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虹宇1,房 超
(1.清華大學 核能與新能源技術研究院,北京 100084;2.清華大學 高技術實驗室,北京 100084)
“鄰避效應”指新發展計劃受到計劃所在區域或鄰近地區居民反對的情況,其英文是“Not in my back yard”(NIMBY),直譯即是“不要在我的后院”,非常形象地說明了“鄰避效應”中公民們對待新項目的看法:不管項目如何,請不要建在我家旁邊。公眾對核能的態度,與近年來歐洲對待難民的態度有異曲同工之處。近幾年歐洲難民問題越發嚴重,接收派和拒收派彼此爭論不休。針對這一現象,瑞典SamnyttTV在2019年3月做了一次街頭采訪,詢問瑞典居民們是否愿意把難民帶回家,被采訪的人全都回答愿意,并認為瑞典作為發達國家有義務接收無家可歸的人,而之后記者真的請出了一位無家可歸的難民,幾乎所有人立刻改口,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推脫。被采訪人在難民出現前是接收派,出現后卻成了拒收派,這就是典型的“鄰避效應”——公眾認可項目的正確性和出發點,但是卻不想在自己身邊實施。
在中國也有類似情況。隨著經濟發展和國民素質的提高,人們越來越關心自己的身心健康,越來越注重表達自己的看法,維護自己的權利。作為一個還需要持續推進大型工業設施建設的發展中國家,無論從歷史的維度或者空間的維度做國家比較,這種建設發展的需求與人民權利意識的沖突都是罕見的。一方面,新媒體時代的信息有著爆炸式的傳播速度,在這種情況下,公民們愈發能夠通過便利途徑了解到政府的相關舉措,這種信息透明雖然對于關心項目進展的公眾來說是福音,但另一方面也給某些計劃項目的鄰避主體造成了信息沖擊。核能鄰避事件中,除了擔心核事故發生外,鄰避群體提出的反對理由還常常包括“核燃料污染環境”“核電廠流出物有害健康”等,這些都給中國核能發展與核設施的建設形成了不小的阻力。
然而核能的環境利益是客觀存在的,這是不爭的事實,但是鄰避的主體卻經常感受不到,至少與潛在的危害相比,這種利益還不足以讓他們接受核能。本文從心理距離與解釋水平理論出發,分析了核能環境利益在“鄰避效應”中被忽視的現象的原因,并以瑞典SKB公司的核廢料永久存儲點選址經過為例介紹了環境利益在破除“鄰避效應”中的成功利用,提出了一些在破除“鄰避效應”中如何利用核能環境利益的思考和建議。
心理距離(Psychological Distance)是人感知到的自身和其他事物之間的距離[1]。心理距離是關于某事接近或遠離自我、此地、此時的主觀經驗,它的原點是自我、此地、此時,而客體以不同的方式遠離原點構成了不同維度。如表1所示,心理距離有多個維度,這里我們主要介紹時間距離、概率距離和社會距離[2]。

表1 心理距離的四個維度
心理距離的各個維度會互相影響,當一個維度較遠時,個體感受到的其他維度也會被拉遠。例如,剛剛結束跨國旅游的乘客,可能僅僅只乘坐了幾個小時航班,卻因為超遠的空間距離而感到旅程結束了很久。Bar等人使用stroop任務研究證實了心理距離四個維度的互相聯結[3]。任務使用的是寫上了表達不同心理維度單詞的風景圖片,例如:(明天,年)(近,遠)(朋友,敵人)(一定,可能),每一組圖片有四個:1)表達近的詞匯放在圖片的近景處;2)表達遠的詞匯放在圖片的近景處;3)表達近的詞匯放在圖片的遠景處;4)表達遠的詞匯放在圖片的遠景處。被試被要求做兩種分類實驗,第一是對單詞在近景還是遠景進行分類;第二是對單詞表達的意思是遠還是近進行分類。兩種實驗結果均顯示,被試對單詞意義和放置位置距離一致的圖片分類更快,對不一致的則會慢上一些,驗證了心理距離不同維度之間存在相互影響。由于這個現象,在拉近與公眾的心理距離時,應該要兼顧到各個維度。
解釋水平理論(Construal Level Theory,CLT)是一個社會心理學理論,是用于描述心理距離的遠近和人們的想法或表述是抽象還是具體的關系的理論[2]。高解釋水平發生在心理距離遠的情況下,是抽象的、去背景化的、核心的、本質的、上位的以及與目標相關的;而低解釋水平發生在心理距離近的情況下,是具體的、背景化的、表面的、下位的以及與目標無關的。例如,人們對于發生時間在一天前的事件的描述會比發生在一年前的事件描述得更具體,對本地的景點的描述會比對他國景點的描述更具體。
