逯莎
摘要:以中國題材的無產階級作家為研究對象,將一生堅持無產階級文學創作的作家的作品、在戰爭期間對戰爭避而不談的無產階級文學家的作品與受到打壓后迅速放棄無產階級理念的文學家的無產階級文學作品進行對比研究。分析這些作家對于人物形象描寫的異同,發現其創作雖然關注了中國勞動者階層和他們的生存現狀,但仍然存在局限性與不徹底性。
關鍵詞:中國題材 日本無產階級文學 黑島傳治 伊藤永之介 里村欣三
中圖分類號:I313.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349(2019)18—0112—03
20世紀20—30年代,隨著日本無產階級文學的發展,大批日本文人來到中國,留下了許多中國題材的無產階級文學作品。如1922年來到中國東北地區的里村欣三,就與中國勞動者一起渡過了一年的勞動生活。里村欣三從這段中國體驗中收獲了超越國境的勞動者階級的友情,并以中國體驗為依據創作出了《苦力頭兒的表情》《旅順》《快回來》等無產階級文學作品,受到了日本文壇的廣泛關注。此外,一生始終堅持無產階級文學創作的黑島傳治也曾在1928年游覽過濟南、天津、沈陽、哈爾濱等地。同其他有過中國體驗的無產階級文學者一樣,黑島傳治也以自己的中國體驗為素材,發表了以濟南為背景的長篇小說《武裝的城市》、以撫順為舞臺的《防備隊》等無產階級文學作品。還有伊藤永之介以長春體驗為素材的《萬寶山》、井東憲的《上海夜話》、檀一雄以長春為舞臺的《律子和她的愛》等中國題材的無產階級文學作品也同樣受到關注,成為中國題材日本無產階級文學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
一、日本的無產階級文學
1.日本無產階級文學的產生及其性質
《日本大百科全書》對無產階級文學進行了這樣的解說:無產階級文學是站在勞動者階級的立場上、聚焦勞動者思想、感情與生活體驗的文學。20世紀初,日本的無產階級文學在歐洲及日本國內高漲的社會主義革命熱潮的影響下,急速發展成了日本文壇的主流文學。
1921年,小牧近江、金子洋文等人創辦了無產階級文學的陣地——《播種人》。《播種人》的創辦被譽為日本無產階級文學的開端。20世紀初,雜志的創刊人之一——小牧近江在法國的親身體驗使他對無產階級思想產生了深刻共鳴。不僅如此,小牧近江還從法國的留學生活中體會到了超越國界的友情與勞動的重要性。獨特的法國體驗促使小牧近江帶著跨越國界的國際主義情懷與其他具有社會主義思想的文學家們團結在一起,展開了解放勞動人民的運動。除小牧近江之外,日本無產階級文學家黑島傳治也同樣具有超越國界的反戰精神。黑島傳治在《反戰文學論》中是這樣描述無產階級文學的性質的:“無產階級文學家首先要具有超越國境的國際精神。超越國境的國際精神要求我們團結全世界無產階級同胞……無產階級文學家的創作需在體現反對帝國主義侵略戰爭的同時,展示出這種超越國境的、團結全世界勞動者階級的國際精神。”
黑島傳治在他的著作《反戰文學論》中將“反對侵略戰爭”與“超越國境的國際精神”定義為無產階級文學的兩個重要性質。而在卡爾·馬克思、恩格斯起草的《共產黨宣言》之中,也同樣包含了“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的口號。由此可見,黑島傳治所定義的無產階級文學性質是有理論依據的。
2.“轉向”的日本無產階級文學
1933年6月8日,左野學和鍋山貞親等人在獄中發表了“轉向聲明”,“轉向”一詞首次被運用于日本文壇。這一轉向聲明對日本無產階級文學家們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有30%以上的無產階級文學家跟隨其后,表明了自己的轉向意愿。此后,“轉向”一詞就成了形容無產階級文學家屈服于壓迫的慣用表達。日本文壇對這一現象也發表了各自的觀點。鶴見后輔在《關于轉向的共同研究》中對日本無產階級文學中的轉向進行了這樣的定義:轉向是指屈服于壓迫而被迫改變自己的思想主張,也有一些正義的日本文學家對轉向者們表達了自己的批判。1934年板垣直子在《文學新動向》一文中稱轉向的無產階級文學家是在“出賣自己的文字以求自保”。
