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琪
(太原師范學院,山西 晉中 030619)
禮樂教化是中國文化的藝術精神。用藝術手段(樂)進行倫理勸誡(禮),重視藝術作品對整個社會的引導作用,尤其對觀者的道德指導作用,是中國文化的價值追求。中國文化思想也憑借音樂、舞蹈、書畫等藝術門類的幫助,千百年來源源不斷地向人們傳輸著正道觀念。作為“載道”手段之一的電影,借助聲、光、電的新型藝術表現形式雖然時尚,但究其根本仍屬特殊的上層建筑范疇,被賦予了道德勸善的使命。誠然,中國古代“文以載道”的觀念,多將意識形態需求強加在文藝創作身上,把作品的思想性與封建統治訴求緊密結合,使得“載道”有了濃郁的政治教場意味。但這種觀念的良性一面在于,抑制文藝作品創作追崇形式美,視思想造詣為衡量優秀作品的根本標準。“優秀文藝作品反映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文化創造能力和水平。”[1]精神力量的汲取,與文藝作品傳遞出怎樣的價值觀和時代精神休戚與共,這也為在儒、道等基礎上發展至今的“文以載道”的“道統”觀念,進行了新時代的校正和補充。
“科幻”可視為一種頗為時髦的電影類型,“未來”特質使其從內容到形式都與“過去”的“傳統文化”有著天然的隔閡。但《流浪地球》卻在華麗外表下包裹著中國傳統“載道”精神,用“家的危機”隱喻人類危機,將西方的普世觀念與中國精神的獨特性巧妙結合,于“科幻”與“民族”的嵌套中做到了故事的世界化和思想的民族化。為如何用優秀的文藝作品代言國家、民族的核心價值觀,開辟了新的思路。
馬克思主義文藝觀認為文藝是一種特殊的商品,其內蘊的精神價值一方面來自創作者賦予作品何種精神內涵,另一方面在于希望接受者在觀賞后收獲到何種精神享受。“精神性”貫穿文藝作品創作始終,地位不言而喻。而電影并非簡單的視聽結合品,是賦予了創作主體思想內涵,擁有審美價值的藝術創作。創作主體的藝術心理必然會受到其成長環境、生活方式、民族思想等深刻影響,使其作品中蘊含著豐富的文化符碼。那么中國文藝工作者的藝術創作心理是什么?中國文藝作品該擁有何種精神導向呢?筆者認為民族性是無法規避的。也就是說,民族文化作為深層文化心理組成部分,或隱或顯地影響著文藝創作,使得創作者在不知不覺間透過作品展現出中國文化精神。而這種文化精神最顯著的體現便是“藝以載道”的文化立場。這里的“道”有著天道(生態倫理)和人道(社會倫理)的劃分,天道和人道的內涵,也隨時代精神和現實問題呈現一定的變化,為中國文藝作品創作提供了精神儲備。
中國傳統美學追求“得意忘言、得意忘象”,即不止步于言、象、物層面的簡單灌輸,而重視“意”的開掘。對于電影而言,觀眾看到的影像奇觀僅是“言”“象”等具體物的“形似”,形式上的美只是輔助接受者了解作品主旨的工具,真正的重頭戲在于“意”的體悟。置于電影中,“意”可解釋為作品主題和所弘揚的價值觀,也是“藝以載道”的“道”的宏觀體現。“‘道’是人類和天地萬物應當遵循的最高的終極的法則。”[2]對“道”的推崇,也直接決定了我們對任何一種藝術形態的追求是由此即彼、由境尋意的,其直截了當地切中了藝術的要義——絕非止于光怪陸離的感官享受,而是思想、心境的感悟,是對生命、精神走向至善至高境界的輔助。“‘道’具象于生活、禮樂制度。道尤表象于‘藝’。燦爛的‘藝’賦予‘道’以形象和生命,‘道’給予‘藝’以深度和靈魂。”[3]藝術也因此成為中國古人“悟道”“達道”的手段。