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燒雞

丁建元

見到燒雞，是在20世紀(jì)七十年代末，是我進城上學(xué)時。

那時候?qū)枚嗳硕裕瑹u就是人間的至高美味。

我不知道燒雞要經(jīng)過多少道工序，在濟南街頭巷尾的熟食店里，近午時分燒雞出鍋，眾多燒雞裝在粗圓的不銹鋼桶里，上有蓋子。只有一兩只臥在桌子上的搪瓷盤子里招徠顧客。或者，把燒雞們排成方隊，皮膚是淡醬的顏色，大腿收攏，貼在肋側(cè)，細(xì)脖子全都往左彎過來，頭低眼閉很是謙卑，但屁股依然小驕傲地翹著，因為它們有了身價。

一只燒雞大約要五六塊錢，工薪階層的月工資也就三四十元，平常要吃燒雞是要掂量掂量的。那時候我住在愛人單位的舊筒子樓里，就是十平方的空間，孩子小，生活拮據(jù)。樓下住的是某工廠里的供銷科長，每到周日，全家要吃燒雞。吃完雞后，又傳出他兒子彈奏鋼琴的樂音，兒子的名字也富貴，叫蛋蛋。

我中學(xué)的恩師來濟南出差，就住在《大眾日報》招待所里，所里就有食堂。我去看老師，沒什么可帶，路上牙一咬買了一只燒雞，五塊錢。店里沒有方便袋，就用軟紙包著。我一手扶住車把，一手托著燒雞。老師正在飯廳吃飯，對著一碗白菜啃著饅頭。我把燒雞放到桌子上，老師說這是專門給我吃的啊？我點點頭。老師的臉微微板著，心里已有些自豪，突然嗓音一高說，給我撕條大腿！

后來，日子漸漸見好。有朋友要來，我到街上買菜，首先把燒雞買上。回家后把它放在盤子里，端到桌子中間。有了燒雞坐鎮(zhèn)，心就踏實了。然后青菜炒肉，清炒芹菜，炸盤蝦片兒和花生米，再拍幾根黃瓜。幾個盤子先后上桌，燒雞的派頭和威儀就足了，豐腴沉穩(wěn)，有臣僚拱圍，王者儼儼，它的氣場就是散發(fā)出帶著醬味的肉香，我對友人的情誼主要體現(xiàn)在它身上。一片冰心在玉壺，玉壺旁邊有燒雞。

燒雞的故事再繼續(xù)。有位王作家和李作家要好，王作家來自魯西北農(nóng)村，評上職稱后，老婆孩子轉(zhuǎn)到城里。王作家高興，非要請李作家喝酒。王作家熱情豪爽，雖無積蓄，還是買了一只很大的燒雞，也是放在大盤子里先端到桌子上，這就相當(dāng)隆重了。王作家咽下口水，哼著小曲兒到廚房炒菜。忙活半天出來一看，大驚失色，燒雞的兩條大腿全被人撕走，只剩下雞架子尷尬無奈地趴在盤子里，脖子也被擰斷了。王作家扭頭一看，十歲的兒子坐在窗前的破桌子上做作業(yè)，黑乎乎的嘴周邊油膩發(fā)亮，鮮紅的小舌頭不停地舔著嘴唇。王作家火了，撲上去拎起兒子，隨手就是一耳光，嘴里還小婊子兒小婊子兒地罵著。兒子也不是省油的燈，哭著嚎著竄進廚房里，抓著菜刀就沖出來，閉著小眼睛亂砍。王作家退到門口，兒子追到門口。王作家圍著樓跑，兒子在后面緊追不饒。危急時刻，李作家到了，奪下菜刀這才平息。兩位作家坐下來，李作家感嘆說：“還是窮啊，虧待了孩子了。”說著，他用筷子把雞屁股擰下來，就要扔。王作家說：“別扔別扔，一口肉，一口肉，一口肉啊！”說著就把雞屁股夾起來填到嘴里。李作家笑著說：“王兄啊，以后你就有錢了，你把銀行吃到肚子里啦！來，喝酒！”

隨著市場化的深入，單位可以招待客人了，我也經(jīng)常被叫去陪客。有時候菜點得多了，或者主客酒喝得多，那只燒雞還有半邊剩在盤子里，臨走的時候我回頭看看，心想多么可惜，我父親還沒吃過燒雞哩。那年秋天我回老家，正好父親在我老師家里，爺兒倆坐車回家，客車出站后暫停，我看見站口的小店里賣燒雞，下去花五塊錢買了一只。我父親以為我要買煙，看見我買的是燒雞，坐在車?yán)锊活櫛娙耍瑓柭暫鹊溃肆怂⊥肆怂〉牵囈呀?jīng)開了，我拿著燒雞跑上了車，父親臉色鐵青，眼睛躥火。我素來畏懼父親，還是強笑著說，回去吃了吧。到了鎮(zhèn)上，我有事情，晚飯后回到家，我問父親你吃燒雞了嗎？父親說：“我哪里舍得，下了車，我就送給老洪了，人家?guī)驮坜k了不少事兒……”

我內(nèi)弟結(jié)婚生子，岳父托人從老家找了一個女孩兒來幫忙。女孩兒十五六歲，又黑又瘦，衣裳打著補丁，老實得不說話。過了幾天，我跟愛人說，這么小的孩子出遠門兒，人家爹娘天天掛牽著，讓她到咱家吃頓飯吧。星期天，我愛人把女孩兒領(lǐng)到家里。我到街上買了一只燒雞，又炒了四個菜，一個西紅柿雞蛋湯。可是，上桌之后，女孩兒就是不吃，低著頭也不說話。我說你別不好意思，做了就是讓你吃的，來，吃吧。可是小女孩兒還是低著頭不動。我想是不是我說話硬，讓她感覺不溫和啊。我把愛人示意出來問她，女孩兒是不是想家了？我愛人說不是，早晨她還說不想家。我說那你和她先吃，我到書房里去。過了半天，愛人過來說，俺們吃完了，我領(lǐng)她到樓下走一走。

我出來一看，夾給女孩兒的那條雞腿還在她的盤子里。小姑娘回到我岳父家。愛人告訴我，小女孩兒說，她害怕。我一愣，她怕什么？愛人說，女孩兒說，她看見這一桌子菜害怕，她從來沒見過吃飯做這么一些菜。我問，她在家里都吃什么？愛人說，她說，就是吃煎餅，吃咸菜，也吃野菜。我很久不說話，心里一陣酸楚。半月后，女孩兒走了，她的家在魯南山區(qū)。

三十多年過去，如今，吃只燒雞早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當(dāng)年那個小女孩兒，算起來也四十多歲了。我們的國家富強了，她生活得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