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潔瓊 李志艷
(廣西大學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4)
電影是一種多媒體綜合藝術,它以鏡頭畫面為敘事語言,雖然畫面最終是以平面影像的方式呈現,但其中本身即已包含了空間。同時電影還能夠通過取景、光影、音效和現代3D成像等技術制造立體的在場效果。可以說,電影就是鏡頭畫面經過剪輯而形成的空間連續不斷變化的敘述流。相較書面藝術而言,電影藝術的空間特征十分明顯。時間與空間是敘事必不可少的兩大元素,傳統敘事慣用時間為線索,后現代社會時間與歷史的虛無感造成了敘事學的空間轉向,時間本身不再具有意義,而空間作為形象、動作、場面及其變換的載體成為敘事意義產生的主要元素。由此可見,空間敘事是以空間為線索組織敘事的一種敘事方法,電影所擁有的豐富的敘事空間為其運用空間敘事提供了便利。
《復仇者聯盟4》(以下簡稱《復聯4》)是漫威電影宇宙第三階段的終結之作,在敘事上即呈現出鮮明的空間敘事特征。這一特征在它的前作《復仇者聯盟3》中便已經顯現出來。在《復聯3》里,故事分別圍繞反派人物滅霸和三位主要英雄人物鋼鐵俠、美國隊長、雷神展開,滅霸的故事線先與鋼鐵俠交織,最后與美國隊長、雷神匯集一處,形成了多重空間并行的敘事結構。而在《復聯4》里,這一特點發展為直接利用空間轉換來推動敘事進程。《復聯4》之所以突出空間敘事大約有兩方面的原因:其一在于涉及人物眾多,數十位人物的故事和行動需要足夠的空間來承載;其二在于影片的定位,作為終結之作,不僅要講述故事的結局,也要實現對先前二十余部作品的總結和致敬,因而前涉每一段故事的發生空間都可能納入《復聯4》的敘事空間。
《復聯4》的敘事內容承接第三部的故事結尾,主要講述了在滅霸造成的災難過后,幸存的英雄們如何設法挽回逝去的生命,并與滅霸決一死戰的故事。為了呈現聯盟英雄們的合力回天,首先需要讓第三部片尾并行空間內的英雄們合體,因而影片開頭即講述了幸存于泰坦星的鋼鐵俠和星云彈盡糧絕之際被驚奇隊長所救帶回地球,通過一次空間的轉換使兩路英雄重聚,把敘事焦點從廣闊的宇宙移回地球,也為接下來人物和心理沖突的展現提供了契機。在多年的消沉和一籌莫展之后,蟻人意外從量子領域回歸使英雄們看到了挽回災難的希望,而挽回的方法便是通過時空穿越回到過去,先于滅霸集齊六顆無限寶石,這樣的敘事走向決定了影片敘事的大量空間轉換。在接下來的敘事中,空間的轉換成為敘事發展的動力,英雄們轉換空間是為了獲取寶石,而實現空間轉換后的敘事內容皆由所進入的空間決定。這樣的空間可被稱為情節性空間,空間的特性注定了戲劇性情節的發生。如鋼鐵俠、美國隊長等人回到2012年《復仇者聯盟1》紐約大戰故事發生之后的斯塔克大廈,試圖從曾經的自己手中拿到兩顆無限寶石。如果不是在這個空間里,美國隊長不會與十一年前的自己大打出手,鋼鐵俠也不會因為被過去的綠巨人撞到而錯失空間寶石。這一空間的敘事直接推進敘事進入下一段落,即鋼鐵俠和美國隊長為了重新獲得空間寶石而再次穿越到1970年的神盾局。又是在這一特定的空間里,他們分別得以見到彼時的父親和愛人。《復聯4》全片都是在一定的敘事走向的導引下以空間轉換作為敘事動力,一反傳統以時間發展或人物行動推動情節的手法,而是展示人物在不同空間內的遭遇和反應,這樣的情節組織方式在《復聯》系列電影中尚屬首次。空間不僅以其中的存在決定了敘事的展開,而且為情節的出現提供了合理的邏輯。空間敘事手法的選用拓展了影片的表現寬度,增強了情節的張力,使敘事得以在更加多元的維度上自由靈活地切換。
