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變臉”之謎

臧磊

歷史上，朱元璋的真實相貌一直撲朔迷離。他死后15年，兒子朱棣命人改了他先前的容貌，到明朝晚期，區(qū)別于正統(tǒng)的朱元璋民間畫像廣為流傳……有意思的是，宮闈皇室居然更加認(rèn)可民間畫像才是朱元璋本人。

一朝的開國皇帝為什么要承受被“整容”的命運，這其中到底有多少曲折？朱棣為什么要改變自己親生父親的容貌？而在民間畫像廣為流傳的背后，又有著怎樣的故事？

朱元璋的第一個“整容師”

公元1398年，朱元璋去世。此時，他有兩幅正像存于內(nèi)庫。這兩幅像，一為中年，一為老年，并不曾有任何異狀。觀其一生，朱元璋其人并無任何神跡加持，他最奇特之處在于：從一個草根，一路打拼成了皇帝。

朱元璋死后五年，終于光環(huán)加身，開始被各種神跡圍繞。三峽大學(xué)的歷史學(xué)博士、研究明清輿論史的胡丹先生，對朱元璋的形象有過專門研究。胡丹介紹說：成書于1402年7月至1406年8月的《天潢玉牒》，記載了朱元璋開創(chuàng)國家的種種事跡。在這本書里，第一次有了朱元璋非“凡人”的記錄：一位“奇士”見到朱元璋后，認(rèn)定他非“凡人”，不敢和他同城而居。但書中并沒明說朱元璋奇在何處。到1413年，朝廷主持修建孝陵神功圣德碑時，開始著力刻畫朱元璋非“凡人”的外貌。御制碑文中的朱元璋，生著長而茂密的龍須，脖子上有“奇骨”隆起，隱然上行。然而“奇骨”是怎樣產(chǎn)生的呢？朱元璋之子朱棣登基后，在永樂初兩次修訂《明太祖實錄》，目的是重構(gòu)大明王朝開國史，神化朱元璋登基的過程，讓大明王朝的建立變?yōu)樘烀袷凇＿@本書補(bǔ)寫了“奇骨”的故事：朱元璋夢見有人把一塊璧放入他的脖頸，脖頸那兒的肉便隆起了，微痛，“后遂成骨隆然，甚異”。朱元璋的這個“夢”是在1367年12月做的。一個月后，朱元璋登基為帝，此“夢”做得正是時候。

神化開國皇帝這一動作，明朝之前歷朝歷代都有先例，不足為奇。不過，朱棣比其他皇帝更相信相術(shù)。除了重構(gòu)朱元璋作為“草根皇帝”的故事，朱棣同時也從相術(shù)的角度，改變了朱元璋的相貌，成為了其父的第一個“整容師”。

胡丹先生說：明代相術(shù)之風(fēng)甚盛。一人所謂天命，全寫在臉上。這是那個時代的群眾心理。著名相術(shù)大師袁珙、袁忠徹父子因此得到朱棣等幾位皇帝的寵愛。1451年，袁珙之子袁忠徹奉敕編纂《古今識鑒》，記載朱元璋尚居人下時，有一個叫鐵冠的方士來拜見，說：“明公狀貌非常，龍瞳鳳目，天地相朝，五岳俱附，日月麗天，輔骨插鬢，聲音洪亮，貴不可言。”這里的“天地相朝”，是指朱元璋的額頭和下巴非常突出，居然可以打個照面。這和影片中所見的那幅畫像十分接近。雖說臉不好看，但在相術(shù)里，它格外高貴。

朱元璋去世53年后，官方欽定了朱元璋的這副相貌。此時的朱元璋尚未“奇骨貫頂”，還只是“輔骨插鬢”（相術(shù)中特有說法，以顯尊貴。明晚期，何喬遠(yuǎn)撰寫《名山藏》時，才出現(xiàn)更為尊貴的“奇骨貫頂”）。

廟堂江湖合力打造朱元璋形象

朱元璋的容貌，官方用大略的文字描述給了一個底，剩下的就是民間創(chuàng)造。它被不斷添進(jìn)一些相術(shù)界的符號，如突出的五官，如12、24、36、72顆不等的黑痣。

時人之所以這么創(chuàng)作，是源于他們對朱元璋的認(rèn)知。一方面，人們認(rèn)為朱元璋是雄才大略的曠代圣主和明君；另一方面，又認(rèn)為他是暴君和兇徒。這與朱元璋的生平事跡相關(guān)，朱元璋草根出身，深知底層的苦楚。登基后，他在吏治方面尤為嚴(yán)厲。在位31年間，朱元璋辦了不少政治獄，諸如胡惟庸黨案、藍(lán)玉案，牽連甚廣；還有空印案，將全國縣一級及以上一把手官員幾乎斬盡殺絕。

