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立群(云南藝術學院)
位居中國西南邊疆的哈尼族,是一個擁有眾多人口以及豐富生態資源的跨界民族。其分布比較廣,多聚居在滇南紅河、把江邊、瀾滄江流域和哀牢山、無量山脈等地區,以行政區劃論,則是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思茅地區、玉溪地區和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境。在約公元7世紀時,哈尼人就已居住在今哀牢山和蒙樂山一帶,與彝族同屬于古代氐羌族群的逐漸南遷者。哈尼族在經歷了長久的遷徙之后,積累了很多豐富的哈尼文化。聰明的哈尼人在沒有自己文字的情況下,用自己勤勞的雙手和超凡智慧開發、建設了自己美麗的家鄉,他們創造了燦爛的民族文化,創造了如同古哀牢山、無量山般奇偉瑰麗的民族文學,創造了屬于他們自己的語言(屬于漢藏語系藏緬語族彝語支系)以及自己的音樂文化,如勞動生產時唱的歌、談情說愛時唱的歌以及祭祀民俗活動時唱的歌等等,都用“民歌”演唱的形式把哈尼族內部的原生狀態表達了出來。
縱貫古今,哈尼人在人生的每一個環節都有他們自己的儀式,而在儀式的進行過程中相伴而生的還有一些音樂現象。與此同時,哈尼祖先的博大智慧形成了哈尼族民間音樂的族群記憶。哈尼族的民歌分類是當今我國學術界研究少數民族民歌分類的其中之一。針對哈尼族民歌分類這一問題,筆者在查閱中國知網、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學術期刊數據庫以及國內一些知名的核心期刊、論著,探尋哈尼族民間歌曲傳統分類的諸多材料時發現,哈尼族民歌的傳統分類都是在李元慶先生對哈尼民歌傳統分類的基礎上進行研究的,所以筆者在本文中只選取了兩位有影響力學者的分類進行了整理分析。
談及紅河州的哈尼族音樂,就不免提到我國著名民族音樂學家李元慶先生,他在《哈尼族民間歌曲的傳統分類》 (于1988年撰寫)中,于第二大部分把哈尼族民間歌曲,按照其習俗功能為主的多元化標準分為了八大類:節日宴會與嫁娶活動中產生的“哈吧”和“然阿米畀”兩類民歌;祭祀祈禱與喪葬儀式中產生的“貝瑪突”和“謎剎圍”兩類民歌;領哄娃娃與兒童娛樂中產生的“阿尼托”和“然阿咕納差昌”兩類民歌;勞動與談情說愛中產生的“阿哧”一類民歌以及慶典娛樂與社交來往中產生的“羅作”一類舞蹈歌曲。
后來,在《關于哈尼族民間音樂的若干問題——應中央電視臺青年導演吳字文先生之采訪而寫》 (于2018年在民族音樂第5期發表)一文中,于文章的第二部分他又簡要論述了哈尼族古老民歌的八大類別:一是“哈巴”(在任何場合都可以唱);二是“阿哧”(勞動、談情說愛時歌唱),同時還分為“哧瑪”(大聲唱)、“羅百”(中聲唱)、“哧然阿”(小聲唱) 三個子類別;三是“蘇咪衣”(嫁姑娘時唱的歌),按身份分的話,其又包括出嫁者唱的“蘇咪威”、長者用“哈巴”祝福同時用“蘇咪衣哈巴”講述嫁姑娘古規古理的歌曲以及女伴們送新娘唱的“喲卻瑟赫”三種;四是“咪煞威”(送葬時女兒因老人去世而傷心唱的歌);五是“阿尼托”(看嬰幼兒時唱的歌),其又包含父母、祖輩、小兄姐唱的三種;六是“然阿咕差”“阿密策”(兒童做游戲時自己唱的歌);七是“莫批突”(摩批/貝瑪唱的祭祀歌,如敬神攆鬼、叫魂祈禱、安葬逝者等);八是“羅作”(歌、舞、樂出現在同一個音樂場域的歌曲)。
