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詞

福建/林麗云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時令漸行漸深。秋陰脈脈，秋風薄涼，教人確知，秋來了。

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喜歡秋的味道，悠遠、岑寂、綿長，華美的凋零，馥郁的滄桑。這樣的季節里，關于離別，關于相思，關于年華逝去的感慨陡然間會無限滋長起來。

這樣的季節里，走在秋錦片片的林陰路上，看蒼老的樹干爬滿了蜷曲的青藤和暗綠的青苔，惆悵的思緒也枝枝蔓蔓地彌漫開。睇望滿山的紅葉黃葉，思念像落葉紛紛揚揚，落地成秋歌。仰望澄澈碧空上隨性自在的云卷云舒，情懷卻慢慢地在這純凈無塵的秋色里變得素潔起來。

這樣的季節里，倚門看秋雁從高空掠過，臨窗看天光一點點暗了下來，沒有東籬把酒黃昏后的銷魂，那么，倚燈展卷讀幾首秋的錦瑟詩文那是再好不過了，因為那些詩文已經為我們的心情作了最好的注腳。

愛讀李商隱的詩，李是個多情之人——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一語寫盡雨夜思。繾綣情懷繾綣詩，客散酒醒之后，他仍然更持紅燭賞殘花。荷葉枯時秋恨成，他不忍心所有的華美隨秋風而蕭索。他期盼哪怕有一些些殘荷，能聽聽雨打殘荷之聲，點滴凄清，凄清點滴，也是令人無限慰藉的事啊——所以，在秋陰不散霜飛晚的夜，他還在賞玩著留得枯荷聽雨聲的意緒。

愛讀柳永的詞，多情哪堪清秋節，文章憎命達。我想：柳永要是像他的同輩那樣仕途得意，或者說，要是像他的一些同輩那樣老老實實地求功名仕進，他的詞也許只是閑情萬斛，一川閑愁，滿城柳絮，都化作煙花消散在大宋的天空，但他偏那么狂狷、浪蕩，忍把功名，換作淺斟低吟，科舉被黜后，自嘲奉旨填詞柳三變?；峦臼б?，落拓不羈，反而讓他詞的天空絢爛至極，在秋的錦繡詩章里又添上了他濃墨重彩的一節。喜歡他《八聲甘州》里的秋：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這是詞的上半闋，寫得尤其好，喜歡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的蒼遠，有西風殘照，漢家陵闕的味道，喜歡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的那種美麗凋零的憂傷。

以前愛讀他的《雨霖鈴》：寒蟬凄切，驟雨初歇，留戀處，蘭舟催發。離情別愁，凄迷傷感。而今更愛讀他的《八聲甘州》，人生蒼茫悲涼秋，意境更廣，閱讀心境不同，感受也不同。

這樣的季節，這樣的夜，秋雨淅瀝，雨滴竹梢，點點滴滴合成愁，最適合聽一段《秋窗風雨夕》，詞是紅樓夢四十五回里的“風雨夕悶制風雨詞”，林黛玉寫的，詞寫得極美極傷，人生薄涼意緒盡在其間：

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

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秋涼。

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

唱這首詞的是著名花腔女高音吳碧霞老師，唱腔非常美，婉轉起伏，凄切悠長，絲絲入扣，悲秋之情盡在那一詠三嘆之中。

我少時聽《紅樓夢》電視劇主題曲，開篇音樂就不盡悲嘆滾滾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聽了心里很沉，可我聽不懂為何要有那么多的詠嘆。及至稍大再看紅樓夢，我看懂了一些，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我想，整部書哀嘆的都是美的隕落吧。無可奈何花落去，春花秋月終虛幻，無可救藥的悲涼感，一曲好了歌道盡其間味。

那一夜，我倚窗再聽《秋窗風雨夕》，我似乎又懂了一些，如此凄美如此愁的人生，還是值得我們一遍遍地為其悲歌、為其吟詠的。

因為，人生無完美，缺憾亦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