朱元璋掌權(quán)之時，人們處于高壓之下，不敢有所議論。百余年后到了正德、嘉靖年間，風(fēng)氣變了。正德十六年（1521年），明武宗駕崩。因其無嗣，武宗堂弟、藩王朱厚熜繼承皇位。保守的朝臣們要求世宗改換父母，尊奉正統(tǒng)。明世宗當(dāng)然不樂意，他要尊加自己生父的徽號。為了此事，世宗與保守派展開了長達(dá)三年的斗爭，最終以世宗勝利結(jié)束。這是史上有名的“大禮議”。“大禮議”的影響不僅僅在于朝堂之上，也將世俗社會保守的風(fēng)氣撕開了一道長長的裂口。

在這種時代潮流之下，對朱元璋生平故事和相貌的演繹層出不窮。與之相比，此前的任何朝代，很少有文藝作品敢對本朝宮廷之事說三道四。因此，殺人如麻、嚴(yán)苛殘酷成了朱元璋的另一面。正德、嘉靖之后，明朝政治腐敗，國勢日衰，人們又懷念那個肅清吏治的朱元璋，海瑞就曾重提太祖以剝皮重典懲貪的舊事。朱元璋的英明一面得到了凸顯。胡丹先生說：今人緬懷一個人，會去拍一部電影或排一出劇；而在明代，就是寫一個故事，畫一幅像。官方對朱元璋奇特之像的再造、相術(shù)中種種尊貴特異之相，夾雜著民眾對朱元璋吏治既英明又殘暴的認(rèn)知。

可以說，朱元璋民間的形象，是廟堂與江湖的合力再造。史上從沒有一個帝王有他這樣的遭遇，即便同樣有72顆黑痣的劉邦，也只是長在外人不可見的左股上。但朱元璋不僅由官方修改了臉型，還由相信術(shù)士的民眾，在他臉上長了數(shù)量不等的黑痣。這樣丑陋的面相，既代表著天命，又代表著兇殘。

明孝陵曾同時掛朱元璋正像和異像

那么，朱元璋的異像圖，即今人所說的丑像，是何時開始流傳的呢？

明成化年間，進(jìn)士陸容記載：“聞蘇州天王堂一土地神像，洪武中國工所塑。永樂初有闔百戶者，除至蘇州衛(wèi)，偶見之，拜且泣。人問故，云在高皇左右日久，稔識天顏，此像蓋逼真已。”此事祝允明《前聞記·天王堂土地》也有記載。在他們的記述中，均未提到朱元璋相貌怪異。但是到了1572年，出任南京工部尚書的張瀚回憶：“余為南司空，入武英殿，得瞻仰二祖御容……與民間所傳奇異之像大不類。”由此推斷，朱元璋丑像廣為流傳應(yīng)在16世紀(jì)上半葉，大致為明代正德、嘉靖年間；之后，丑像便在民間徹底流傳開來。

明代晚期，當(dāng)時宮廷上下是知道民間有這幅“異像”存在的。但他們不以為意，對此甚至持認(rèn)可態(tài)度。萬歷年間，有個叫張萱的人，他的父親在云南做知縣時，就曾在黔國公府“摹高皇御容，龍形虬髯，左臉有十二黑子，其狀甚奇，與世俗所傳相同，似為真矣”。可見，民間朱元璋正像和異像一直并存。

清初人宋起鳳在《稗說》中說，他在南京二寺見到兩種朱元璋御容，在靈谷寺者為一草本，其像“望若龍狀”；在雞鳴寺者為“五官端好”“面無纖痕”的彩繪圖像：“兩地迥殊，不知其孰是”。這兩寺均為朱元璋敕令重建，兩寺寺名也均為朱元璋親自題寫。連晚明萬歷年間，都有公卿認(rèn)異像為真像，靈谷寺掛異像，也就不難理解了。再后來，清末民初，趙汝珍在《古董辨疑》中說：“數(shù)年前南京明孝陵之享堂尚同時供此二像。”1747年，乾隆下諭重新裝裱歷代帝后像。此時，內(nèi)府僅藏朱元璋像兩幅，這可能是本文開頭所說的兩幅正像。這兩幅像，胡丹先生曾仔細(xì)查閱過。他認(rèn)為，這兩幅正像無疑是明代宮廷所繪朱元璋真容，它們符合宮廷畫院派的所有規(guī)范。

除了兩副正像，南薰殿還藏有11張朱元璋的異像。這些異像，無論從材質(zhì)、用色與尺幅，還是畫中人物的冠服裝飾來看，都是雜亂混搭的民間隨性之作。胡丹認(rèn)為，這可能是在乾隆晚年編輯《秘殿珠林》《石渠寶笈》等書時流入清宮的。奇特的是，人們對朱元璋真實相貌的查證熱情，一向有增無減。明知正像才更接近朱元璋本尊，偏偏更愿意相信異像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