原云南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民族研究所副研究員毛佑全先生,他在《哈尼族文化初探》 (于1991年發表)一書中,于論著第十部分的開頭簡要論述了哈尼族風俗歌謠的種類:大致包括歌唱自然宗教祭祀活動(如《祭寨神規矩歌》《建寨歌》《叫魂歌》《送鬼歌》《敬山獻水歌》等)和生產生活習俗(如《出嫁歌》《四季歌》《送葬歌》《新房落成典禮歌》等)的歌曲。
音樂學界研究的重要論域之一,民歌分類中的“分類”二字即歸類,它是把一個種,按照一定的標準,區分出來的若干屬的概念。其劃分規則為:劃分的屬必須互相排斥;每次劃分需遵循一個標準;各個屬之和必須等于種。也就是說,哈尼族民歌的分類也應如此進行。
在已經分類的哈尼族音樂文化研究中,李元慶先生與毛佑全先生均根據自己的學術背景對哈尼歌種進行了分類:李元慶老師在深入到哈尼社會與一些著名民間歌手交談后,弄懂了民間歌手對哈尼民歌的分類稱謂,進而在尊重客觀實際的基礎上,以哈尼人的習俗功能為分類標準,用哈尼民歌中的開腔用詞為分類標志,將哈尼民歌以獨特的民族語言呈現了原生態的哈尼民歌稱謂。
毛佑全老師則是以哈尼族民歌音樂曲調中的歌唱內容、歌唱的時間地點以及歌唱的對象為劃分依據,他將習俗場合分成了兩類,把哈尼民歌根據歌唱內容的不同分為了不同的民歌歌種,因而他并沒有指出這些歌唱內容的“歌”是用什么民歌曲調唱的。如宗教祭祀活動中所舉例的《祭寨神規矩歌》《叫魂歌》《送鬼歌》《敬山獻水歌》,都應是由祭祀主持者莫丕來唱“莫丕突”;《建寨歌》既可以同時用“哈吧”來唱,也可以只用“哈吧”來唱。
通過閱讀兩位前輩的著述可以得知,兩位老師在分類的過程中,李元慶先生是以哈尼人的觀念為基礎,結合自身的認知,將其按照哈尼人所認同的標準、規則,用哈尼人自己的“樂語”進行分類的。筆者在紅河學院參加“國家藝術基金2019年度藝術人才培養資助項目——哈尼族八聲部民歌演唱人才培養”時,有幸聽到了李元慶先生對于哈尼音樂的細致講解,當他講到哈尼民歌的分類時,有不少哈尼族的工作者以及傳承人發出了贊同的心聲。我想,這正是因為李元慶先生從哈尼人內心的實際出發,并將此與自己的認知結合在一起,用哈尼人民自己的術語去表達哈尼民歌的稱謂,才形成了國內民族音樂學界以及哈尼族內部都認可的哈尼族民歌分類。
事物的屬性是多方面的,所以對某一事物可根據其某一方面或某幾個方面的屬性進行不同的分類。李元慶先生為了準確理清民間歌曲的“民歌”與民間詩歌的“民歌”之關系,他從哈尼族民間歌曲的角度出發,又兼及民間詩歌的角度審視,以此用獨特的民族語言對哈尼族內部的民歌分類進行了學習、梳理。如,嫁姑娘時唱的“蘇咪衣”與祭祀時唱的“莫批突”,它們都是在某一個音樂場域中用一種獨特的民族語言來表達的歌種概念;而毛佑全老師則是從民間文學的角度進行分類的,他實際上是把民俗場合中唱的歌曲內容,如哈巴里面的很多歌、開天辟地的歌、男女相愛的歌、抬棺材時唱的歌以及出嫁時唱的歌等等,用漢語意譯作為了哈尼民歌的稱謂,因此并不能表明歌唱內容的“歌”的民間歌曲類別屬性。
由此得知,毛佑全先生的分類是文學意義上的一種具體內容的分類、是一種具體的舉例性質的歌唱內容的歌、是哈尼歌種局部的一種劃分,因而這種分類既不是民間歌曲意義上種類的分類,也不是對李元慶先生梳理的哈尼族民間歌曲傳統分類的一種否定。
長期以來,中國民歌的分類一直是音樂學界研究的一個重要問題,其最早在《詩經》里就有了基本雛形,即關于“風”“雅”“頌”的劃分。但是,真正從民族音樂學的研究視角對中國民歌進行分類的學術成果,則是在新中國成立以后才陸續出現的。隨著中國民歌的分類慢慢走向了規范化,紅河地區哈尼族民歌的分類在李元慶老師的引領下,也得到了很多學者的關注。下面筆者將把自己的幾點思考論述如下:
通過梳理紅河地區哈尼族民歌的分類情況可以看出,在哈尼族音樂文化研究中李元慶先生與毛佑全先生兩位學者,各自以自己的學術視角在向民間藝人學習之后對哈尼民歌進行了分類。當你進入哈尼社會與哈尼人同吃住時就會發現,李元慶老師的那種分類并不只是學者自己對它的分類,而是根據民間真真正正權威的歌手對此的分類。
簡單舉幾個例子:一是關于“兒歌”的問題。兒童自己唱的歌和領娃娃唱的歌在哈尼社會中為什么不像漢族一樣統稱為“兒歌”呢?眾所周知,有時當我們走在大街小巷中會聽到各式各樣的漢族兒歌,其中,有小伙伴們做游戲時唱的、有大人領小孩子唱的等等,而這些在漢族的音樂體系當中被統稱為兒歌。但是,當我們走進哈尼社會,感受哈尼民歌的魅力,再從李元慶先生的分類中看“兒歌”時,就可以看出,兒童自己自娛自樂時唱的歌和領娃娃時唱的歌(這里需注意,即便是小姐姐唱的歌,其歌唱的內容也是像大人安撫嬰兒一樣的內容),其所發生的民俗場合、音樂場域以及表現出來的習俗功能是不一樣的。也就是說,兩者都存在著哈尼社會中,我們并不能以某一民歌稱謂概括全部,更不能用一些局外人對漢族民歌分類的認識去套哈尼族傳統的民歌分類。換句話說,學者在研究某個民族民歌的過程中,必須在尊重所研究民族的傳統分類、保持該民族歌種特點的基礎之上,這樣才能得出正確的結論。二是關于“敘事歌”“風俗歌”的問題。敘事歌(簡而言之就是以敘述某一些事情為歌唱內容唱的歌曲)與風俗歌(簡而言之就是將某一地區、族群社會的風俗唱出來)這一漢族的稱謂在某些程度上各屬于一種民歌分類。而在哈尼族社會中,如果只將八大類民歌的其中一種,如“哈巴”作為敘事歌是不對的,原因是當你仔細聽哈尼人歌唱他們的民歌時,你會發現,哈尼民歌中不光“哈巴”有敘事,“阿茨”有敘事,“蘇咪衣”也有敘事,“咪煞威”等等都有敘事。可以說,哈尼族的八大類民歌中每一類都有“敘事歌”。比如說,摩批送死者時唱的“咪煞威”,單看它所唱的內容(大體意思是訴說死者生前的各種辛勞,并且告訴神讓死者回到祖先來的地方)就是一種“敘事歌”。三是關于“阿哧”的問題。我們都知道,在漢族民歌中,山歌是山歌,情歌是情歌,兩者各自為兩種民歌類別。而在哈尼社會中,“阿哧”就是日常生活中勞動時、談情說愛時唱的歌曲,它分為三個子類別,即“哧瑪”(大聲唱)、“羅百”(中聲唱)、“哧然阿”(小聲唱)。其中大聲唱的“哧瑪”就相當于漢族民歌分類中的山歌,小聲唱的“哧然阿”則相當于漢族民歌分類中的情歌。從“阿哧”的歌唱內容來看,可以說,哈尼人可以按自身的需求用同一個調唱不同民俗場合里發生的事情,它相當于漢族民歌系統里的山歌和情歌,但是它又不同于漢族民歌系統里的山歌和情歌。比如說,漢族民歌里面的山歌是以地點來劃分的,情歌是以內容來劃分的,但是哈尼族社會中“情歌”也是可以在山上唱的,同時“山歌”里面還可以包含著“情歌”。也就是說,哈尼族民歌中存在著“山歌”與“情歌”并存的現象。所以,如果在哈尼民歌中用“阿哧”只表達漢族民歌分類里的山歌,就不能包含“阿哧”所要指的全部內容,同時也是行不通的。
毛佑全先生對哈尼民歌的分類則是從民間文學的角度出發的,他把在每一個民俗場合、音樂場域所唱的哈尼民歌的歌唱內容都當作是一個調、一個民歌歌種??梢哉f,他認為有多少個調(這里所說的調的概念和我們大多數學院派的研究者從小接觸的十二平均律中調的概念是完全不一樣的)就有多少個民歌歌種。比如,“蘇咪衣”這一類民歌里有很多調,毛佑全老師認為,姑娘不愿出嫁是一個調,談戀愛是一個調。也就是說,同樣的調當演唱者唱一次不同的歌詞時就應把它當作是一個調。事實上,那只是歌曲具體內容的調子,而不是音樂的調子。
