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丁
摘要:“道法自然”乃道家哲學與美學的核心范疇之一,晚唐司空圖在其《二十四詩品》中將“自然”獨列一品,專文以闡揚之。事實上,以道家思想總結山水田園詩派的詩境風格之美的《二十四詩品》,其自始至終所倡導的,無論是藝術追求,還是處世態度,皆為無為而為的“自然”原則。而作為山水田園詩派之代表的王維與孟浩然,雖在觀察視角和寫作手法上略有差異,但在藝術風格上幾無二致,兩人均以平淡質樸的語言表達、詩畫一體的藝術格調,將空靈閑遠、清新疏淡的自然詩風發揮到了極致。
關鍵詞:自然;司空圖;《二十四詩品》;王維:孟浩然
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是以詩論詩的文論之集大成者,全文用言簡意賅的二十四首優美詩篇,以意象描繪的方式,將詩歌創作的境界風格分門別類、析微察異。在這并無高下優劣之分的二十四種詩境風格中,“自然”品尤為獨特而重要,其可視為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全篇之核心精髓。這根本原因在于《二十四詩品》自始至終所倡導的,無論是藝術追求還是處世態度,都貫穿了“自然”原則。如“妙造自然 伊誰與裁”(“精神”)、“持之匪強 來之無窮”(“雄渾”)、“倘然適意 豈必有為。若其天放 如是得之”(“疏野”)、“性情所至 妙不自得”(“實境”)、“不著一字 盡得風流”(“含蓄”)、“期之以實 御之以終”(“勁健”)“由道返氣 處得以狂”(“豪放”)等,無一不在強調順應自然是生成詩境風格、修成人生境界的前提和根源。
一、“自然”釋義
(一)“自然”概念之哲學內涵
道家所主張的無為自然就是人與萬物、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關系來闡述的。(1)要想形成人與萬物和諧共生關系,需將人自身存在置于首要地位接納自己真實模樣。道家所說自然無為對萬物本然狀態的持守,強調人們撇開意欲愿望,以樸素之心處身于萬物之中原初境地。老子云“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要遵循事物本性,皆囿于物者只能兩敗俱傷。最后人的價值也是在社會大環境下得以體現。一個國家若統治者四處征伐殺戮不斷,久則天下大亂,是因為治理有悖規律。統治者“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不久社會便繁榮興旺而天下治矣。
(二)作為審美范疇的“自然”
“自然”是中國美學史上最重要的范疇之一,中國美學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由這一范疇所溢出的理論而書寫
的。(2)首先理解“自然”是一種不加修飾的手法技巧,要做到入乎其內而又出乎其外,形成的一種不加雕琢不假修飾的意境風格。例如《漁歌子》,詞中白紅綠等明麗色彩及富有江南特色的鷺鳥、鱖魚、桃花水、斜風細雨構成的意境,達到“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作者將流水般韻腳和輕盈節奏融于對自然風光的贊美,淡泊閑適人生情趣隱躍言外。其次“自然”不能簡單形容為一種詩文風格。如謝朓詩句“余霞散成綺 澄江凈如練”,即使描寫目標是富麗堂皇客觀景象,合乎事物規律便是自然之作。最后“自然”不是單向所指的現實世界,而是一個由多種意象構成的意境世界,應將其與生活世界辨析。并非任意完成一些粗率意象堆砌就能稱之自然。如白樸《天凈沙·秋》將選取十二種物象簡單羅列,只屬描繪現實的自然卻不全為營造的自然,缺少表露真情實感之聯系,未將詩作賦予實踐主體的人情味予以表達。同為悲秋之作,馬致遠《天凈沙·秋思》視角由下及上自然轉換為由遠及近,意象緊密相連將羈旅游子在凄婉意境中的悲涼心境點睛。