借鑒列斐伏爾在其著作《空間的生產》中的劃分,大致可以將電影中的敘事空間分為三類:現實—物理空間、內在—心理空間和意義—符號空間。現實—物理空間是人物外在行動和場景發生的基礎環境,內在—心理空間是人物的想象、幻覺等心理意識活動產生的空間,意義—符號空間則是由電影的符號化語言所組成的隱喻表意空間。在《復聯4》中,大量的穿越空間不僅是對過去現實空間的復原和再現,同時也是對人物心理空間的展示,具有物理與心理的雙重屬性。在對時空穿越儀器的調試測驗階段,率先進行穿越嘗試的鷹眼回到的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家中。影片開頭觀眾已經被告知,在滅霸的響指過后,鷹眼的家人都已化為灰燼,因此鷹眼穿越所到達的空間正是他魂牽夢縈的心理場景的外化,在這里他見到了朝思暮想的妻子和孩子。此時,空間本身似乎不再重要,更重要的是空間中的存在。鋼鐵俠和美國隊長第二次穿越到1970年的神盾局既是現實需要,又是心理必然,因為只有在這里他們才能同時分別見到自己的父親和愛人。鋼鐵俠與父親的關系是他一直以來的心結,在父親意外過世之前他們從未能真正向對方表達過心中的愛意;而對于美國隊長來說,當初為拯救百萬民眾的生命而與心愛的人錯過一生是他心中最大的遺憾。因而鋼鐵俠見到父親的實驗室和美國隊長見到愛人的辦公室不啻是二人心境的現實投射,觀眾幾乎難以分清究竟是現實彌補了人物的心理缺憾還是人物的心理意識將其帶入那樣的空間。《復聯4》賦予敘事空間物理與心理的雙重屬性,加深了影片的表現深度,使空間不僅主導了情節的架構,更進一步參與到與人物的互動當中。
《復聯4》不僅是漫威電影宇宙第三階段整體故事發展的最終章,同時也是復聯初代六位英雄各自成長和命運走向的一個結點。影片不僅要為故事情節畫上一個句號,也要完成對人物的最終塑造,因而整部電影從空間的選擇到空間的展現再到空間的運用都是為了更加深入可信地雕塑人物性格的發展。相較時間而言,空間更具物質性,是人類賴以存在的物質基礎,賦予存在于其中的個人相應的特性。空間的表現形態是對人物心態、情感和欲念的襯托和放大。在《復聯4》中,對于初代六位英雄都曾有至少一個空間予以單獨的刻畫。刻畫鷹眼的經典空間是日本東京的街巷。家人離世之后,鷹眼幾近癲狂,在世界各地大開殺戒,私自處死那些他認為該死卻依然活著的有罪之人。當黑寡婦找到他時,他正刀尖滴血地站在暗夜的東京,四周昏暗狹窄的街巷,斑駁迷離的燈光無不暗示著他內心的陰郁、絕望和當時近乎含混的道德感,也為他后來決心以命換取靈魂寶石來贖罪埋下了心理伏筆。而對黑寡婦最細致的一次展現是在復仇者聯盟總部。在鋼鐵俠歸隱,美國隊長尋求互助,其余三人不知所終之際,黑寡婦獨自一人堅守在復聯總部,為仍在活動的英雄們提供幫助。對這一特定空間的堅守顯示出她內心對聯盟堅定的認可和依戀,這也為她之后毅然決然地跳下懸崖以交換靈魂寶石的行為做出了鋪墊。刻畫綠巨人的經典空間是在一家再尋常不過的快餐店。共用一個身體、曾經相互厭惡、自我放逐的浩克和班納博士二者在經歷了失敗、痛苦和絕望之后最終相互釋然,融合成一個全新的綠博士。他可以欣喜地與小朋友合影,不再懼怕地球人對他厭惡,就在街邊快餐店這樣一個充滿人間煙火氣的空間內,展現出他與過去自我的和解。第二個達成釋懷的是雷神,刻畫他的空間是故鄉阿斯加德。故鄉家園空間是一個有著深層意蘊的空間,它往往承載了一個人全部情感和力量的來源,這樣的空間已經具有了符號隱喻的意味。經歷了弟弟在自己面前慘死、錯失斬殺滅霸的機會等種種挫敗與傷痛之后,雷神從昔日風光無限的神變成了一個頹廢的醉漢。直到與母親談話之后,他再次得到了雷神之錘的認可,那一刻在這個生于斯長于斯的家園空間里,他的情感得到了撫慰,重獲力量與榮光。也正是有了這一段空間的刻畫做基礎,觀眾才能更好地理解他在大戰之后暫時放下既往對自我的苛責,開始一段新的旅程的選擇。