解釋水平與心理距離之間的相關是雙向的:隨著心理距離增加,解釋水平變得更高,更抽象;另一方面,隨著解釋抽象水平的增加,人們感知到的心理距離也增加。例如,人們交談時,往往更傾向于交流相似的經歷,而與此同時,交談雙方的心理距離也在被拉進。解釋水平應與心理距離相匹配,過高的解釋水平會拉遠心理距離,而過低的解釋水平又可能無法準確表達想法,因此,不斷采取最合適的解釋水平拉近心理距離,再根據更近的心理距離降低解釋水平,可以達到收縮心理距離的目的。
解釋水平理論還指出,心理距離和解釋水平會影響人們的心理和行為[4]:
1)對道德判斷的影響。道德判斷屬于高解釋水平,心理距離越遠,人們的道德判斷就更極端化;
2)對刻板印象的影響。刻板印象來自高度的經驗總結,屬于高解釋水平,心理距離越遠,刻板印象就越強;
3)對態度改變的影響。當心理距離遠時,人們更關注客體的抽象特征,因此強調客體的抽象特點更容易使人們的態度改變;而心理距離近時,強調具體屬性更容易使人們的態度改變;
4)對創造性的影響。心理距離越遠,對客體的認知越抽象,有利于創造性的提高。
由此可見,通過調整解釋水平和心理距離,可以改變人們對客體的判斷和認知,打破刻板印象,對于核能環境利益,這尤為重要。
核能在能源界被廣泛認同的原因之一正是其極高的環境利益。核能系統正常運行時基本可以實現污染物近零排放,一座200 MW核能供熱堆每年提供的熱量相當于16萬t燃煤燃燒的熱量,對比煤炭每年可減少二氧化碳排放至少26萬t,這對于控制溫室氣體排放發揮著重要作用。根據2015年12月12日簽訂的《巴黎協定》,為實現本世紀全球氣候變化不高于2 ℃目標,世界2015—2025年CO2排放需達峰值,我國爭取2030年前后達峰值,目前我國CO2排放量約70億t,峰值排放量爭取控制在100~110億t。如核能按照現在裝機規模停滯不前,峰值年份可能延后10 a左右,對應的排放量也將增加15~20億t。另一方面,核燃料成本占發電成本比例低,且易于儲備,建設90 d以上石油進口量的儲備,需要投入380億美元,相當于150座百萬千瓦核電站5.4 a鈾儲備的資金投入,相應的存儲這些原料體積也縮小了幾百倍,減少大量征地與土石方產生,對環境保護有著重要作用。李錦彬等人的實證研究也指出,“環境利益”對中國核能公眾接受性水平有著極強的正面影響,說明公眾對核能的認可很大部分來源于其作為一種清潔能源對環境保護起到的作用[5]。
盡管核能環境利益客觀存在,核能環境利益與“鄰避群體”與公眾的心理距離卻比較巨大。從時間維度上分析,環境改善本身就是一個長時間過程,核能是長期投資,其帶來的環境利益更需要時間才能達到顯著水平,一個核能項目從前期工作開始到最終建成,往往需要7~8 a的時間,如果算上廠址相關工作,還需要更久。此外,核電的規劃也是以5~10 a為單位的。環境利益與公眾心理之間巨大的時間距離導致政府與業主無法將核能的環境利益用較為具體的語言告訴利益相關方,表現為高解釋水平,必然使公眾無法很好理解核能的環境利益。
從概率維度上分析,核能占比不到我國能源總量的4%,核能到底能帶來多少環境利益容易受到公眾質疑,核能的環境利益也沒有真實的發生在公眾乃至地方政府身上。并沒有某地區因為建設了核電使環境得到了顯著改善的證據,因此利益相關方會覺得核能能帶來的環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概率較小。另一方面,長期消費化石燃料的人群也從未遇到傳統能源帶來的環境污染問題是必須通過核能來解決的,因此核能的環境利益對于公眾來講是一種虛無縹緲的概念,無法落地,也就代表著一種高解釋水平。
從社會距離維度上分析,涉核企業、地方政府和鄰避主體所處位置不同,對核能的關注點和認知水平不一致:涉核企業的關注點在于項目落地、安全生產,認知水平最高,地方政府的關注點是地區經濟水平和環境水平的提高,認知水平一般,鄰避群體的關注點是個人安全,一般來說認知水平最低。同時,企業和政府與公眾的溝通方式也主要以通告,聽證為主,解釋水平高,社會距離大。而根據解釋水平理論,大的心理距離不利于人們了解核能環境利益的細節,最終導致人們感知的核能環境利益降低。另一方面,核能業內和公眾對風險的認知也是不同的。業內所描述的風險是對概率和后果的綜合考慮,而公眾則是直接考慮最壞的后果。同時,隨著物理距離的拉進,風險因為后果嚴重程度的增加也確實增加了,最終導致鄰避群體與風險的心理距離隨物理距離的減少而不斷增加。