由于這一罕見的大規模轉向現象,日本的無產階級文學家大致可分為三大類:一是在彈壓下,仍堅持無產階級反戰文學創作的正面的文學家,如黑島傳治,他的中國題材作品有《武裝的城市》《防備隊》《到齊齊哈爾》。二是在文學作品中突出階級矛盾而忽略民族矛盾的文學家,如伊藤永之介,《萬寶山》是他的中國題材文學作品。三是徹底背叛無產階級文學創作理念的文學家,如里村欣三、平林泰子、前田河廣一郎等。里村欣三的《苦力頭兒的表情》《旅順》,平林泰子的《在診療室》《敷設列車》,前田河廣一郎的《支那》是這些文學家們轉向之前的無產階級文學作品。
二、中國題材日本無產階級文學中的人物形象
上述三大類無產階級文學家們雖然參加了無產階級文學活動,但并非每部作品都反映了無產階級思想,因此并不是無產階級文學家的創作就可以稱之為“無產階級文學”。以上所列舉的無產階級文學作品均被新日本出版社出版的《無產階級文學集》所收錄,是日本學界公認的無產階級文學作品。當里村欣三、平林泰子、前田河廣一郎等絕大多數無產階級文學者都選擇放棄無產階級思想時,還有一些無產階級文學家如伊藤永之介等人在文學作品中突出階級矛盾而忽略民族矛盾;也有極少數有良知的無產階級文學家如黑島傳治等人真正深刻反映了無產階級文學的先進性,表達了對無產階級勞動者的關心。這三種不同類型的日本無產階級文學家以其獨特的中國體驗為素材,留下了各自有代表性的無產階級文學作品,如伊藤永之介《萬寶山》、里村欣三《旅順》、黑島傳治《武裝的城市》等,這些文學作品各自刻畫了生動、且各具特點的典型人物形象。
1.無惡不作者
伊藤永之介的《萬寶山》刻畫了奸詐狡猾的日本人形象,文中是這樣對日本地主、警察進行表述的:“先是被日本人地主奪走田地和家園,而后被迫流浪在中國東北的荒野上。一直以來,趙就是這樣被壓迫被奴役的,以至于他忘記了自己也是個活生生的人。”“日本警察并不在意農民們的生命安全,他們只是為了利用農民們來滿足獲取東北水田支配權的野心。”小說雖沒有具體對“為惡者”進行動作、語言等形象描寫,卻在述說農民、苦力的內心活動及生存現狀時,流露出了作者對日本殖民者惡劣行徑的不滿,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日本殖民者的野心。
里村欣三在《旅順》這篇小說中雖然沒有直接對惡貫滿盈的為惡者進行描寫,但通過“我”與苦力的對話、“我”的推測等細節,刻畫了殖民者對手無寸鐵的苦力們慘無人道的壓迫與奴役。文中的“我”是這樣描述老苦力受磨難的原因的:“30年以來,老苦力一直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室用水泵抽水。起初,我不明白日本軍司令部的地下室中為什么有這樣消耗人力且笨拙的工作。原來,這是因為比起電動抽水器的電費,老苦力的工錢更加便宜。就是因為這個可笑的理由,苦力的一生都被禁錮在這黑暗、骯臟的地下室中。”里村欣三小說中的苦力被日本殖民者關在不見天日的地下室中30年,這不僅僅是限制了苦力人身自由,更是剝奪了苦力作為人的權利。里村欣三在特殊的時代背景下敢于揭露日本殖民者在中國的惡行,這是具有積極影響的。
黑島傳治的《武裝的城市》中同樣也塑造了許多惡貫滿盈的為惡者形象。日本人山崎的公開身分是火柴公司的老板、背地里收集買賣情報,倒賣槍支,買賣毒品;他不守信用且貪財,為錢財可以背信棄義、造謠生事。對工廠工人施加私刑的小山仗著軍隊的保護,變本加厲地折磨著他看不順眼的工人;工廠每個人看到小山都立馬戰戰兢兢,驚慌失措。瘸腿的日本人中津殺人如麻,面對自己的士兵也毫無人性,甚至在大批士兵受傷時發出了“沒有治愈希望的傷兵就不要護理他”的命令。黑島傳治在小說中通過細致的語言、動作、內心描寫,刻畫了一個個鮮明的、令人憎惡的惡人形象。然而,雖然黑島傳治關于“為惡者”的形象描寫揭露了日本殖民者在中國的暴行,表達了對日本侵略者、殖民者的批判,但黑島傳治在小說中對中國軍隊的描寫與事實不符,有刻意突出階級矛盾的傾向。
2.受苦受難者