最后是美國隊長和鋼鐵俠。2012年斯塔克大廈的對比性空間和1970年神盾局的投射性空間對于展現美國隊長的性格變化,暗示其命運走向都至關重要。對2012年的斯塔克大廈這一空間的敘事鮮明地對比了美國隊長與過去自己間的性格發展。電梯獲取心靈寶石一段致敬了《美國隊長2》中經典的電梯大戰場景,在同樣的空間里,美國隊長沒有選擇同樣的處理方式,而是以一句敵人的暗語輕松達到了目的。在與過去的自己對戰的緊要關頭,他也會利用好友的下落分散對方的注意力,從而獲得了勝利。在多年的經驗積累和周圍人的影響下,他懂得了不再硬拼,而是靠聰明才智來解決問題。而在1970年的神盾局,美國隊長隔著玻璃見到了自己摯愛之人,顯示出他內心難以割舍的情感,也為片尾他穿越之后選擇留在過去與愛人共度一生的結局做出了暗示。而對鋼鐵俠在1970年的神盾局的敘事除了讓他親耳聽到了父親表達的愛意,說出了對父親的感謝,填補了遺憾外,也交代了他性格中驕傲、自大、自我的缺陷正是根源于他的父親。對這一缺陷做出改變不僅是他,也是他的父親一直以來的希望,所以他才會在最后的決戰中犧牲自己,挽救所有人的生命。傳統敘事講求在典型環境中塑造典型人物,《復聯4》的空間敘事拒絕簡單的人物環境決定論,而是在人物自身充分發展的基礎上利用空間彰顯人物的性格、心理,推進人物的命運走向,為人物行動提供邏輯合理性。空間不僅成為串聯起整體敘事的要素,而且更深度地參與到其他敘事要素當中,形成了《復聯4》敘事的獨特性。
聲音是現代電影不可或缺的一個維度,電影中的聲音包括語言、音樂和音響效果,一部優秀的電影離不開意味深長的臺詞、應景的配樂和逼真的音效。《復聯4》中的聲音運用恰到好處地實現了對空間的建構,增強了其空間敘事的表現力和感染力,使影片的敘事為觀眾帶來了更豐富的感觀。《復聯4》的臺詞存在對前有作品的大量互文,這使得它們具備了對現時空間與閃回空間的連接作用。如決戰中正當美國隊長一人面對滅霸的千軍萬馬決心死戰到底之時,耳機中忽然傳來了獵鷹的聲音 :“On your left(在你左邊)”,此時鏡頭中并未出現獵鷹的相應畫面,而由聲音獨立承擔起了空間中的敘事任務,暗示著畫面以外的空間的存在,拓展了畫面的空間感。這句二人初識之時美國隊長用來調侃獵鷹的話語此刻夾帶著過往的回憶,在人物和觀眾聽來都充滿了溫情與振奮人心的力量。而《復聯4》的配樂更是達到了對空間的建構、連接與拓充的多重效果。如開場鋼鐵俠在漫無邊際的宇宙飄蕩,生機渺茫,為愛人錄制遺言時的背景音樂TotallyFine,從起初的蒼涼悲壯,到之后的抒情空靈,配合飛船外浩瀚的星際畫面,在營造廣袤無垠的宇宙空間感的同時也加深了觀眾對人物內心的疲憊與意外的平靜的體驗。再如大戰高潮復活的英雄全部回歸時的背景音樂Portals(《傳送門》),全樂分為兩部分:前段節奏鏗鏘,曲調由低到高,伴隨英雄們的逐次登場,每一聲鼓點都仿佛打開了一個空間的缺口,帶來了一位英雄的回歸,加深了畫面中的空間傳遞感;后段是《復仇者聯盟》系列電影的經典主題音樂TheAvengers,配合畫面中隨著美國隊長一聲令下,英雄們的集體沖鋒,將人們帶回以往英雄們每一次集結作戰的場景,把觀眾的觀影情緒推向頂峰。《復聯4》巧妙地利用聲音營造了更加切實的空間感,形成了對現時空間與回溯性空間的連接。“聲音把形象擴大到畫面的范圍之外”“使畫面以外的空間發揮作用”[1]133,豐富了空間敘事的意指,令觀眾更真切地感受到敘事所要表達的情感和空間所帶來的感觀沖擊與能指快感。