由上述分析可知,核設施與公眾物理距離的減少,不能使環境利益與公眾心理距離減少,而會使公眾與風險的心理距離減少。而公眾感知到的利益和風險不匹配,正是“鄰避效應”發生的根本原因。因此,在利用環境利益破除“鄰避效應”的過程中,要降低環境利益的解釋水平,縮短心理距離,增強公眾的切身感受。
瑞典核燃料和廢物管理公司(The Swedish Nuclear Fuel and Waste Management Company,SKB)早在20世紀70年代就已經開始進行乏燃料存儲庫的選址工作。與中國的情況相同,在早期的選址過程中,瑞典的很多地方也發生了抗議活動,在烏普薩拉地區甚至還發生了示威游行來抗議SKB的鉆探工作。SKB從民眾的反對中意識到了公眾接受的重要性,并貫徹到了后續的選址工作中。1992年,SKB開始了以自愿接受為基礎的具體選址工作。SKB給各個地區發出了選址的邀請,在得到積極的回復之后,會進行公民投票調查居民對建造乏燃料存儲庫的意見。SKB接到了數個小鎮的邀請并選擇了6個小鎮進行長達數年的考察,直至2002年,還有?sthammar和Oskarshamn兩地在激烈角逐。到2009年,?sthammar的Forsmark才在2009年斯德哥爾摩的投票中勝出,被選為永久性核廢料存儲點。在整個選址過程中國,SKB的職員往往會常駐在備用選址點,通過長期交流,讓備用選址點成為他們的第二個家,給公眾留下SKB是有擔當的公司,SKB的事業是為全瑞典謀福祉的事業的印象。
從遭到抗議到爭先競標,核廢料存儲點不可能僅僅靠經濟效益和工作崗位就在一個高度發達,社會福利豐厚的國家受到眾多小鎮的青睞。實際上,SKB的環境保護意識和對公眾意見的尊重也是成功選址的重要原因。首先,在SKB的官網首頁高懸著他們的口號“We take care of the Swedish radioactive waste to protect people and environment”(我們處理瑞典核廢料,保護環境,保護大家),緊接的三個重要板塊第一個就是介紹核廢料處理的重要性:“Our generation must take care of the Swedish nuclear waste”(我們這一代必須處理掉瑞典核廢料)。[6]可見,SKB極其重視環境保護,把保護環境和居民不受到放射性廢料的傷害作為建設核廢料存儲點的出發點,做到了“師出有名”并且提出了核廢料處理的緊迫性,拉近核能環境利益與公眾的時間距離,引導了人們的責任感。其次,選址點的自愿申請和競爭起到了“物以稀為貴”的效果,提高了人們對核廢料處理廠的認同感。“自愿報名”可能背景不同,但有一點毋庸置疑的是,該地區一定會覺得該項目與自身利益可能造成關聯,而不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這就是業主通過合適的方式篩選出了概率距離近的候選地區。最重要的是,SKB花費了數十年的時間來調研和選址,這個過程中,SKB員工與公眾的社會距離在不斷拉近,使得公眾對SKB的信任度不斷提高,SKB可以用更低的解釋水平和公眾宣傳核能環境利益,拉近了核能環境利益的公眾心理距離。最終,SKB使瑞典人民意識到了核廢料處理廠對環境的重要性,使人們以家鄉被選為這神圣使命的駐點為榮,甚至為此進行了激烈的角逐。
“鄰避效應”發生的根本原因是利益和風險的不匹配,其中的利益包括環境利益和經濟利益(能源利益)。一方面,在我國核能高速發展的背景下,經濟利益仍是爭取公眾支持的最直接快捷的方法;另一方面,環境利益對于核能宣傳、營造整個社會認同核能的氛圍更為有利。因此,核能環境利益的利用要因地制宜,根據實際情況判斷是作為主要工作方向還是輔助工作方向。
具體而言,首先,核能環境利益的利用與地區經濟水平有關,對于經濟發達地區,人們對經濟效益的追求可能不高而更看重于長遠的環境保護,此時核能環境利益的有效利用就十分重要。其次,核能環境利益的利用與地區環境水平有關,例如核能的環境利益在長期受到霧霾困擾的華北地區顯然比在四季如春的云南高。最后,核能環境利益的利用需要一定的公眾環保意識基礎。例如,瑞典的偏遠地區的平均受教育水平較高,而這些地區因為地廣人稀往往容易被選作為核設施廠址,公民的高環保意識保證了他們能夠主動接受和了解核能的環境利益。而在我國某些地區,破除“鄰避效應”時還是應以經濟紅利為主,環境收益更適合作為輔助手段來錦上添花。
