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歲的海明威

苗煒

今年是海明威誕辰120周年。這兩天，我看了他的幾個短篇小說，其一是《醫生夫婦》，開頭寫三個印第安人，扛著鋸，拿著大鐵鉤，帶著三把斧頭，來幫醫生干活兒。醫生要干啥呢？河流上游的木材場，運送木頭的木筏不那么結實，有的大木頭會散開，被沖到水邊，醫生想把三根原木順回家去。為首的印第安人說，醫生啊，你偷了好大一批木材啊。醫生聽了，很是惱火，他曾給這個印第安人的妻子看病，診費還沒付呢，現在印第安人卻不肯幫他干活兒。醫生呵斥印第安人，可三個印第安人不把他當回事兒，他們身高馬大的，帶著斧頭鐵鉤，醫生轉身回家了。

在家里干嘛呢？掏出獵槍，裝上子彈，裝上再卸下來，生悶氣，委屈羞愧。妻子問醫生，你在干嘛？醫生說，我跟印第安人吵架了，他們不肯干活兒，他們想賴賬。妻子對這場沖突采取回避的態度，她說，你沒惹人家吧？你沒動肝火吧？你記著，克己的人勝過克城的人。醫生說，我要出去走走。醫生去了樹林，兒子尼克正在樹下看書，醫生說，你媽叫你回家呢。兒子說，我要跟你一起，我知道黑松鼠在那兒。父子兩個就往森林中去，找黑松鼠。

故事也就兩三千字的篇幅，早年間看的時候，估計很快就翻過去了，這么簡單的故事，有啥意思？現在呢，我知道海明威的爸爸就是一個醫生，海明威的媽媽就是一個虔誠的教徒。對海明威的生平有所了解之后，再讀這個小說，就看出了其中的意味。海明威這個大直男，總強調男子氣概，女人總是弱小的、需要保護的。在《醫生夫婦》中，媽媽根本就不承認世間的惡行，害怕起沖突，總是息事寧人的態度，爸爸會直接面對世間的殘酷，斧頭鐵鉤、高大的野蠻人、自己的算計，小男孩尼克選擇要跟爸爸在一起，他要正視那些沖突。

對海明威的生平有所了解之后，再讀這個小說，就看出了其中的意味。

海明威小時候，有一段時間總被媽媽當成一個小姑娘來打扮。他媽媽早年間想成為一個演奏家，可患了眼疾，只能回到家鄉嫁給埃德蒙醫生，生了好幾個孩子，在家里辟出一個音樂教室，延續她的音樂教習。愛德蒙醫生高大威猛，喜歡釣魚打獵，喜歡用蛇泡酒，露營野餐，兒子三歲時，給他訂閱了一本《禽鳥》雜志，教海明威認識大自然，教他怎么使用漁獵工具和武器。等海明威長大了，簡直成為戶外運動專家，他在小說中時常會寫到釣魚，沒有什么運動能比釣魚更具一種逃避現實的屬性了，安安靜靜地在一塊樹蔭下，在一塊小沼澤地里，放下魚線，生存中好像就有了一條不被打擾的縫隙。他在《非洲的青山》里寫打獵，在《死在午后》寫斗牛，他時時要彰顯自己的男子氣概。他對大自然的熱愛，很可能是埃德蒙醫生留給兒子最好的禮物。我看海明威的影像集，注意到一個細節，有好幾張照片，都是海明威坐在露營用的帆布椅子上寫作，似乎比他在書房中（或站或坐）寫作的照片多得多。

1928年，海明威在巴黎嶄露頭角之時，愛德蒙醫生用一把手槍自殺了。海明威講述少年尼克的小說，收錄在《尼克亞當斯故事集》中，薄薄的小冊子，據說草稿上還是以第一人稱來講述的，出版時改成了第三人稱。《醫生夫婦》的上一篇是《印第安營地》，講尼克跟醫生父親去印第安人營地接生的事兒，醫生用一把折刀做剖腹產，可那位印第安人丈夫，目睹妻子受苦，自己在產房外面自殺了。在故事的結尾處，尼克有一連串的疑問，“他干嗎要自殺啊，爸爸？”“自殺的男人多不多啊，爸爸？”死，難不難？爸爸。”他們上了船，清早涼颼颼的，一條鱸魚跳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