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鵬
(成都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 成都 610106)
《末代皇帝》由意大利導演貝托魯奇1987年攝制,獲得第60屆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等9項金獎,講述了中國最后一位皇帝溥儀跌宕起伏的人生。影片把宏大的歷史與個人的命運交織在一起,對“人是歷史的人質”的悲劇性命運進行了凄婉的控訴。在電影學界,對《末代皇帝》的解讀經久不衰,主要集中于東方主義、新歷史主義、視聽語言的象征主義等解讀模式,如秦江建華的《〈末代皇帝〉的象征主義解析》(《電影文學》2014年第5期)、白晶玉的《東方主義視角下的〈末代皇帝〉》(《電影文學》2011年第3期)、劉永寧的《在歷史的底色中復現童年——影片〈末代皇帝〉解讀》(《電影譯介》2009年第3期)等。這些解讀把影片看作是導演對末代皇帝的挽歌與同情。筆者看來,這些解讀沒有真正抓住電影主要特色,沒有說明觀眾對溥儀的同情態度的認知機制。本文借助認知語言學的心理空間理論審視《末代皇帝》,作為一種電影認知美學理論的嘗試。文章從三個方面進行建構:首先,對心理空間理論進行了簡要介紹;其次,對《末代皇帝》的心理空間進行了分類統計,呈現心理空間在《末代皇帝》中的核心地位;最后,分析《末代皇帝》通過回憶心理空間的敘述,實現觀眾與主人公心理空間的同一認知,讓觀眾自己進入主人公內心,呈現心理空間的審美認知功能,從而實現了導演本人所要求追求的“以非意識形態的方式在銀幕上再現這個偉大的故事”[1]。
認知語言學中的心理空間是由語言的特定空間構造語所提示生成的。如:在中國海南,冬天很溫暖,適合度假?!爸袊D稀本褪且粋€地理空間構造語。又如:1911年,孫中山領導的辛亥革命推翻了腐朽的清朝統治?!?911年”是時間空間構造語。讀者在閱讀語篇時,會根據語言的空間指示在內心構建相應的心理空間,以達到對語篇意義的在線理解與構建。??颇醽唽π睦砜臻g的定義是這樣的 :“心理空間可以被認為是儲存某特定域信息的臨時性容器?!盵2]“心理空間是人們在進行思考、交談時為了達到局部理解與行動之目的而構建的小概念包?!盵3]上述心理空間的定義,我們可以總結出兩個特點:第一,心理空間是信息的存儲空間;第二,心理空間是人們進行思考、交流、理解的中介。根據上述歸納,我們可以把心理空間看作是主體進行交流、理解等認知活動的信息空間。人們通過語篇中的信息提示通過在內心構建相應的信息空間而進行認知活動。心理空間是主體認知的基礎空間。因為心理空間具備這樣的認知功能,所以在認知語言學,心理空間被用來進行語篇分析。李福印指出,“語篇中意義的構建的過程就是不斷建立心理空間的過程”[4]。讀者根據語篇的連續閱讀會建立不同的心理空間。心理空間的不斷更新、建立,也就是一種信息不斷變換、積累的過程,也是注意力不斷轉移的過程。可見,心理空間在語篇中的構建是動態性的。動態性使得心理空間理論能夠較好地理解語篇中的在線意義的生產。心理空間的動態性是根據語篇本身的連續性構成的。因為語篇作為一個文本,不是單個能指,而是一個能指鏈。讀者閱讀的不是一個能指,而是一條連續的能指鏈構成的文本。