如前文所述,由于核能環境利益自身的特性和溝通方式的局限,核能環境利益對于公眾來說是遠心理距離,高解釋水平的。高解釋水平的交流溝通不利于拉近核能和公眾的心理距離,也不利于提升公眾對核能各方面的認知水平,因此,可以通過降低公眾溝通解釋水平,縮短與群眾的心理距離,宣傳核能環境利益。
在科普宣傳方面,要盡量多介紹核能的利益,少談及核設施如何降低風險。一味地強調核設施的安全性,有可能給人留下“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印象,而強調核能的環境利益,可以改變人們對核設施會造成當地環境污染的刻板印象。為了拉近核能環境利益和公眾的心理距離,還可以通過結合當地環境特色,宣傳核設施廠址的稀缺性,拉近社會距離。
在公眾參與方面,要多讓公眾提問,采集共性問題,總結關鍵問題。共性問題和關鍵問題一方面反映了公眾最關心的內容,另一方面揭示了已有工作的不足。更具體地解決這些問題,實際地降低了解釋水平,有利于提升公眾對核設施和核能環境利益的了解。
在信息公開方面,不僅要公開信息,還要讓群眾有效地接收到信息。除了項目信息、環評報告等官方文件的公示外,信息公開還應作為公眾參與的回應,公開共性問題和關鍵問題的解答。在這個過程中,一次公開信息太多容易造成群眾接收信息時產生遺漏,太少則又容易導致不信任,因此,要掌握好節奏,把握好時間節點。
在整個公眾溝通的過程中,還要注意主動和被動相結合,減輕群眾負擔,盡量通過一些已有的活動進行公眾溝通工作,避免因為增加公眾負擔而導致社會距離增加。
核能環境利益本身就是抽象的概念,與公眾自然的有一定的心理距離。而如果把抽象的核能環境利益具象化,就可以有效地降低解釋水平,拉近與公眾的心理距離。首先,在解釋核能環境利益時,不僅可以把核能和公眾熟知的能源進行對比,還可以通過圖片、影視作品等將其具象化為森林、綠地等形象來降低解釋水平。目前,如“核電那些事”等國內比較知名的核能相關公眾號已經有文章和微視頻采用了多種宣傳手段,很好的拉近了核能環境利益和公眾的心理距離,但傳播方式畢竟比較單一也比較生硬,后面還需要通過一些基于人工智能等新技術作為廣告投放的手段,做到信息傳播的多元融通與跨媒體無縫銜接,對公眾起到“潤物細無聲”的作用,真正地做到拉近心理距離。其次,可以通過拉近工作人員和公眾的心理距離拉近核能環境利益與公眾的心理距離。這個過程中,當公眾對工作人員的信任度提高時,公眾對工作人員所代表的對核能和核設施的信任度也提高了,抽象的環境利益就得以借助工作人員拉近了和公眾的心理距離。同SKB的相似,核設施或施工單位工作人員可以通過趣味活動、黨組織共建、聯誼等多種多樣的方式拉近與公眾的社會距離,然后再進行潛移默化地宣傳和科普,使公眾把和核能環境利益的心理距離同化為工作人員的心理距離,達到破除“鄰避效應”的目的。
“鄰避效應”發生的根本原因是鄰避群體感知到的利益和風險不匹配。除了經濟利益外,環境利益也是核能利益中重要的一部分,但是,現實中核能的環境利益卻往往被鄰避群體所忽視。針對這一問題,本文從心理距離的角度出發,通過解釋水平理論,指出了核能環境利益與公眾的心理距離在時間、概率和社會三個維度上都比較大,導致核設施與公眾的距離拉近時,人們放大了核設施的風險,降低了對核能環境利益的關注,成為發生“鄰避效應”的原因之一。
本文還介紹了SKB成功利用環境利益破除“鄰避效應”的案例,案例表明,心理距離的四個維度對于消除鄰避效應都有重要意義,需要在核設施建設的整個鏈條中予以高度重視。目前,我國在利用核能環境利益破除“鄰避效應”方面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為此,我們需要因地制宜地判斷環境利益的重要性,通過降低公眾溝通解釋水平、具象化核能環境利益等方式拉近與公眾的心理距離,使公眾感知到更高的核能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