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山獨坐

裴禎祥

【上山

我越來越喜歡上山

地球上的事物，我覺得山最踏實

他很少是中空的，除非人類剖開他的身子

制造穿越他的隧道，攫取支撐他的礦藏

他偶爾會以局部的坍塌，表示抗議

但他從來不改變站立的姿勢

當我站在群山之巔

我明白那些樹，那些草，那些石頭

和天空中的鷂鷹、林中的獐麂

他們顯露出的溫順、堅韌、自私與殘忍

無不遵守著自己，與生俱來的性情

他們沒有虛榮，不懂三十六計

也不會明明愛著，卻說我和你沒有關系

我還有什么不能放下

當陽光和風，浸泡著長期遭受軟禁

已經結痂、長殼、生出倒刺的心

讓它逐漸變得鮮活、松軟，像初春田野上

灰色的野兔，在草棵間謹慎地探出頭來

我知道，我已經成為大山的信徒

【我想撫摸這些山嶺

我看到的這些山，三十六年來

與我朝夕相處的這些山，在我出生以前

已經站立了億萬年的這些山

我越來越喜歡他們平靜、安詳、固執的樣子

每次，我都想輕輕地撫摸他們

那在春天緩緩變綠的森林

那籠罩在山尖上，淡藍色的霧氣

逐漸飛近又飛遠的鳥群

從他身體的縫隙里，流淌出來的溪水

不斷喂養著嘉陵江與漢江

讓他們有力氣，走向平原和大海

我想撫摸他們的臉頰肩膀胸膛與腹部

他們多毛的軀體，那些黧黑或青色的樹林

一只野兔，或一條蛇涼涼的皮膚

他們裸露在空中的峭巖，那里曾經蹲伏老鷹

他們被層層擠壓所形成的褶皺

大水一次又一次沖刷后，灰白色的印跡

我愛他們，我想與所有的生靈

一起走過千萬條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

然后坐在深山中的一塊石頭上休息

我將傾聽野獸們的鼻息與號叫

注視著一朵又一朵不同顏色和形狀的花兒

在高樹、刺叢、灌木與小草的手掌中

次第開放。我想與群山一起

迎接大地的黃昏，望著皎潔的月亮

在遠處的山嶺之上

緩緩升起。我想變為地下的礦石

地上的樹，或飛舞在空中的蝴蝶、蛾子

我想變為最柔弱、最微小的生物

一生固守在自己的疆土上

用翅膀、觸須和小腳丫

去丈量，去撫摸每一寸土地

我深深地渴望，因為我的微小、我的柔弱

能夠最深最多地，領受大地的恩情

【山頂上的柏樹

寫到她們，就必須寫到她們腳下的黃土

身邊的巖石，熬過了冬天的油菜

必須寫到她們頭頂遼闊的蔚藍

有時候，老鷹會跟散步的王一樣，靜靜掠過

必須寫到風，它像一個腳步輕快的女子

一遍又一遍地穿過她們密匝匝的

鱗片般鑲嵌著的葉子，為她們沐浴，梳妝

還必須寫到陽光，如同絲線與繩子

將這些互不相關的事物，東一枚西一枚名詞

連綴成一片有機的、含義深遠的句子

我站在這里，想把他們念出來，寫出來

但是，這些沙沙、沙沙的聲音

一再提醒我，不會有另一種語言另一種聲調

不會有另一種音樂

說出或者唱出的自由，善，美與愛

比她們自己的表達，更樸素，更感人

【巖羊

清晨，一只黑色的巖羊

在嘉陵江邊一塊突出的巖石上躑躅

它正面臨著生死抉擇——

它錯誤地來到了一片上抵峭壁

下臨深淵的絕境

在它向著左下方的灌木叢

奮力一躍的同時

我聽到了大自然的驚呼

但是神看著這一切，覺得美好

無論它順利脫險

還是跌下懸崖，滾入激流

這一事件，還可以有兩種命名方式：

最深的恩情，最純粹的詩

【在南山獨坐

陽光落在群山以遠

也落在我身上，滿山的灌木，竹林

松樹的枝條，在風中搖動

文峰古塔，保留著明朝的質樸與挺拔

老人、女人與孩子，無限靠近一樹

過早爛漫的花

遠處，大唐發電廠的冷卻塔

不斷噴吐白色的水汽

腳下的小城，匯聚起人類制造的喧囂

那些車輛、行人與樹叢

形似蟻蟲，細如草芥，渺若灰塵

各自迎接著，屬于自己的春天

我在這里獨坐，望著塵世的面容

然后把目光，投向天空中逶迤伸展的峰巒

我所看見的萬物，呈現出一致的安詳

現在我知道，我所獲得的和我所失去的

都不會再讓我歡喜或者悲傷

我將坐在這里，靜待太陽落山

然后回到自己的屋子，把燈點亮

我將愉快于做一莖野草，或一枚甲蟲

長久地，活在塵埃之中

直到和他們融為一體

【西河記

西河就是西漢水，犀牛曾在這岸邊生活

周秦的先人，曾在這里定居，養馬，繁衍生息

這是一條寫進神話與詩經的河流

她現在細弱，渾濁，緩慢地流過西部的群山

三月，當我經過藥木院來到西淮壩，站在

油菜田瘋狂的金黃色里，我多想去看看她

但我止住了腳步。我知道她在

一條河流，喂養了無數樹木、莊稼與人群

也喂養了我艱澀的童年，醫好了我的貧血癥

我知道我可以不去看她。無論我身在何方

我知道她在。就像教徒從未見過上帝

但人們知道他在。西河在不遠處流過，我

與她隔著兩百步的距離，這是人與神的距離

也是灰塵，與星星的距離

【在西河邊

我與一群石頭坐在一起

蘆葦尚未返青，它枯干的頭顱

向著我微微頷首

幾朵細碎的小花，如同一群

還沒有學會說話的女兒

坐在她自己柔弱的莖稈上

撲閃著大眼睛

蜜蜂從花田里回來

它們在夕光下振動的翅翼

帶著我的腳步，揚起的一絲絲灰塵

口唇里含著一小撮花粉

因此，它飛得比早晨緩慢了一些

這正好與太陽落山的速度

我心跳的速度，相襯

這是多么好！我將坐在這里

看著花開，花落，受著風吹，雨淋

應和著西河流淌的節奏

遵循著季節的秩序

重新成為與它們一樣的事物

【瓦與花

我曾經受切割與煅燒，歷遍風吹、雨打

承接過閃電與雪花

然后，我放下自己，成為了舊物

小小的你，盛開在我面前

如同深黑記憶里，一抹亮光，撫摸那些歲月

那些灰。現在，它們都已沉睡

唯有你，喚起我作為一片瓦的激情

雖然我，依舊深深俯首，但卻凝視著

內心的天空，那片高處的生活

【在樹林里

我們坐著。那些樹，伸出粗壯的手臂

把天空環抱起來

有一些細碎的光斑，穿過葉子間的縫隙

跳下來，躺在我們的腳旁

過一小會，水滴便倏地落向我們頭頂

青草地，一直延伸到湖岸邊

我們坐在這樹林子里

沁涼的石凳上，都不說話，都看著遠處

那里，湖泊正涌動著細細的波紋

我感覺我的內心，也涌動著一片湖水

它們是那么細膩微小，不易察覺

但是我知道，它們在尋找自己的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