心理空間及其動態性完全適用于電影影像的觀看過程。當然語篇所構建的心理空間與電影影像構建的心理空間在主體層面來說是同一的,不同的是空間構造語的不同。語篇中,空間構造語是具體的單詞或詞匯,而電影的空間構造語就是純粹的單幅動態影像或一連串的蒙太奇影像組合段。對電影而言,一個有趣的現象在于,電影本身對觀眾而言就是一個未知的心理空間。觀眾在進入電影展現的具體心理空間之前,首先就把整部電影當作一個未知的有待填補的心理空間。觀眾通過充分的想象,對這個電影進行心理空間的預設或觀看期待。觀眾進入電影世界,其實就是對早先預設的心理空間的逐步修正、展開的過程。觀看的過程就是觀眾不斷隨著電影影像切換構建不同的“心理空間流”的過程,就是對未知的心理空間進行具體化的過程。經歷這樣一個心理空間具體化的過程,觀眾會對“心理空間流”進行識別、篩選,把電影的敘述空間整合成一個高度融合抽象的空間即觀眾對作品的主旨思想、情感的認知或判斷。心理空間作為觀眾的信息存儲空間,作為觀眾進行電影體驗、審美判斷的基礎空間,在觀影過程中具有重要的認知功能,它構成了觀眾對電影理解與美感來源的心理機制。
《末代皇帝》第一個鏡頭,映入觀眾眼簾的是一列陳舊的黑色火車緩緩駛入車站,火車的蒸汽彌漫,解放軍戰士嚴肅整齊地站列成排,然后從火車上陸續下來一批衣著寒酸破敗的戰犯。電影開始通過具體的物象、人群、地點、交通工具的展示,為觀眾提供了具體基本時空信息,從而觀眾自覺地構建相應的時空心理空間,為下一步的觀影打下了心理基礎。但這個鏡頭是影片中的“現實空間”?!赌┐实邸返男睦砜臻g是多重的,不僅是電影中作為戰犯審訊的“現實空間”,也有溥儀、莊士敦等人構成的回憶空間。筆者本文欲說明的是,《末代皇帝》最主要的特色就在于回憶空間?;貞浛臻g占據了《末代皇帝》心理空間的一半以上。眾所周知,《末代皇帝》主要是通過回憶與現實的交叉敘述構成的。但目前電影文章很少注意到溥儀等人的回憶構成的電影心理空間的重要性。傳統影評文章都注意到《末代皇帝》時空轉換的交叉敘事,他們都從敘事學的角度出發,認為溥儀的回憶與現實的交叉可以“形成敘述視角的多變、場景調度的豐富、視覺節奏的起伏,強化了影片的敘事形式感,也突破單一敘事視角構成‘全知視點’的單調”[5]。筆者贊同這種敘事學的解讀。但是這種視野忽視了導演特意的美學安排。有鑒于此,筆者專門對《末代皇帝》中的回憶心理空間進行了分類與統計,通過具體的實證統計分析展現影片的心理空間存在的重要性,并為說明它并非僅僅是一種敘事美學,而是導演的認知美學與對溥儀本人悲劇性命運的同情表達打下基礎。根據筆者統計,《末代皇帝》整部影片有34個心理空間組成,也就是34個影像組合段。34個心理空間主要分為兩類,即電影中的現實心理空間(時間在1950—1967年)和電影中回憶心理空間。其中回憶心理空間17個。在回憶空間中,溥儀的回憶空間占據了主要部分,有14個,莊士敦的回憶有2個,溥儀的奶媽有1個。其余的17個心理空間都是電影展現的“現實”空間,這個空間需要讀者與影像的互動生成,呈現的是溥儀從俄國押解回國,在撫順監獄管理所接受改造及其最后晚年的歲月。回憶空間展現了溥儀對前半生跌宕起伏的帝王生涯的回憶。為了更好地直觀影片的心理空間組成,筆者對《末代皇帝》的心理空間類別制作了一個表格:

《末代皇帝》心理空間分布表
上表大致展現了《末代皇帝》的心理空間類別、數量與心理空間的構造者。從回憶空間在整部影片中的數量,不難直觀表達出溥儀本人的回憶空間在影片中的重要地位。筆者認為這種安排并非因為溥儀是電影的主人公,而是導演特意而為之的一種電影認知美學。
