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潔的詩 [組詩]

張潔

必 須

必須敏感，必須遲鈍

必須腳踏實地，養育高大的想象力

必須空如金盞，滿如醴泉

必須碎如瓦器，堅如磐石，祈禱守望

必須獨自飲杯，并彼此交接

必須忍耐等候，必須奔走呼號

必須卸下重擔，享受安息

必須時刻警醒，抵擋誘惑

必須敞開，必須緊閉

必須放膽作證，必須守口如瓶

必須永遠做小孩子，必須長大成人

必須失敗，必須得勝

必須死去埋葬，必須及時復活

生日寄語

重新睜開眼睛之后

我看見了更多的光

遙遠的光，微弱的光，分散的光

甚至，連隱藏的光

也看見了

重新睜開眼睛之后

我甚至覺得

我可以在黑暗中生活下去

今之我

我的枝條翻飛。

我的香味從炒鍋熗出。

我越過墻垣。

我藍。我白。我明亮。

我愛了又愛。

風若問我。火若拷我。

我一言不答。

火有舌。風有口。

我無言。無語。無聲音。

使日頭落盡。

以便西山如古墓——

我，被曉諭。

葉叢中爬來爬去的甲蟲

有時它們說著自己的方言，迫使我

記起我外人的身份

有時它們親切地問候，將手中的光影

它們友好的愛情，濺濕我的圍裙

我哭了，我實在對它們不夠好

不夠憐恤、寬容、慈悲

我經常除了自己誰都不愛

一只甲蟲，要怎樣舍棄它背上的胎記

海鷗掉進水里淹死了

一個不了解海鷗的人

以為海鷗不會死

或者，即使海鷗不得不死

它可能在自己的巢穴

壽終正寢

在沙灘上曬著太陽死去

在草叢中散著步死去

一個不了解海鷗的人

不相信

海鷗掉進水里淹死了

一個不了解海鷗的人

不明白

為什么海鷗臨死還要飛到海上去

今夜有暴風雨

然而，并非所有的爭戰

都在窗外

或者，需要整整一個亮閃閃的夜

千軍萬馬，才能跑過屋頂

鼾聲窄小

遮掩不住北風的失眠

混亂，與清醒

一部分雨，分娩了另一部分雨

我和祈禱之前的我

隔開了多少血

多少世紀，已經遠去

星 空

還不夠完美。在夜里

我繼續描繪你

在大地上所有的行程

南十字星，我想它一定

看得見北斗星

北斗星，只要回頭

也能看見南十字星

各自的傷痕，閃爍著

讓自己，成為自己

到時候

又可以彼此相認

我不想擁有什么

季雨造訪之后

腐葉讓了讓，蘑菇探出了頭

風能過去的地方，我也能

何況我還有綠藤，童年的秋千

給我向前的慣性

野花開過的山坡，甲蟲藏身的陰影

被山羊嚼出過綠汁的灌木叢

那壁山崖，晃動過采藥人灰色的背影

蝴蝶愛在陽光里亮翅，在她

蹲過的一片闊葉的掌心

在被露水洗過一次又一次

而你從未知曉的空氣里

我不想擁有什么

是的，我只想走一走，如果累了

就在一塊青石，或樹樁上

坐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