(三)《二十四詩品》之自然考辯
“自然”品把古人寫詩要素揭之而出,所蘊含老莊文化的哲學智慧也融會在文人創作諸多方面。
1.“自然”的藝術追求
“俯拾即是 不取諸臨”指作者創作的一種心態,需要在構思作品時不假思索與隨感而發的意念靈感。作品經過深思熟慮固然精致卻易形成刻板模式,所以莊子提出“調之以自然之命”保持最原始心態方能研習出純凈透徹辭藻。“真與不奪 強得易貧”指作者創作的一類方法。詩作自然而不為噱頭增加修飾,才會完整保留自然氣息。“幽人空山 過雨采萍”則把著重點放在創作的成品要求。不僅要作者內心不受外界俗世干擾還要人在閱讀時仿若歸隱山林般自在,才會體悟到自然閑適的詩意。如《江雪》“絕 滅”點出清冷寂寥;“寒 雪”增添肅殺之氣,形成了迥異流俗的冷峭格調。
2.“自然”的人生境界
其余三句則是從哲學角度探求“自然”存在價值。“俱道適往 著手成春”核心在順應道;“如逢花開 如瞻歲新”指報以對自然規律的尊敬熱愛,落筆方能文思泉涌;“薄言情語 悠悠天均”語出《莊子·寓言》可見司空圖對道家精神的喜愛繼承。“自然”哲學內涵貫穿《二十四詩品》始終。“綺麗”品在詩歌風格層面與前者南轅北轍,“濃盡必枯 淡者屢深”卻有相同準則即順應自然變化之道。“沖淡”品是作者寫詩時要刪減掉繁復框架,與客觀世界自然相系。司空圖跳出詩歌風格簡單分類,以哲學視角總結寫詩要素,概括凝練與詩歌共存的文化意蘊。
二、“自然”視域中的王孟詩歌
王維和孟浩然作品譯旨與《二十四詩品》更是緊密相連。雖然兩者在詩歌創作手法和觀察視角上表現略有不同,但都以自然為詩作導向成就一番山水田園天地。
(一)平淡質樸的語言表達
王維詩歌“從遇合生活流露性情到呈之于詩再到詩的效果,悉本天然,雖終不能完全沒有人為,但其人為亦本來就出自天然,故此類自然相對來說是比較徹底的自然”。(3)他擅長用另辟蹊徑訴說牧歌式美,如《山居秋暝》新雨過后天色初晴,空山有人假借無人,從側面映襯村落安謐靜美。與“空山不見人 但聞人語響”有異曲同工之妙,在山水空靈中抒寫生生不息。又如《渭川田家》夕陽西下夜幕降臨之際,牛羊涌進小巷回家;老人拄著拐杖在門口張望為等待孫兒放牧歸來;田地里麥穗已低下了頭,幼蠶也吃飽桑葉歇息;豐年在望甚是一番和平美好之景。王維用百姓生活里最常見自然景象白描勾勒,將寫景抒情銜接得恰到好處,不事雕繪又顯淳樸。
孟浩然一生時光多數在襄州襄陽(今湖北襄陽市)度過,甚是喜愛家中田園風光,享受南郊莊園里僻靜生活。因此直抒胸臆成為孟浩然山水詩的風格特點,如《春曉》零星雨滴中風攜帶溫柔春意,花瓣飄飛又添一抹明艷,詩作質樸純凈且句句自然,無刻畫之跡。所以藝術境界的顯現絕不是純客觀地機械地描摹自然,尤其是山川景物煙云變滅,不可臨摹,須憑胸臆的創構才能把握全景。(4)孟浩然詩風自然還源于體察生活細節,如《過故人莊》“故人具雞黍 邀我至田家”從生意盎然的自然界獲取生命啟迪體悟生命力量。在角色愉悅對話里敘述主人的熱情相邀和詩人閑來做客的輕松自在,詩作結構沒有濃墨重彩錯綜復雜,而是從平淡生活里直接呈現美。
(二)詩畫一體的藝術格調