電影雖然并非嚴格意義上的中國傳統藝術,但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精神感染的中國電影,與國外作品相比更加注重作品的社會效益,尤其是人性、人格層面的效用。對電影作品思想性的高級追求,既是對電影藝術本身價值的肯定,也是對“電影”這一意識形態手段的影響力的敬畏。“道”與思想性在這里產生了神奇的聯動:重視作品的精神高度、文化內涵、藝術價值,使電影朝生命和生活的最深處開掘,借此宣傳中國價值觀、主流正道思想,是創作的核心所在,是創作者的社會責任所在,是我們的文化一以貫之的精髓,也是中國傳統藝術精神的現代延伸。
科幻作品有著基本的創作母題,好于利用異境、異族的威脅對人類未來走向進行無限推測,“宇宙”“自然”便成為這類題材的高頻詞匯。觀眾也可以通過這類作品中透露出的自然觀窺見一個國家、民族的思維方式。中國原始文化中對宇宙、自然有著深刻的崇拜感,在此基礎上對人的存在價值進行深思,整理出天、地、人并置于同一水平的“齊萬物”“齊物我”思想。人能感知天地自然萬物,而感知的策略并非對抗征服,而是“順自然”。“‘人’是天地的核心,所以人的內在價值就是‘天道’的價值。”[4]所謂的“天道”,不外乎順勢而發,以和諧、尊重、平等、敬畏為行事準則的天人合一思想。《流浪地球》的開篇,便鋪設出銀河系天體秩序崩潰、太陽膨脹爆炸而不得已進行人類移民計劃的戲劇性情境。天、地、人之間生態倫理的破壞,使得地球毀滅似乎成為定局。在這種絕望至極的毀滅下,人類展現出空前的和諧與團結,“順勢而發”、摒棄隔閡、齊心協力建造了開辟新家園的“通天塔”。與西方科幻動輒飛離太空、尋找新家園的決絕相比,《流浪地球》中的拯救者們對瘡痍滿目的地球“不拋棄、不放棄”之舉顯得有些婦人之仁,但頗有人情味的感性之筆卻盡顯“無為而無不為”的中國哲學意味。
從天人合一的角度來看,自然與人是相依相存的,人與自然的合一講究順自然之本性,順萬物原有的規律。“無為”與“順自然”相通,只有掌握并不強加擺布自然,便可達到共生共利。人作為掌握規律的萬物之靈,因具備主觀能動性,需要在認識自然之道的基礎上因勢利導,“無為而無不為”,輔助引導規律更好地發揮作用。縱觀當下,自然與人類的合一性屢屢被挑戰,人類為追求經濟效益、社會發展的蠻橫粗放行為引發生態環境大破壞,為《流浪地球》增添了一絲警世寓言的味道。《流浪地球》將危機置于一次地球逃離太陽系的悲情流浪中。影片中太陽系的大變革,表明宇宙運動變化的基本“天道”發生了裂變,人類在這種“變”中沒有坐以待斃,而是運用中式人文思維進行“無不為”的重建與拯救。人文思維作為中國文化精神的精髓,與“人類中心主義”的自大與狂妄有著本質的不同,其充分肯定了人具有的理性與智慧,并在以人為本的基礎上延伸出“仁”“愛”等大義。這些思想在《流浪地球》中諸多人物行為上皆有體現:如極具主觀能動性意味的“流浪地球計劃”提出與實施,劉啟、劉培強等人舍己救人的行動依據,無不映照了人的智慧與情感。更為重要的是,在“點燃木星”計劃上演前,劉培強與代表著人類極端科技智慧的人工智能進行方案探討,計算機給出的判斷是冰冷的,它用看似權威、理性、客觀的態度反對這一成功率極低的方案,并始終堅決棄車保帥,放棄絕大多數人類,選擇保護精英來作為人類延續的可能。劉培強等卻頑固堅持著最后一絲自救的機會,“人性”在這一刻戰勝了理性。“而中國的人文思維,則是從人出發的,或者是從人事出發的,是動態的。”[5]61將生命與道義放置于最高貴的人性選擇之上,并不惜用個人的肉體毀滅來成就大多數人活著的希望,這種敬畏生命、尊重生命的充滿人情味的選擇正是我們傳統人文思維使然。人工智能選擇保留精英們,是對人類智慧的迷戀與不舍;而劉培強等人站在地球人類的一邊,是對“人”生的權利的捍衛,肯定了人的價值與生的尊嚴,并甘愿用死亡來捍衛生命的威嚴,彰顯出人性中最熠熠生輝的大愛。
