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夢琳(商丘學院 外國語學院,河南 商丘 476000)
外表怪異,能力強大,超出了自然常理范疇的物種,可以怪獸統稱之。在人類的文明長河中,東西方的諸多怪獸早已成為文化符號,成為人們社會生活的一部分。但是在電影藝術出現之前,還沒有一種藝術形式將出現的諸多怪獸表現得真實可感,多姿多彩。而在怪獸題材電影上,美國又可謂是深耕最久者。早在20世紀30年代,梅里安·C.庫珀就拍攝出了《金剛》(1933),在這部黑白片中,在動畫、真人和模型等技術的綜合運用下,登上帝國大廈,讓整個紐約為之倉皇失措的大猩猩金剛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在近百年的發展后,美國怪獸電影不僅在技術上漸臻完善,怪獸在銀幕上的形象越來越逼真,充分滿足著觀眾的獵奇心理;在對社會現實的反映,對生態批評的開掘方面,也日漸深刻。怪獸的出現往往被好萊塢用以關聯生態危機,引發人們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思考。而人類中心主義、生態恐怖主義以及生態整體主義,正是美國怪獸電影中最具代表性的三種生態觀。
自文藝復興與啟蒙運動帶來了現代工業文明之后,人類中心主義生態觀就開始逐漸成形。人類被認為因“擅理智”而能合乎情理地“役自然”,在“以人為本”的觀念支撐之下,人和自然的關系往往是對立的,人可以靠征服自然而走向“現代性”。在美國怪獸電影中,當怪獸屬于神話怪獸時,這種人和自然的對立關系就十分明顯。如雷德利·斯科特的《黑魔王》(1985)中的獨角獸,中美合拍的《長城》(2016)中的饕餮等,都出自東西方的古代典籍,人類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必須殺死怪獸,二者是水火不容的關系。
神話怪獸中的怪獸是人類古老的原始記憶中,對自然的恐懼的復現,它們是自然的造物,在人和怪獸的敵對關系中,往往是人類安居樂業,而怪獸先行尋釁,因此殺死怪獸者,是不折不扣的英雄。這方面最典型的莫過于彼得·杰克遜的《霍比特人2:史矛革之戰》(2013)。西方神話中,龍體形龐大,面目猙獰,會噴射火焰,迷戀財富等特征,都匯集于史矛革身上。矮人們原本是孤山的主人,積聚了大量金銀珠寶,這招致了史矛革的嫉妒,于是它占領了孤山,迫使索林·橡木盾等矮人們背井離鄉。而索林和比爾博正是利用史矛革對金子的癡狂,將金子熔成滾燙的金水燙傷了史矛革,最終史矛革被長湖鎮的巴德射殺,巴德也因此大功而被選為長湖鎮的鎮長。
但不難發現,前述電影的時代背景大多或為中世紀,或為架空時代,概因現代工業文明出現后,人向自然的侵犯、索取空前增強,笛卡兒-牛頓的機械自然觀,人和自然主客對立二元論就已經不合時宜了。經過痛苦的反思,人類中心主義被當代生態哲學視為是生態危機的根源。在科幻意味濃厚,時代背景為現代或未來的怪獸電影中,怪獸就成為人類的造物,怪獸給人類帶來的深重緊迫的危害,往往是人類蔑視自然,自作自受的結果。如詹姆斯·惠爾的《弗蘭肯斯坦》(1931)、史蒂芬·斯皮爾伯格的《侏羅紀公園》(1993)等皆是如此。弗蘭肯斯坦有著明確的、像上帝一樣創造生命的意識,為此才用雷電、尸體等制造出了科學怪人。而《侏羅紀公園》中的哈蒙德卻是因為經濟利益的誘惑而在怒布拉島上建立了一個恐龍公園,結果在各種巧合之下,人們對恐龍失去控制,造成了巨大傷亡。在這些電影中,人都粗暴地對自然,對生態圈進行了干預,最終被自己打造的怪物反噬。