王維山水田園詩藝術特色是典型“詩中有畫”,并在山水形象中融入自己與眾不同性格。如《山中》小溪經流石子留下似露水的痕跡是清色;寒冬紅葉隨風飄落是零星紅色;雨后蒼翠山上是青綠色。原為暖色調紅葉被山林青濃綠重覆蓋疊加后卻產生凜冽寒色。這首詩不是單一色彩取景而是由多層次光色結合,對捕捉運用自然色彩恰到好處,詩意和諧優美活潑帶有生意給人渾然一體印象。他后期大部分山水田園詩往往滲透著虛無冷寂,形成一種疏秀廣闊的藝術風格。王維總能在記錄自然風光時營造出“人閑桂花落 夜靜春山空”的明秀詩境,讓人體悟到擺脫塵世煩惱“深林人不知 明月來相照”的寧靜心境。
對于光影捕捉以及色彩把握,孟浩然也同樣具有敏銳直覺。在景物隨著時間推移或是由于空間位移時總能發現獨具韻味的色彩美。比如《早發漁浦潭》初始破曉光線微弱顯得隱約朦朧;隨后陽光燦爛色彩亮麗,物色清美下映襯出江面寬廣遼闊;佳人小憩后又遇流光溢彩;最后光色盡收眼底。又如“微云淡河漢 疏雨滴梧桐”微云是白色,河漢是銀色,疏雨是透明色,梧桐是綠色,多層次色彩拼接。兩首詩作色彩紛呈,景觀隨著時間推移融入空間轉換,可謂光影結合之典范。
總之,王孟都以生活常見意象取景,符合選取自然風光這一現實基礎,在創作語言和寫作手法上也合乎宣揚樸素無華的行文準則,詩作也都蘊含老莊哲學。故王維有“獨坐幽篁里 彈琴復長嘯”閑趣 和“坐聽閑猿嘯 彌清塵外心”愿望。孟浩然也秉承了“上德如流水 安仁道若山”和“漸通玄妙理 深得坐忘心”生活導向。
(三)略顯差異的創作理念
同為旅途之作,王維以靜態寫生為主將自然景觀盡收眼底;孟浩然總為跳躍性視線,將重心放在展現山水風光朝氣蓬勃的律動感。所以王維和孟浩然的山水田園詩雖都屬“自然”品,但他們在詩歌修養感覺以及才性方面都是很不相同的。(5)
王維喜將情感以畫外人的客觀視角冷靜陳述。如“日暮飛鳥還 行人去不息”視線在人和飛鳥之間切換,不知飛鳥厭世要重返舊林還是游子想重返家園。又如“回瞻舊鄉國 渺漫連云霞”回首再看不到故鄉,用客觀敘述代替直接抒情。同為濟州之作《登河北城樓作》院落隱約在云霧里;山峰蒼茫氣息凜冽;篝火映襯著船夫只身一人;夕鳥漂泊無依折返漁家。詩人把主觀憂愁在寬闊天地間流動的江河收尾,使情緒客觀化。
孟浩然偏愛水上出行,詩歌靈感多顯動態,又因長期在外漂泊隱居形成其豁達風格而注重直接抒情。如《宿建德江》把萬千思緒融入空曠寂寥之境再轉遠處高懸明月,“下半寫景而客愁自見”整首詩視線虛實跳躍形成風韻天成的意境美。又如“疊嶂數百里 沿泅非一趣”數百里山巒疊嶂引起視線起伏,不局限于近距離靜態視覺成像,使此詩立意獨樹一幟。
總之,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哲學和美學基礎是老莊所提倡的任乎自然,反對人為”。(6)老莊哲學對詩品創作有奠基作用,而“自然”一品又是道家精髓體現,因此理解辨析其定義及審美特征就顯得尤為重要。王維和孟浩然將追求自然天成判定為最高審美理想。他們不追逐世俗功名利祿不涉及旁采博取,靜心虔誠寫出自然之作。聯系把握詩品與王孟詩歌之間關系,能更好體悟到空靈閑遠詩境,欣賞到清新疏淡之美感。
注釋:
那薇:《道家與海德格爾的相互詮釋在心物一體中人成其人物成其物》,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290頁。
朱良志:《二十四詩品講記》,中華書局,2017年,第78頁。
張國慶,竇薇:<自然—貫穿《二十四詩品》的美學精神>,學術探索,2014年8月。
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81頁。
宇文所安著,賈晉華譯:《盛唐詩》,三聯書店,2004年,第2頁。
張少康:《司空圖及其詩論研究》,學苑出版社,2005年,第10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