應對“天道”之變,除卻人的“有為”嘗試外,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建方為最終目標。在《流浪地球》中,各國救援隊放下政治、文化、種族等差異,凝聚一心拯救地球,用“和而不同”來達成多元并存,以“維齊非齊”的理念維持團結與平衡,理想化的圖景在電影中成功挽救了地球危機,也為現實中解決當下諸多國際爭端給出了中國的答案。
中國傳統文化觀認為,人類社會賴以維系的紐帶是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之間形成的各種關系。所謂“天有其時,地有其財,人有其治”,天、地、人皆有著各自不同的使命和職責。天、地、人“三才”之間的關系,是中國古代哲學體系的重要命題。“中國古代哲學中最基本的命題‘天人合一’是通過道的觀念的展開來論述和最終實現的。‘天’‘人’統一于道。”[6]412人因為具有禽獸不具備的理性、道德和主觀能動性,而掌握了體驗道繼而用“道”去“治”的能力,即掌管秩序、禮法,使社會不混亂的能力。這種能力經過規范及政治考量后達成共識,便演化為用來調和人類矛盾的人倫、倫理規則,也構成了“人道”范疇。倫理的出現,使得人類的群居形態得以有秩序來維持,人類的行為有了合理的約束和依據。除卻這當中滅人欲等消極思想外,其對調和社會矛盾、人際矛盾方面的一些道德要求還是有可取之處的。
《流浪地球》首先對“人欲”進行了倫理性闡釋。在陰暗無光的地下城中,人們依舊按部就班地活著,用“茍延殘喘”來對抗生存或毀滅的末日威脅。雖然瀕臨文明的終結,但人類建立起的基本禮法秩序尚存。上學、過年、打麻將,幸存者們復制著一個個文化符號,在絕望中固守著人類文明的殘果。老師也在“頑強”地向學生描述著“希望”,用積極、樂觀的態度貯存對未來的憧憬。而樂觀的背后實則是對自由的追求,是人欲的體現。其驅使著主人公劉啟朝束縛身心自由的障礙對抗。中國傳統文化思想也是崇尚自由的。與西方文化中對自由的絕對崇拜相比,中國文化中的自由更加理性和內斂。如儒家“從心所欲,不逾矩”的道德規范,道家“道法自然”的逍遙自在,都從人之本性的層面肯定了“自由”的合理性。誠然,儒家的自由更多地規定了個人的社會職責和內在修養,而道家更傾向于對精神自由的推崇,殊途同歸的是,這些思想都不約而同地將自由的觀念限定在了社會倫常的框架中。“我們既要尊重人的個性,尊重人的自然需求、欲望,又要符合社會整體利益的要求,就必須有一定的社會倫常的規范來加以限制……”[5]133自由自在的生活的獲得,需要社會倫常作為約束自由的調和劑,即達到相對的自由。地下城的人們享受著生存上的“自由”,卻無法自主、自在地去“地面世界”,使得這份自由有所局限。劉啟和韓朵朵打破了這一格局,在除夕那天偷偷溜到了地面世界,觸碰自由邊界的代價是需要承擔起拯救世界賦予的壓力和考驗。從第一次“被征用”時的不甘,到第二次主動“被征用”時的從容不迫,這場生死歷練無形中使獲得自由的過程轉化為道德倫理修養的心旅。對劉啟等人而言,拯救地球是“成長”的必由之路,從滿腔戾氣到充滿責任擔當,他們的人格與人性在災難面前得到了錘煉和提升,習得了向上、向善的力量。
