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來自虞美人草之坡》的符號解讀

黃 忠 邵曉晨(.河北工業大學 外國語學院，天津 30040；.日本東北大學 文學研究科，日本 仙臺 9808576)

動畫電影《來自虞美人草之坡》(日文名：《コクリコ坂から》)是日本吉卜力(Ghibli)工作室于2011年出品的一部長篇動畫作品，宮崎吾朗任導演，宮崎駿任腳本制作。上映后反響很好，不僅位居當年日本國產電影票房榜首，還被評為“2012年第35屆日本電影學院獎最佳動畫電影”。

這部電影雖然改編自同名少女漫畫，卻不止于此。吉卜力工作室也將這部動漫定位為“不僅是青春電影，更是一部歷史劇”。筆者認為，在少女漫畫的框架中引入“朝鮮戰爭”“學園紛爭”“1964年東京奧運會前夕的日本”等具有符號性質的內容才是這部電影的重點所在。通過這些素材，不僅展現了20世紀“戰爭及戰后混亂期”與“高度成長期”兩代人的青春，更刻畫出“我們的歷史是這樣持續下來”的主題。本文將從動畫電影《來自虞美人草之坡》的雙重敘事出發，著重解讀具有時代特質的符號，進而說明這部影片描繪的實際上是一部日本戰后精神史，包含著日本社會對戰后的共同記憶。

一、主線敘事與時代符號的嵌入

電影《來自虞美人草之坡》，時間設定在1963年，主人公是橫濱沿海小鎮一所高中的高三學生松崎海和風間俊。故事主線圍繞是否應拆除學生社團活動樓“拉丁區”(Quartier Latin)展開。主線敘事中嵌入了大量具有時代特色的符號。例如，學生們圍繞“拉丁區”廢存問題展開爭論并為保留它進行種種努力的情節中，可見20世紀60年代日本學園斗爭盛行的影子。最終“拉丁區”得以保留，各種社團在煥然一新的大樓里得以重生，影射的則是二戰后日本從單一的軍國主義思想禁錮中解放出來，人們要求民主與自由，要求思想的多元性。

同時1963年這個設定本身在日本戰后史上也有重大意義。戰后日本在1955年到1965年期間經濟恢復并高度成長，并承辦了1964年東京奧運會。1963年正是奧運會的前一年。日本河出書房在1978年曾出版《我們這一代，昭和二十二年出生的人》(日文名：《わが世代 昭和二十二年生まれ》)，書中有這樣一段描述：“1963年。……為了迎接奧運會，整個國家為改頭換面而做出巨大努力的一年。也是電視、大眾傳媒、新聞界為這一舉國盛事統一步調的一年。”電影中，街角墻上貼著的奧運五環宣傳畫，以及為迎接奧運拆除“拉丁區”大樓，都反映了當時盛況。

在電影中，還有這樣一個情節。松崎海家黑白電視屏幕上出現了歌手舟木一夫，而動畫里響起的則是坂本九演唱的《昂首向前走》(日文名：《上を向いて歩こう》)，這是將兩位當紅歌手及其歌曲的巧妙結合。舟木一夫于1963年攜《高三》(日文名：《高校三年生》)颯爽登場。身著學生制服的造型完美展示了“年輕人的盛典，東京奧運會”這一明朗的青春形象。而坂本九演唱的《昂首向前走》則是在1963年正值青春時代的制作人鈴木敏夫的推薦下在本電影中使用了兩次。這在吉卜力動畫電影中是很罕見的。日文原版的宣傳語也直接引用了歌名“昂首向前走”。這首歌在2008年日本電視臺制作播出的電視劇《貧乏男子》中也用作插曲。作為勵志的符號，歌曲《昂首向前走》已經成為日本人共同記憶的一部分。

而電影卻不僅是停留在1963年情景再現的層面。圍繞“拉丁區”的廢存問題，風間俊有一段臺詞：“破壞古老的東西跟破壞對過去的記憶有什么區別！這難道不是對記憶的蔑視嗎？一味追求新事物而不愿回顧歷史，你們有什么未來可言！不愿意聽取少數者的意見，你們有什么資格來談民主？”在《來自虞美人草之坡》中，學生為保留“拉丁區”進行斗爭的原因是為了“保留歷史的記憶”。那么在電影的主張中，值得保留的記憶究竟是什么？又是以何種方式保留下來的呢？