我們對心理空間理論及其認知功能已初步介紹,對《末代皇帝》中的心理空間進行了統計與歸類,指出心理空間在影片中的主導地位?,F在,我們要對心理空間在影片中的審美認知功能進行分析。要說明為何導演選擇讓主人公自己的回憶來展開影片的敘述,這種主人公自我的回憶空間給觀眾又帶來了什么樣的審美認知與體驗。意大利導演貝托魯奇聲稱,他拍《末代皇帝》的美學基礎就是以非意識形態的方式來拍攝末代皇帝偉大的故事。這種拍攝美學其實就要拒絕用各種歷史價值立場對溥儀本人進行意識形態的肢解。因為任何一種歷史價值立場可能都會導致對主人公本人的價值立場、內心世界、情感的歪曲與褻瀆。不能尊重主人公本人內心世界的傳記電影可能根本算不上真正的傳記電影。在貝托魯奇看來,要達到本真的傳記美學就必須讓死去的主人公自己來講述自己的歷史。因此,《末代皇帝》溥儀本人的心理回憶空間占據了重要的組成部分。而且電影中的“現實心理空間”也是以溥儀晚年的真實經歷為主的。觀眾觀看電影中現實空間時,也會不自覺地把現實空間構建成溥儀自身的現實心理空間。這樣就使得影片成為溥儀本人的回憶與現實的自我陳述——讓主人公自己來講述自己的歷史。這種自我的陳述不管是帶有某種欺騙、隱瞞也好,也都是一個人自己的心理、情感。影片中,即使溥儀在接受改造,金局長讓溥儀坦白自己的罪行時撒了謊,試圖隱瞞自己在偽滿洲國親日叛國的罪行,也是一個人自己對自我生命保護的人性策略。而金局長代表的是無產階級意識形態,他試圖用這種觀念去肢解溥儀本人的回憶之時,卻遭到了溥儀的抗拒。電影中的這一現實空間,恰恰說明貝托魯奇通過溥儀本人的回憶更好地還原、再現了末代皇帝真正的內心歷史與情感。尊重溥儀本人的內心世界,還原一個人真實的心理史。也正因為如此,影片完美地實現了導演的美學基礎,即以非意識形態的方式拍攝溥儀一生偉大的故事。
重要的是,筆者認為溥儀本人展現自我的回憶空間起到一個完滿的認知美學效果,即讓觀眾在觀看溥儀的回憶空間時,無意識地在觀眾內心建構了一個相同的回憶空間,也即觀眾通過移情的認知機制,把自我想象成溥儀,達到主客、物我的統一。當溥儀割腕自盡,憂郁絕望的眼神直視鏡中的自己時,畫面也進入第一個溥儀的回憶心理空間。隨著畫面的切換,觀眾也跟著溥儀的回憶的展現而進入溥儀本人的內心世界。此時的影像空間不再是客觀的,而是一個具體的回憶空間。因此,導演通過設置溥儀本人的回憶空間無形地把觀眾帶入主人公的內心世界。想必每個觀眾在觀看溥儀的回憶時,都已經進入了溥儀整個一生的跌宕起伏的內在同一的體驗之中,從而實現的是觀眾與溥儀本人的同一對話。此時,觀眾即溥儀,觀眾經歷著溥儀的一切悲歡離合,加之影片中古雅悲傷的音樂,觀眾的觀看也完全撇開了任何意識形態的解讀,從而讓觀眾陷入對溥儀的同情、緬懷之中??梢?,回憶空間與觀眾的移情認知的相互作用很好地抵達了觀影體驗。通過觀眾的認知,與溥儀的合一,觀眾也很好地抵達了導演本人對溥儀的同情態度。因此,《末代皇帝》中的回憶空間絕不僅僅是一種敘述技巧,更多的是導演本人的電影認知美學、情感態度的表達。也是觀眾所能收獲的一種悲情的審美體驗的審美認知過程。溥儀的回憶空間是貝托魯奇拋給觀眾觀影的認知工具,是整部影片的核心,溝通中西方共同普遍人性的認知機制。
認知語言學的心理空間理論完美地說明《末代皇帝》的美學宗旨:《末代皇帝》通過溥儀的回憶空間引導觀眾的移情認知機制,把觀眾帶入溥儀本人的心理世界,從而達到了觀眾與主人公心理的合一,再現了溥儀真實的心理史,使觀眾脫離了意識形態的透視,對溥儀悲劇性命運產生更溫情的人性緬懷與同情,最終也讓觀眾產生“人不過是歷史的人質”的認知。如戴建平所言 :“影片把溥儀當作一個普通人來看待……溥儀是為皇帝名聲所累的歷史犧牲品,你可以不同情他,但是你無法不被他的悲劇人生所打動?!盵6]貝托魯奇僅通過溥儀的回憶與觀眾的移情還原一個情感、藝術、人性與觀眾高度統一的真實的心靈史。它無關東方主義抑或西方主義,只涉及東西方人都具有普遍同一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