其次,以“父子倫常”為基點隱喻文明的消解危機。“天道在人際關系中轉化、體現為人道。”[6]414能夠治理萬物的人類,不但面臨著“天道”失控,連“人道”方面也經歷著重重考驗。“人道”的失控首先指向了作為倫理綱常起點的父子關系變異。在《流浪地球》中,長年的空間站任務使得劉啟幾乎處于“無父”狀態,缺乏必要的溝通令劉氏父子誤會重重,而母親的死因也讓劉啟有著深深的“仇父”心理。父慈子孝的倫理綱常在這里變成了偏執與憎恨、對抗,甚至面對長輩姥爺,劉啟的態度仍舊傲慢、狂妄,這從他對姥爺稱謂到職業的調侃上可見一斑;而妹妹韓朵朵身為“遺孤”,是沒有父母的無根之子,對“父輩”缺乏情感的共鳴契機,天然地失去了家庭倫理的感知能力,和哥哥站到了與父對抗的一面。由此,姥爺、劉培強、劉啟、韓朵朵四人構成了一種特殊的家庭形態。子輩的代表劉啟、韓朵朵,對“父輩”劉培強和姥爺沒有父慈子孝的傳統認可,取而代之的是從思想到價值觀上南轅北轍的代際對立;“父輩”在“子輩”的碰撞面前只能不斷地隱忍與妥協,尾隨在“子輩”身后解決其惹出的禍事,不僅毫無權威可言,甚至顯得困惑而又束手無策。質疑與反抗下的父子關系,隱喻著舊秩序的岌岌可危與新秩序的亟待建立。而秩序的更迭必定有消亡與傳承,這往往會伴隨著“父輩”從肉體到精神的雙重瓦解,“父輩”的犧牲(劉培強、姥爺的死去)標志著舊秩序的退場,新一代的拯救者汲取了重構文明的新力量。
值得注意的是,父子關系是以血緣為里、家庭為表的社會組織雛形,地球危機引發人倫禮法崩塌,反而在某種程度上將“家庭”的外延進行了擴展。韓朵朵是一個“被無數雙手遞過來的孩子”,與姥爺一家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不構成傳統文化中的“家族”意義,但末日讓禮法暫時退位,家與國的概念也被打破。不僅如此,人類創造的所有文明面臨了前所未有的傾覆。如以上海、北京、杭州等為代表的工業化城市作為物質文化的符號,被自然一夕之間摧毀殆盡;人類早已沒有了國家、階級、意識形態的劃分,象征著制度文化的消解。唯有“家”依舊堅挺著:劉培強心心念念的“回家”,姥爺對溫馨的家庭時光的懷念,老何煙盒里母親的留言,這些質樸的念想戳向人心最柔軟之處,將精神文化的火種艱難延續著。“延續”是中國人特有的文化觀念,中國文化講究連續性、傳承感,正因如此,精神、品德的保存辦法便依托于父母子女間代際式的生命延續:姥爺的臨終托孤令救援隊成員在危難關頭犧牲自己保護韓朵朵,而眾人的奮力營救最終目的是保留人類子孫萬代繁衍的生機……延續的方式驚心動魄,而人們在這場歷練中收獲了人性的光輝與浩然之氣。《孟子·公孫丑上》篇對“浩然之氣”有過精彩論述 :“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以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則餒矣。”在情感的支撐下,素不相識的人們拋開了觀念、立場的隔閡,為拯救人類、拯救未來團結一心,甘愿犧牲個人利益而保護群體,不僅符合集體主義中群體價值優先的中國式道德規范,也將道義置于個人功利之上,切合了“浩然之氣”的大義之舉,達到了人格的至善理想。
面對多元文化的洶涌沖擊,如何在開放、包容、參與中保持本國文化的底色與特色,漸漸成為藝術創作的難題。因此,挖掘中國藝術的獨特精神與品格,并致力于在表現形式上與時俱進、不落窠臼,在今天顯得尤為珍貴。《流浪地球》的藝術表現雖非完美,但其小試牛刀的類型突破表明,比起尾隨西方電影藝術指標邯鄲學步、艱難追求他者的文化認同,“中式思維”反而開掘了中國影視藝術獲得更多文化共鳴的可能。對傳統文化的自覺與自信,需要深刻的自我覺醒與正確的價值認同;而敢于將中國優秀的傳統文化精神進行新時代轉化,呼喚藝術工作者的勇氣與初心。在不變的文化精神引領與千變萬化的藝術形式的更迭中,尋找文化軟實力較量中的民族突圍之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