《復聯4》的敘事借空間形成了非連續的連續性,即在時間序列被打亂的情況下以空間重新組構合理流暢的敘事脈絡。影片中的空間是空間與對應時間段落的復合體,是能指與所指的共時性存在體。《復仇者聯盟》系列超級英雄類型片在更高一級的層面上應屬于科幻電影,影片中存在大量高科技未來化設定。這類電影往往會打破時空界限,營造超常規的時空體驗。以往空間敘事手法通常出現在寫實性的作品中,以真實特定的地域空間作為敘事背景及意象。《復聯4》在已經突破時間線性的情況下,選擇用空間來組織敘事,著意打造逼真的空間和再現空間,突出空間中人物行動的真實感,把影片從想象領域拉近現實,其目的實是為了傳達影片的獨特主旨:英雄亦凡人的英雄觀。一方面,影片通過一個個典型卻又尋常的刻畫空間展現了英雄平凡、脆弱的一面,英雄并不是無所不能的,他們也會恐懼、犯錯、崩潰、頹廢。雷神穿越到的阿斯加德王宮于他而言不過是大多數常人都擁有的家。他曾以為自己應該和其他人不一樣,而在這里觀眾可以看到他也試圖逃避,渴望向母親傾訴,也是在這里他終于敢于正視自己同常人一樣會失敗的事實,重新獲得了戰斗的力量。美國隊長最后穿越回到七十年前,在街邊一所再普通不過的房子里與愛人共舞,像所有那個年代普通的戀人們所做的那樣。這位為了自由、正義和人民犧牲了一切的英雄在面對能夠重新選擇的機會時,選擇了體驗遲到七十年的屬于自己的人生。另一方面,影片通過展現人物在特定空間的真實反應顯示了英雄也同樣有血有肉有情感。2012年的斯塔克大廈過去的美國隊長因聽到了最好朋友的下落而分神,被十一年后的自己打暈。對朋友的情感幾乎是這位英雄身上唯一的弱點,而現在的他也正是在經歷了種種情感磨礪之后才不斷成長。1970年的神盾局鋼鐵俠意外見到父親時故作鎮定的表情、游移的眼神、略微發軟的雙腿,無不顯示出他內心悲喜交加的情感波動。能夠彌合與父親的情感傷痕對于這位英雄來說是內心最大的寬慰。而在科技高度發達的現代化文明社會發生的故事中引入神話里的異質性空間的做法使影片的主題更向前推進了一步。先前的漫威電影對雷神及其所在的神域阿斯加德都有較為詳盡的敘述。雷神代表著自然與神力,和代表過去與精神的美國隊長、代表科技與未來的鋼鐵俠同為復仇者聯盟里三位最主要的英雄之一。在人們的慣常認知中,神域神圣不可侵犯,雷神作為天神本應擁有最高的能力。然而在《復聯4》里,神域阿斯加德被摧毀,雷神帶著幸存的人民移居地球;最后的決戰中,不但美國隊長憑其純潔的心靈、高尚的品德舉起了雷神之錘,拯救人類的使命更是由鋼鐵俠最終完成。神話是人類文明發展的早期產物,漫威在電影宇宙中引入神話里的異質性空間,既是對人類生存空間——地球的對照,又是對久遠文明的回溯。它使得電影的敘事空間不僅是多元空間共在的空間,而且是過去與現在線性時間點并存的整體性空間。在對照中,電影敘事試圖傳達:英雄就在我們身邊,人類的精神可以比肩神明;而在回溯中影片告訴我們:人類文明在不斷進步,希望就在不遠的未來。
《復聯4》采用空間敘事手法,通過聲音、剪輯等手段構建具有物理與心理雙重屬性的空間,以空間轉換為敘事動力,在空間中塑造更為鮮活豐滿的人物形象,利用空間傳達敘事主旨。空間敘事雖然使特定空間中的情節具有了偶然性,但每一空間與影片的結局和主題之間又存在著必然性,使《復聯4》作為階段總結之作能夠承上啟下,為下一階段更宏大的電影宇宙格局的建構開辟更多的可能性。同時《復聯4》準確地運用蒙太奇手法,通過密集的鏡頭剪輯,全景與特寫的交替呈現營造立體的空間感;通過大全景展現恢宏闊大的空間感,逼真宏大的空間效果使影片具備了史詩的風格,為科幻電影注入了人文意蘊。從以上幾點都可以看出,《復聯4》運用空間敘事手法正是其匠心獨具之處。空間敘事為影片帶來了別具一格的審美觀賞效果,為電影票房獲得巨大成功從影片藝術品質源頭提供了保障,也為今后超級英雄類型電影的創作手法提供了可借鑒的新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