改革開放40多年來,如今我國少數民族音樂研究領域所面臨的一個重要問題是:如何使用所研究民族內部的音樂術語去表達該民族的歌種稱謂?古往今來的民歌分類,主要是把漢族的民歌分類作為依據,而或多或少忽視了對某類歌種在某民族社會中的認同與使用情況。民歌的分類,既涉及音樂事件所依存的社會文化環境及文化持有者,又間接涉及同書寫方式有關的學術語境、研究者、研究論著以及局外人“閱讀者”。對于后一者來說,主要有兩方面是學者們在研究中必須了解的問題,即了解認識誰的分類和怎樣認識它的分類?目前學術界對于“了解認識誰的分類”這一問題來說,學者們要深入到所研究的民族當中,與局內人一起生產生活,努力把自己也變成一個“局內人”,向他們學習請教他們自己的分類,之后再將此進行整理,以局外人的身份對該民族的民歌有一個科學性的認識;對于“怎樣認識它的分類”這一問題而言,學者們要注意在對某一地區、族群的民歌進行分類時,要盡量順著文化持有者對本民族音樂文化闡釋的眼光去表達他們民歌歌種的稱謂,同時還要避免套用中國傳統音樂的分類體系,最后在重視各民族族群文化本位的基礎上形成一種尊重本民族的日常用語、風俗習慣,按局內人的標準把民歌進行分類的基本共識。
通過分析紅河地區李元慶先生與毛佑全先生對哈尼族的分類區別可以看出,雖然兩者的角度不同,但是他們都是從自己的學術視角,按照自己的方式表達了哈尼民歌的稱謂。但是,就音樂本體而言,特別是從對李元慶先生分類的分析中,我們可以得知,漢族的民歌分類體系在哈尼族民歌歌種分類中是不適用的。所以,若是硬用漢族的民歌分類體系按體裁、內容和形式的模式,或按西方獨唱、齊唱的演唱形式,去給哈尼族民歌歌種進行分類的話,就會發現,有的歌種會出現無處安放、交叉重復、囊括全部的情況,同時那也是行不通的,而唯一行得通的則是按照本民族自己的術語去表達歌種的概念。也就是說,在對哈尼民歌進行分類時要用哈尼人自己的母語去表述哈尼民歌的歌種。因此,民族音樂學者(音樂人類學者)必須在研究中尊重局內人他們自己的分類概念、自己的分類觀點以及分類標準,只有這樣才能將哈尼族民歌永流傳,為中國傳統音樂的“樂語”庫建設添上絢麗的一筆。

2019年上半年,一種機緣讓我走進了哈尼族。通過閱讀著述、深入實地調查,筆者發現,哈尼族民歌給哈尼人帶去了歡樂、帶去了人生哲理、帶去了財富、帶去了人生的大智慧。當筆者將理論知識與實踐相結合時,便有了一些淺顯的看法:在進入綠春縣戈奎鄉下子雄村、元陽縣沙拉托鄉以及紅河縣阿扎河鄉普春村委會切龍中寨等調查點進行哈尼民歌的實地調查時,采訪了本土的民間藝人后,筆者發現,最有影響力的李元慶與毛佑全兩位學者在對紅河地區哈尼族民歌的分類中,李元慶先生對哈尼民歌的分類更符合哈尼族內部用自己的母語所要表達的哈尼歌種稱謂,同時也更為局內人與局外人認可;而毛佑全先生從民間文學的角度對哈尼民歌歌唱內容進行的分類,則是另外一種局部的劃分。
音樂學界的地方性“樂語”研究逐漸成為國內民族音樂學界關注度較高的學術領域,并在一定范圍內(主要集中在漢族傳統音樂)進行了綜合性的宏觀研究。的確,民歌研究中最重要的一個環節就是民歌分類,而民歌分類中最重要的一個原則就是用本民族的“樂語”呈現該民族的民歌稱謂。民歌分類在音樂人類學的研究中占據著重要的地位,搜索學術期刊文庫便會發現,受漢族民歌分類的影響,目前少數民族民歌的分類依舊是按照中國傳統音樂的分類方法進行分類的,而非根據主位者原本對民歌的稱謂進行民歌分類。本文從音樂人類學的學術研究視角,對云南紅河地區哈尼族民歌分類的術語情況進行了梳理與分析,愿能為中國傳統音樂的“樂語”建構以及少數民族地區“民歌”分類的研究提供個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