在科技昌明的當代,人對大自然已經不用再驚慌失措,甚至認為自己可以成為大自然的主宰。這是好萊塢所否定的一種生態觀。前述怪獸電影就體現著好萊塢對人們秉持這一觀念的憂思。如《侏羅紀公園》中花費了大量篇幅來介紹哈蒙德用基因技術復活恐龍,用電腦系統管理恐龍,用控制恐龍性別的方式防止恐龍過分繁殖等手段的高妙,似乎一切都盡在人類掌握,大腕龍、雙冠龍、似雞龍、迅猛龍、三角龍、霸王龍等變為血肉之軀,讓人振奮不已,然而科技絕不是萬能的,科技也無法掌控人心的貪婪,哈蒙德萬萬沒有料到公園員工試圖出賣恐龍DNA以獲益,他自己對金錢的渴望也讓他忽視考古學家關于“把相隔千萬億年的兩種生物放到同一個環境里”將發生危機的警告,用“愛”和“夢”來掩飾自己對利益的追求,最終造成的是人和恐龍共同受害,整個怒布拉島也一片瘡痍。怪獸電影正是以此來提醒人們,科技固然需要進步,但人類有必要約束自身的欲望,約束罔顧倫理以工業技術摧殘生物界的行為。
如果說人類中心主義生態觀過分地重視了人類的地位,那么生態恐怖主義自然觀則是反其道而行之,輕視人的價值,敵視人的存在。隨著部分人反人類中心主義思想的極端化,以及他們長期對政府停止開發工業,讓人類社會回歸自然的和平呼吁得不到回應,生態恐怖主義應運而生。美國聯邦調查局對其的定義是:“生態恐怖主義是出于環境政治的原因,由以環境為導向的、低于國家級的群體針對無辜的受害者或財產所實施的具有犯罪性質的暴力或威脅使用暴力。”如美國的“地球解放陣線”就被認為是生態恐怖主義組織。其成員都是秉承這一生態觀者,他們認為人類是對自然的最大威脅,他們有必要以保護環境為名,對工業文明的造物進行破壞。盡管截至2012年,“地球解放陣線”所發動的上千次襲擊行動,主要針對的還是財產而非人,但美國聯邦調查局相信,他們沒有依據的,過度的暴力,極具進攻性與破壞性,將遲早上升到極端的殺傷人類的地步。除此之外,環保激進組織也讓美國社會飽受其苦。這也就導致了好萊塢借助怪獸將這一畸形的生態觀搬上大銀幕。在怪獸電影中,這一生態觀造成的危害被以極為尖銳的爭斗沖突表現出來,持此生態觀者往往掌握了大量的社會資源,他們所造成的破壞也并非“地球解放陣線”的縱火那么簡單,成千上萬的人將會因他們的陰謀而死去。
例如在《哥斯拉2:怪獸之王》(2019)中,與哥斯拉在古代就有過頂級獵食者之爭,曾經試圖統治地球生態的怪獸基多拉被釋放出來,原來這是狂熱的無政府主義者喬納·艾倫聯手君主計劃的科學家艾瑪·羅素博士等人造成的。君主計劃原本是一個探尋人類和怪獸接觸,在學術上對怪獸進行研究的和平組織,在《哥斯拉》(2014)中哥斯拉大戰穆托的災難中,艾瑪失去了自己的兒子,她沒有因此而厭惡怪獸,而是將之歸咎于人類。為此,艾瑪計劃利用她在君主計劃時研制的“聲波發射器”,一頭一頭地釋放怪獸,讓怪獸來破壞城市,給城市留下輻射(怪獸的輻射能加速植物的生長),讓人類從這些地方遷出,而被輻射后的城市則將成為動植物的樂園,最終讓地球實現生態修復。不難發現,在艾瑪的思想中,人類有著類似“地球病毒”的定位。然而艾倫將艾瑪的反人類中心主義上升到了恐怖主義。并非地球原生遠古巨獸的基多拉被釋放出來后,直接召喚了所有怪獸,它們在地球上共同作亂,事態完全超出了艾瑪的控制。在女兒麥迪森為了拯救地球而孤身偷走聲波發射器后,艾瑪終于轉變立場,戰死贖罪。應該說,艾瑪的生態觀是不可取的,它很容易極端化,被無政府主義者、恐怖主義者利用。人類也是生態圈的一部分,而并非某種應該被徹底滅殺的自然界的致命病毒。在被外來入侵物種,將破壞地球穩定進化的基多拉面前,人類和哥斯拉、摩斯拉等怪獸是同一戰壕的戰友。而艾瑪對聲波發射器等科技的盲目自信,實際上也與人類中心主義者的妄自尊大沒有區別。