二、記憶的重現與畫面敘事

電影的另外一重敘事是松崎海對父親的回憶以及照片背后的故事。松崎海早上必做的事是在院子里升起國際信號旗。從松崎海和風間俊的對話中可得知升旗原因。

松崎：我的父親曾經在船上。

風間：原來你的父親是船員啊。

(中略)

松崎：我小時候有人告訴我，只要升起旗子，出海的父親就不會迷路，會按時歸來，所以我每天都升旗。在陽臺上升旗，等父親回來，日復一日。但是朝鮮戰爭的時候，父親的船沉了，之后杳無音信。即使這樣，我還是每天升旗……

在對話之后松崎海拿出一張照片，是她父親和另外兩人的合影。風間俊看到后表現出驚訝，因為他家里也有同樣的照片。照片上三人身著學生制服，可推測是學生時代的摯友。從“海員”這一職業來看他們應該是某所海軍學校的學生。

風間俊來到父親的船上，問父親照片中的澤村雄一郎是否是自己的親生父親。父親否認并告訴他，當時澤村帶著還是嬰兒的他和戶口謄本來到了風間家，那時他們的孩子剛夭折不久。父親還告訴俊，澤村曾是一名優秀的船員，朝鮮戰爭時是一名LST的艦長，但被魚雷擊中了，在那之前還一直送奶粉錢來。盡管如此，風間仍以為澤村是自己的生父,于是他開始刻意疏遠松崎海。但故事并不像少女漫畫般，向二人苦于是親兄妹而不能戀愛的方向發展。通過松崎海和母親的對話可知，照片中的三個人分別是風間俊的生父立花，松崎海的父親澤村，影片結尾出現的小野寺。風間的父親立花死于撤退船的事故，母親也在生下他時去世，松崎的父親將俊當作自己的孩子報戶口并把他抱回家。但是由于當時松崎的母親已有身孕，無力撫養，于是找來想要孩子的船員朋友風間來撫養俊。

影片結尾，風間俊和松崎海來到熟知當時情況的小野寺的船上。見到昔日友人的子女們，小野寺拿出一張有澤村和立花的合照，激動地說“我們都是好哥們兒”。又對風間俊說，當時若不是正在出海，他也會與澤村做出同樣的選擇。在戰爭與戰后混亂的年代，義不容辭照顧死去摯友留下的孩子，這是父輩之間的真摯感情。

前面說到，風間俊生父立花死于撤退船事故。若按風間俊18歲推算，他應該生于1945年。太平洋戰爭結束后，1945年11月1日從臺灣駛向宮古島的密航船“榮丸號”因發動機故障觸礁沉沒，大約有100人死于這場事故。結合時間設定來看，“事故”很可能就是這場“榮丸遭難事件”。從二戰后風間的親生父親立花駕駛撤離船，朝鮮戰爭中松崎的父親駕駛坦克登陸艦，可以看出他們都是海軍的中堅力量。而小野寺所在的大船經常出入公海，承擔著出口海外的重任。

這張身著校服的合照在電影中反復出現，雖然無法判斷具體學校，但無疑向觀眾展示了這所學校學生的情誼、品格和對國家的貢獻。這張照片不僅是故事情節扭轉的關鍵，更是作為一個符號，表現了電影主人公父輩一代的命運與情懷?？梢岳斫鉃殡娪啊秮碜杂菝廊瞬葜隆吠ㄟ^這張照片向對國家建設有貢獻船員的青春致敬。

三、敘事策略與日本戰后精神史

除此之外，電影中還多次出現了松崎海的父親與朝鮮戰爭的情節。提及父親，松崎海回答的都是“我的父親曾是船員”“死于朝鮮戰爭”。與理事長的對話中，伴隨著松崎海的回答，畫面出現了一艘船在海中被魚雷炸毀的場景，這也是電影中有關朝鮮戰爭的唯一畫面。松崎海沒有做出具體說明，理事長卻不言自明地說道：“LST?！彼善楹｜c頭說“是”。LST是美式英語坦克登陸艦(langding ship tank)的縮寫?？梢?，載有日本船員的坦克登陸艦在朝鮮戰爭中被魚雷擊中并有人員傷亡是當時熟知的事情。但電影中為何避免正面敘述而以隱諱的方式多次提及呢？

