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石
隨著時代的發展、人類文明程度的提升,尤其是國人審美觀的變化,由對較低層次“雅俗共賞”審美的津津樂道,逐步提升到對“曲高和寡”的“陽春白雪”的理解和欣賞。黃賓虹的書畫藝術尤其是山水畫,這座中華民族優秀文化的高峰,才被越來越多的國人理解和欣賞。其人其藝是一座取之不盡的金礦,不斷地被人們挖掘,尋覓蘊含于其中的瑰寶;也是一種繞不開的文化現象,經久不息地被研究者和欣賞者們談論著、探討著。盡管時至今日仍有讀不懂、不理解其人其藝的人,說其為“垃圾桶”的淺薄者也有,但仍然擋不住人們對他高山仰止后的崇敬、學習、研討、傳承、發揚、光大。比如此次由官方在其家鄉浙江金華舉辦的首次研討會,就是一個很好的明證。
筆者才疏學淺,不可能全面深入地進其堂奧,解讀其人其藝。只能選取一角窺其一斑,即從哲學、美學的層面,簡析其高蹈的藝術尤其山水畫筆墨精神的哲學皈依及美學特征。此乃一孔之見,不揣淺陋,還祈方家賜教。
支撐中華民族精神大廈的“精神哲學”強調人與自然的和諧,強調“大道”:認為宇宙自然的深處,是無形無色的虛空,是萬物的源泉和生生不息的創造力所在。對此,儒家曰“天”、道家曰“道”、釋家曰“神”。這種哲學是內斂的、自省的。它表現在審美上是儒的“中和之美”、道的“自然之美”、釋的“空靈之美”。儒家推崇備至的《周易》中的名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及“立功、立德、立言”入世匡時的濟世精神;道家的“天人合一、齊物順性、物我兩忘”“物物而不物于物”及“靜、虛、幻、逸”隱世養性的人格精神;釋家的“明心見性、人生輪回、積善行德、普度眾生”的“凈、空、滅、寂”出世的悲憫精神,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知識精英,表現出對自然的膜拜和敬畏,以及對“天人合一”生存理念的執著追求。在他們或兼濟天下或著書立說或布道誦經之余,吟詩作畫、把酒撫琴,以寄家國情懷、以泄胸中塊壘。漢賦楚辭唐詩宋詞莫不如此。歷代文人畫家亦由此精神哲學衍生和發展。
而在中國現當代的繪畫史中,自唐宋元明以來獨領風騷的文人畫,在西學東漸,中國社會面臨巨大變革的動蕩中,在以社會革命的需求為由全盤否定文人畫的鼓噪聲中,從“中—西”框架中去審視、捍衛民族文化藝術的潘天壽,以強烈的歷史責任感和理性精神,自覺并積極地調整文人畫的價值理念和圖式規范,以充滿霸悍雄強的“崇高美”和風骨卓然的“金石氣”的藝術品,體現強烈的家國情懷和濟世精神。他把文人畫從幾近僵化凝固的式微中拯救出來,使其更具生命的活力,重振中華民族的漢唐雄風,完成了藝術本體與社會變革的互相溝通,從而成就了他在中國近現代藝術乃至文化史上的崇高地位。
而出生稍早于潘天壽的黃賓虹,其六十歲之前史稱“白賓虹”時期。他雖出生在浙江金華,但其祖籍是安徽歙縣。故其繪畫起步于黃山、新安畫派。該畫派以漸江、查士標、程邃為領軍人物,他們都具有鮮明的反清意識和家國情懷。藝術上也主張沖破晚清“四王”的摹古風氣,高揚“師造化”的大旗,以黃山為藍本,寫盡山水情趣、意韻和品格,一反柔美甜俗,開創了一代簡約高古、清雅秀逸的畫風。新安畫派的這些為人為藝的價值取向,與早年曾結交譚嗣同等維新派力主改革而遭通緝的黃賓虹意氣相投、一拍即合。這種既有桑梓鄉情的地緣關聯,又有志同道合的價值認同,使這一時期的黃賓虹與潘天壽一樣,以儒家經世致用的入世精神為皈依,力主東方繪畫的民族特點是“筆墨”,強調“國畫藝術的最高境界,就是要有筆墨”,以筆墨抒寫、歌頌中華民族自強不息的精氣神。當然,與潘天壽稍有不同的是,潘天壽更具社會學的理性精神,而黃賓虹則偏重于藝術學的知性精神。
如果說,在“白賓虹”時期,黃賓虹對文人畫“立場”和“功能”的價值取向上,還較多地繼承了新安畫派關注“功能”的價值取向,其關注點和潘天壽一樣,即表現知識分子的情懷、氣節、志趣等等,以體現儒家經世致用的入世精神。那么,到了六十歲后的“黑賓虹”時期,藝術不再承擔太多的社會功能,漸漸地回歸到藝術本體,變成對人與自然之間審美關系的癡迷和思考,皈依到“天人合一”的道家哲學中。“江山本如畫,內美靜中參,人巧奪天工,剪裁青出藍”,這首題畫詩,雖是即興的,但恰恰成了黃賓虹藝術追求的真實寫照。他對道家經典《周易》陰陽說的理解和運用,就明顯地反映出對“天人合一、齊物順性、物我兩忘”的陶醉和向往;他主張“以書入畫”,強調筆墨為文人畫家觀道悟道的不二法門;他對中西畫理精神性的認同等等,凡此種種,都無一不表明黃賓虹以道家哲學的精髓在自覺地調整自己的價值理念和對傳統的反思;探索傳統的中國文人畫應以什么樣的語言和圖式去面對急劇變革的時代。
行文到此,我們是否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黃賓虹以“五筆七墨”為符號的筆墨精神,藝術地體現了中華民族“精神哲學”的人文內涵,具有鮮明的民族性和時代性。他畢其一生進行的藝術實踐和理論思考的純粹性,足可代表中華文化去與世界文化尤其西方文化對話。從這個意義上看,如果我們認同美學家李澤厚關于五四是中華民族第一次文藝復興契機的觀點,那么黃賓虹和潘天壽一樣,無疑是繼五四以后,中國第二次文藝復興發端的杰出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