而在怪獸電影中,倡導人與怪獸,人與自然和諧相處者,體現出來的則是一種生態整體主義價值觀。這也是好萊塢最為推崇的一種生態觀。如就哥斯拉系列電影而言,這一最早誕生于日本,反映了日本人對核武器恐懼的怪獸給予了美國電影人諸多啟示,在日本數代電影人的塑造下,哥斯拉從人類的敵人變為人類的朋友,成為地球的守護者,這一設定也為美國電影人所繼承。
在加里斯·愛德華斯執導的2014版《哥斯拉》中,大兵福德就見證了,當芹澤喚醒了一只公穆托時,母穆托也被喚醒,哥斯拉便一路跟蹤穆托,最終在慘烈的廝殺之后殺死了公穆托,而哥斯拉此舉絕非是為了稱霸地球,而是為了維護生態平衡,因為公母穆托的交配會產下成千上萬的穆托,如果沒有哥斯拉的參與,能抵抗美國軍方各種先進武器的穆托勢必讓這個地球在劫難逃。而在殺死公穆托后,哥斯拉又消失在大海中。日版電影中對核武器的反思也得到了沿用,怪獸的出現與核能被濫用有關,而人類的最強武器核武器,打在怪獸身上竟能給怪獸加血,其他武器面對怪獸的電磁脈沖更是無用武之地,人類引以為豪的現代科技成果并沒有人類想象的那么強大,災難依然需要同為自然生物的哥斯拉來消弭。不僅哥斯拉視人類為友,人類同樣可以為哥斯拉做出犧牲,如在《哥斯拉2》中,芹澤就潛入海底,犧牲了自己的生命為昏迷的哥斯拉送去核能,讓它蘇醒。在金剛系列電影中,這種生態觀也得到宣揚。在《金剛:骷髏島》(2017)中,電影介紹了大猩猩金剛生活在南太平洋與世隔絕的骷髏島上,在當地土著看來,金剛是骷髏島的神和守望者。兩名科學家休斯敦·布魯克斯和孫琳在結識金剛后,加入到君主計劃中,他們和芹澤一樣,都主張“自然平衡”的理念,認為骷髏島應該留給金剛管理。然而兩人的兒子艾倫·布魯克斯則認為人類應該更為積極地介入到自然界中,對怪獸進行更多的控制,結果在帶隊進入骷髏島后,遭受到了怪獸穆托的攻擊。
在這類電影中,人對金剛、哥斯拉不是馴化的關系,而是和平共處的關系,人和怪獸能夠實現和解,而一旦人的行為越界,就會招致自然的報復。一種主張人放棄對自然的掠奪,賦予自然主體性,崇尚生態公正的生態哲學得到了生動的闡釋。而值得一提的是,從生態整體主義的立場出發后,對生物多樣性的尋求,也讓人們看到了文化多元性的必要,不同文明的生態智慧在怪獸電影中得到展現,如在骷髏島任務中,中國的女科學家孫琳扮演了重要角色。又如在哥斯拉系列中,摩斯拉生活在中國云南的森林深處,它的繭在一個寺廟中,而正是相關的中國傳說指引艾瑪來到此地,而東亞裔的三位科學家陳氏姐妹、芹澤豬四郎博士,也是君主計劃中不可或缺的角色,沒有陳艾琳博士對中國古人對怪獸觀念的闡發,人們就不能正確認識摩斯拉。這正是一種美國電影擺脫“生態批評蛻變成‘歐美人’的或‘白人’的批評,甚至是‘白人男人’的批評”,或是“綠色的東方主義”的可貴努力。
在美國的怪獸電影中,通過各類奇怪頻出,節奏緊張,戲劇沖突強烈的故事,人類中心主義、生態恐怖主義和生態整體主義三種生態觀出現在觀眾面前。普羅大眾在被娛樂的同時,又參與到了診斷生態危機,思考生態問題中來。怪獸在現實生活中無疑并不存在,但是威脅人類生存,影響人們生產生活的環境問題卻是實實在在的,對此,怪獸電影不失為一種有效的、值得肯定的回應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