“合理期待”原則對保險賠付加以干預,否則會導致保險人停滯不前,無心研究更多的時間限制長短不一的保險產品,最終使投保人的選擇權受到限制,從而導致系統性的缺乏相應保險產品。
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的效力之所以受到質疑與否定,系源于該觀點的持有者并未剖析條款背后所蘊含的價值功能,僅據其表面文字而認定該條款免除了保險人的賠付義務;而保險人之所以“一刀切”拒絕被保險人在限定期限外的傷亡理賠,究其原因亦在于未能領悟該條款設置的價值與目的,簡單地以限定的時間節點作為賠付與否的分界。
其實,結合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限定承保風險”的價值功能來看,該條款系通過時間限定的方式來界定保險責任范圍,而非排除保險人本應承擔的責任,故該條款并非免責條款,投保人不能主張因保險人未就該條款履行提示、說明義務而不發生效力,但可主張因保險人過錯未盡到正確的告知義務而要求其承擔締約過失責任。結合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的“精算保費以確定對價”的價值功能來看,投保人并未就時間限制之外的保險責任支付保費,因而當然不享有時間限制之外的保險權利,保險人亦無須履行相應義務,故該條款不屬“免除義務、排除權利、加重責任”型的法定無效條款,至于大家所擔心的公序良俗問題,則可通過索賠傷殘保險金而非身故保險金的方式或通過延長、放寬保險條款所限定的時間予以解決,故該條款并非無效條款,保險合同主體應予遵照恪守。但在該條款的適用過程中,又應結合該條款“確立因果關系”的價值功能,在保險事故與被保險人傷亡存在實質因果關系以及保險人拒賠有違合理期待原則時,司法應對被保險人的理賠持肯定態度,即便該賠付是在限定的時間之外。
當然,上述結合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價值功能對條款效力進行分析的研究路徑,系建立在目前含有保險責任時間限制條款的產品較為單一,且條款的描述較為簡單、缺乏科學性的基礎上。故亦望通過此次研究促進“但書”版本的時間限制條款盡早出臺,進而推動保險人開發更多的可供投保人選擇的時間限制長短不一的保險產品,從而使得該條款蘊含的功能價值得以顯現,進而更能明確地彰顯該條款的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