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的方式

陜西◎吳立志

源 頭

我不愿離開森林，走到裸露的巖石上面，握著一把山泉的冰冷，她又從指間流走，在陽光里滴落。山中的春天醒來，一條溪的源頭，擺在面前的是一次最大的失落。

瀑 布

在這遙遠的地方，茫茫生長，不去思念，或者憤懟。

富有辯證的紋理，蕩漾了年月的波濤。

高度的寵愛使她飄逸，她站在彩虹上，許多人悄悄仰望。當她落下來，巖石試圖接住，惹起更深的霧。

淵 源

溪流像遠方的血緣，聯系著山中的故人和雪。

所有的流水都那么無常，在清澈的奔襲中練習遺忘。

然而，每一次拐彎都飽含養育的深意，溫柔的胸脯撫過一切坎坷的手掌。

深 處

溪澗深處，水皆縹緲，山色升至仰望的蒼青，抵達云端的無妄之日。

觀棋柯爛，伐木丁丁，相逢處，非仙即道，靜坐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無數渴望奔涌，帶著前世的模樣，在細風里閃閃沉醉，在花朵中安放離情。

叢林茂密有如親愛的日子，夏天盛大的抒情，像一場虛擬在現實中的夢境。

暮 晚

順河而下，叢林密生，暮晚的路只剩隱約的痕跡，讓人渴望歸家。天空低低地趴在樹梢，看著我行色匆匆的樣子。

我想把自己安放于巖石之上，躲在世界小小的角落，像一株植物淺淺地呼吸。

小獸只在夜間出來，吃青青的牧草，飲洌洌的泉水，花朵大片大片開放，干凈的河流向遠方。

水 塘

升起撲面而濕的晨霧，籠罩其間，恍若朦朧的化境。

我愿坐下來，用一生的雨水和你交談。

春水從堰道中流淌，沁入桃花和杏花的暗香。

你水袖盈盈，攻防兼備，像一座嬌羞的營盤，充滿攻打的理由。我將聽命于你，在春天的歧路，在歧路的盡頭。

菖 蒲

沒有敷衍的蒼翠。沒有囑托的清新。

三生之內，逃不出命中注定的場景。

世界盡頭，落日坐下來抽煙，準備折身而回。蒲草還在池塘。

像少女等待清水，喂養她嫩綠的身體，風吹來，撥動兩片耀人的樂章。

清 新

在一個清晨叫醒你的名字，在一個夜晚安定一座城池。在睡眠的傳說之外，我們倒盡所有的水云，讓胃和心胸像晴天一樣空闊。

我們大步邁過童貞，把影子投進沼澤，一片水草，青青可口。

秋 水

在莊子的夢境尋找，在盈盈的眼波尋找，在莞爾的酒窩尋找，在回身的長發倩影尋找，在嫩如柔荑的指間尋找……啊，我的伊人，你在這里站立了千年。

我在世間尋找了千年。我多想望穿你曲折和蒼茫的出身，望穿你少女一樣羞澀的心事，在我輾轉的夢境里，你就是那柔情萬種的秋水，你就是那娉娉裊裊的伊人。

選定一個有風的日子，讓樹開出最美的繁花，遇見最美的你，就在秋水之畔，結廬而居，半壺濁酒，一尾焦琴，紅箋小字，青袖拱手，虛度余生，墜入萬劫不復的紅塵，不醉不醒，一世一生。

后 果

可以寄托的水塘過于空曠，陌生的青蛙跳過姻緣，被浪費的時光變得速朽。

我會一生寧靜嗎？

小路缺少野心而荒蕪，在傍晚歸家的人頭頂霧水。雨落下，打濕心事，肺葉如泅游的魚，扇著清新的耳光。

今夜。舟中。

我們帶著浮沉的漁火，披著月色的酒杯，舉起霜刃，對決中各自咽下后果。

秘 境

我以為你是古人故意留下的秘境，我以為你用自己的名字隱居。

鄰翁邀我在田坎間坐下，我就原諒了這個世界的不堪。

春風每年都來，夏季草木茂盛，只是到了秋天，我們不約而同地枯黃和萎敗。

柳 岸

最初的景致已經隱藏，一些樹陰正在遠去，一棵樹只有從內心才能確認另外一棵。

所有的柳岸是否需要風月，風月的背后是否有你的笑意，在誘惑與渴念的禁忌中，我們或者是果實，或者是蛇。

夜晚過后，微涼的大地比天空褪色得更快，秋聲多出一些漩渦。

流 利

河流在行走中變得溫和，清新的味道像白鷺在山間縹緲。

河水劃清田埂的界限，每一次流過都是批閱。

批閱著農夫在田間用稻禾書寫的作業，批閱著工整的行文和蒼勁的長勢，批閱著蛙鳴和月光的胃口，批閱著雨水、節令和萬眾一心的年成。

一條河流，穿行四季，把太平的良愿，送給每一個辛勤耕作的父親和母親，送給每一塊孜孜不倦的大地。

出 口

一條河向內探尋根深流遠，向外探尋蒼茫暮色，用飽滿的心事，書寫澄明的流程。

出口那里，高高的道觀，晨鐘，暮鼓，傳達著生活的凡響。

心無旁騖的面孔，念念有詞的木魚，猶如婆娑塵世中繚繞的芬芳。

遠 方

一個人時，取出心中的水源，讓它自由流淌，趕出廣闊的幅員，從不同方向，走遠。

我能觸到五月的菖蒲、碧綠的兩岸；

我能觸到七月的塊莖、豐富的藤蔓；

我能觸到十月的孩子、菌形的胎盤。

卻不能遇你，無人的渡口，孤舟自橫；

卻不能見你，天涯的斷橋，隨風而西；

卻不能想你，深秋的猿鳴，朝發白帝，已過萬重關山去。

閉上柴門，寒冷的木葉卷過砧聲，濺起的水花留有淚痕，由此往后，時令入深，冬眠的蝙蝠倒掛入鈴，生命的鐘聲在夜半，漸漸落下。

更深的船頭，天空陰晴不定，越來越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