從政治角度來說，日本通過朝鮮戰爭與美國媾和，作為受美國安全保障的國家而獨立起來。在經濟層面上，這場戰爭對日本的意義則更加重大。日本學者和田春樹指出，朝鮮戰爭對于日本的經濟來說是一場“神風”，戰時特需經濟使得日本經濟開始恢復并高度成長。在雄厚的經濟基礎上，日本才得以斥資一兆八百億日元，舉辦史上最大的“盛典”——1964年東京奧運會，向全世界展示日本戰后經濟實力的恢復。這就是提及1963年時不得不提及朝鮮戰爭的原因。

以隱諱的方式敘述，則是因為日本參與朝鮮戰爭的不合理性導致“無法敘述”。1950年9月15日，麥克阿瑟決定在朝鮮東海岸的元山再次發動登陸作戰。但北朝鮮在蘇聯的幫助下已在元山一帶海域敷設了大量水雷，登陸必須首先清除水雷。美軍當時在遠東的實力無法完成掃雷任務，于是要求日本政府派遣海上安保廳的掃雷艦隊出動到朝鮮的元山等海域參加美軍掃雷作業。同年10月6日，由日本海上安保廳航路開啟以本部長田村久三海軍大佐為總指揮的掃雷艦隊從門司港秘密起航前往朝鮮。到當年12月15日，在朝鮮的元山等沿海地區的兩處海域進行了為期兩個多月的掃雷作業，共有25艘掃雷艇，1024人參加，排除水雷27枚。其中兩艘掃雷艇因觸雷沉沒，致使1人死亡，18人受傷。根據《朝鮮戰爭與日本政府的對策》一文的考證，日本不僅在朝鮮戰爭期間協助美國參戰且確實有人員傷亡。在《日本在朝鮮戰爭中的作用》一文中尚有對日本直接參與調兵事例的考證，即在1950年9月15日開始的仁川登陸作戰中，美軍使用的47艘坦克登陸艦有30余艘由日本人駕駛。

由此可以推測，電影應該是把上述史實糅合到了松崎海的父親澤村雄一郎這個人物身上。電影中談到父親職業時，雖然以曖昧的“船員”來回答，但是通過在朝鮮戰爭期間是“LST”艦長這一信息可以推測，她父親應該是一名海軍，否則不可能被委以如此重任。而電影對“海軍”的身份是避諱的。這是由于1947年生效的《日本國憲法》第九條已明確規定日本將“永遠放棄以國權發動戰爭”“不保持海陸空軍以及其他戰爭力量，不承認國家的交戰權”。從國際法來看，日本協助美軍參加排雷以及直接參與調兵都是不合理的。因此，在電影中只能以曖昧的“船員”一詞來解釋松崎海父親的身份。

四、結 語

通過上述解讀，筆者認為動畫電影《來自虞美人草之坡》通過雙重敘事方式，將日本人對戰后的集體記憶展示給觀眾，折射出的是一部戰后精神史。電影題為《來自虞美人之坡》，但這句話并不是一個完整的表達。筆者認為，若按照日文原文的文脈補全這句話，應該是“來自虞美人之坡的信息(message)”。也就是說這部電影意在向觀眾傳遞的是一種“記憶歷史”的信息。電影中，坐落在山坡上的高中校園里，學生們圍繞代表著“歷史的記憶”的“拉丁區”的存留問題展開爭論，最后因為它承載著各種各樣“歷史的記憶”，最終在“清掃”后得以保留。

對于1964年奧運會前夕國家盛況的記憶是以正面敘述呈現給觀眾的。而松崎海對于父親的回憶，“記住”的是父親死于朝鮮戰爭的傷痛以及在戰后混亂年代父輩之間的真摯情誼，日本在朝鮮戰爭中的其他側面則以隱諱表達的方式選擇忘卻。因此，只有對這部電影中出現的各種符號進行細致解讀，才能發現這部電影實際上是在對歷史進行了取舍選擇基礎上的一部日本戰后精神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