伊藤永之介在《萬寶山》中塑造了許多受盡苦難的無產階級者。對于農民們所受到的苦難,文中是這樣描述的:“農民們極度缺乏糧食,所剩的高粱已經不多了,只吃包米根本無法下咽。他們只好大口大口地吞咽著水,直到頭暈眼花時才勉強把苞米吞到肚子里。由于營養不良而生病的人比比皆是。”伊藤永之介在《萬寶山》中塑造了受日本人的殖民壓榨而被迫流亡在中國東北土地上的農民形象,表達了對農民的同情,在一定程度上抨擊了日本殖民者對農民的壓迫與利用。但與此同時,伊藤永之介也扭曲了中國農民的形象。《萬寶山》對中國農民的描述是這樣的:“由于水路的開墾而受到些許損害的上流流域的中國農民不依不饒,反對開墾水路。”然而,事實與伊藤永之介小說中的描寫截然相反。若強行開墾水路,不僅僅是被水路占領的田地無法繼續播種,水路中河水上漲時沿岸的田地都會被淹沒,本就青黃不接的中國農民所受到的損害將無法估量。伊藤永之介身為“農民作家”,不可能不知道這些常識,卻在作品中故意歪曲事實,造成了惡劣的影響。
里村欣三的《旅順》中描寫了一位被關在地下室30年的老苦力形象。“老苦力聽到我的腳步聲后,吃驚地扭頭望向我,皮包骨的臉上泛著青黑色”“為何,這位老苦力宛如死了一般毫無生氣”“老苦力就像是被命令一生執行苦役的死刑犯一般”。里村欣三通過這位受盡壓迫的中國苦力形象的塑造,對受苦受難的無產階級同胞表達了同情與悲憤之情。然而,雖然里村欣三在特殊的歷史時期發表了揭露日本殖民者惡行的小說,但這部作品并沒有超越以往的日本文人作品中對中國形象的描寫方式,仍然以高人一等的殖民者身分對中國形象進行了表述。老苦力在《旅順》這篇文章中沒有說過幾句話,文章基本由“我”的話語與推測構成,中國形象在里村欣三的作品中沒有被賦予話語權。
黑島傳治《武裝的城市》中有這樣一句話:“士兵和工人難道不是同病相憐的雙胞胎嗎?”黑島傳治始終堅持這一理念,站在全世界無產階級同胞的立場上,在小說中刻畫了許多受苦受難的下層士兵與工人形象。小說通過對被毒打的于立領、房鴻吉等工人形象與吃不飽且隨時有生命危險的下層士兵形象的描寫,通過工人與下層士兵同病相憐、互相幫助的情節的刻畫,突出了超越國境的無產階級同胞意識。
3.心存正義者
里村欣三《旅順》中的苦力“我”雖是日本人,卻超越國境、與中國無產階級勞動者有著深厚的同胞之情。“我”在與中國老苦力相遇后,強烈抨擊了壓迫者的暴行與不義戰爭的殘酷、對老苦力的遭遇表示了同情,同時也對日本人的侵略行徑表示了不滿。小說中的“我”是團結異國無產階級同胞的、有國際精神的正義者。
黑島傳治《武裝的城市》中的豬川干太郎是火柴廠的監工,同時他也被視為庇護工人的人。由于豬川干太郎數次庇護中國工人、為中國工人發聲,被奪去了與工人接觸的機會,最后失去了工作。此外,下層士兵高取與豬川干太郎一樣,不畏強權也要庇護遭受毒打的中國工人。小說最后,失去家庭、工作、孩子的干川豬太郎所思念著的孩子被中國人夫婦所救,心懷正義的豬太郎也正是因為中國人才重獲生活的希望。
一生堅持無產階級文學創作的黑島傳治、在戰爭期間對戰爭避而不談的伊藤永之介與受到打壓后迅速放棄無產階級理念的里村欣三在各自的文學作品中分別刻畫了“為惡者”“受苦受難者”與“心懷正義者”的人物形象。在他們的筆下,人物的形象已超越國界,中國人與日本人中都有受壓迫者、也都有正義之人。正如祖父江昭二所提到的:“無產階級文學出現之前的日本文學者,大多都以‘異國情調來看待、描寫中國。與此相反,無產階級文學者關注中國革命的、勞動者人民的動向。”
但即使這些無產階級作家與其他流派的作家不同,對中國勞動者階層和他們的生存現狀及其注重,可他們的文學作品中仍然還有扭曲事實或帶有殖民偏見的敘述。伊藤永之介無視、甚至扭曲中國農民所受的壓迫,這體現了他極端利己的民族主義心態。里村欣三《旅順》中的老苦力,作為被表述的中國無產階級卻沒有獲得話語權,這樣的表述形式是帶有殖民主義偏見的。法國形象學理論家讓一馬克·莫哈曾說:“大多數人往往并不是通過自己的直接接觸去感知異國,而是通過閱讀作品或其他傳媒來接受異國形象的。”例如伊藤永之介小說中對中國人形象的扭曲,會引起全世界人對中國的誤解,從而造成民族矛盾,不利于中國的大國形象在世界范圍內的傳播發展。因此,即使是在以“反對侵略戰爭”與“團結全世界無產階級同胞”為綱領的日本無產階級文學作品中,也存在局限性的、扭曲事實的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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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國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