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與村莊 [組詩]

谷暉

手

她的手冰涼，粗糙

暖手寶，取暖器，米醋浸泡

都沒什么起色

每次給小孫女換衣服

她都會使勁地

搓一搓

吹一吹

直到那雙手，暖起來

肩 膀

籮筐，巍巍顫顫

在柔弱的肩頭，像屋檐下的

晾衣竿隨風搖晃。一頭

系著不落的太陽，一頭

擔起八口之家的飯堂

即使最卑微的紅薯、土豆

也能升起裊裊的炊煙

頭 發

都八十六了

頭發依然漆黑如墨

她說，這種人

命苦

二十六歲喪父

五十八歲喪夫

六十八歲喪女

她將一切不幸

都歸咎于

應白

而未白的頭發

牙 齒

她的牙齒，早就掉光了

剩下空蕩蕩的牙床

醫生說

牙齒掉了，影響咀嚼

加速衰老，我趕緊

為她定制了一口假牙

她說，戴假牙不舒服

棄之不用

她用空蕩蕩的牙床

咀嚼，品味

她的生活

依然有滋有味

耳 朵

她的耳朵，是在兒子

結婚后，失聰的

兒子與媳婦吵架了

她會教訓兒子：

“我只聽見你的吼叫”

滿桌的飯菜沒人吃

她會生氣地說

我沒有聽到有人告訴我說不吃呀

下班后，她經常一個人嘀咕

我聽到有人路過

怎么就沒人進來呢

菜 譜

起床時，天剛麻麻亮

洗凈，切好。絲形、條形、塊狀

用碗和盤子裝好

擺在灶臺，整整齊齊

水豆腐、蘿卜坨，大兒子喜歡

大媳婦養生，南瓜要水煮

油豆腐是大孫女的最愛

茄子、豆角，二兒子喜歡

二媳婦最賢惠，有什么吃什么

三孫寶最喜歡吃西紅柿和扣肉里面的腌菜

三兒子喜歡吃辛辣味的

三媳婦葉子菜當飯吃

二孫女喜歡吃新鮮肉炒花菜和土豆絲

小兒子喜歡吃苦瓜、臘肉

孫子喜歡吃牛肉、雞蛋

小媳婦不知道喜歡吃什么

觀察了這么久，一直沒弄明白

哦，對了，大女兒喜歡吃合渣，不吃面條

大兒子不喜歡吃紅薯，二兒子不吃稀飯

這些菜譜，一輩子

寫在母親心里

故鄉，沒剩下什么了

三山夾兩溝。田，

三分;地，七分。石板路，

崎嶇向上，將老村撕裂

炊煙，東倒西歪，流落鄉間

留下老屋與長滿疙瘩的

柿子樹相親相愛

蓑衣，孤獨地站在板壁上

村頭留守的阿婆

守著的斗笠，早不知

跑哪兒去了。老黃牛早已

隨著村里的后生們，消失在原野

老屋，生銹的落鎖，鎖住了童年的

記憶。石頭般的叔父，一年

憋不出個響屁來

灶臺高的幺嬸娘，常年圍繞灶臺打轉

到頭不見一桌飯菜。

狗尾巴草擠破的校門，傻傻地

遙望對面的青山，除了荊棘

從未見樹木成林

土地，日益堅硬。猶如

故鄉的記憶，不再那么柔軟

半夜，鄉愁落在枕邊

留下月牙兒，獨自神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