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一會
當現實主義與以“紀實”為本體,以“非虛構”為邊界,以“真實”為意旨的紀錄片再度相逢,直接指向了“客觀”“質樸”的紀實性拍攝方式、“自然”的話語風格與緩慢悠長的敘事節奏。現實主義的審美旨趣更是建立于觀照復雜社會現實的角度,于生活的細枝末節處尋找生命的真諦,在光怪陸離的世界探索生命的奧義與情感的歸宿,展示現實生活的多維、多向的不確定性,“真誠”地面對現實的動態變化,并在對現實的描摹中展開生命個體日常生活畫卷所隱匿的詩意,顯隱內在的思想觀念。它追求現實生活與詩性真實的統一,二者的互滲融合總體上呈現出一種質樸、含蓄的詩意,內在意蘊和外在形式交融激蕩的美學風格。
“現實主義”最開始源于西方世界,它以表達客觀世界為理念貫穿于美學之中。布爾迪厄認為,當時各流派的理論頗有“百家爭鳴”之態,其定義的邊界都是模糊的,19世紀中期的學者尚弗勒里認為所謂現實主義是以真誠的態度來進行藝術創作,他認為藝術來源于生活必將表現生活,生活是美好而真誠的,藝術的價值就在于它與生活的切合度,看它是否來源于自然又是否超越自然。恩格斯在尚弗勒里對于藝術的感悟上認為,講究藝術的真實性是必須的,但要注意的是,對于細節過分吹毛求疵并不能展現出生活的真實性,而對生活典型性的把握才是對真實的最好的顯現。1933年瞿秋白于《現代》發表了《馬克思,恩格斯和文學上的現實主義》,文章將“Realism”由寫實主義改譯作“現實主義”,翟先生如此更改就是對文字的真實把握:“寫實主義”注重的是“寫實”,就是像小學生寫作文一樣,將事物的發展單純地記錄下來,這種主義沒有美感;“現實主義”就求不僅要描繪出事實,還要在作品中向外界呈遞出社會的發展方向。饒曙光學者提出:“現實主義”作為一種理論體系,不僅在人們的精神和對藝術的感知方面起了推進作用,還將通過對人精神世界的重建來影響其心理發展和對社會的接受度。饒先生還對現實主義在歷史文學體系中的地位做出了高度肯定,認為無論思想潮流如何變化,美學體系如何革新,它的地位是其他體系所無法撼動的,在整個社會發展中也起到巨大的價值,對人類的發展和影響力也不會改變。
電影作為一種新型傳播媒介自被發明以來就獲得廣大群眾的青睞,其主要原因在于它將真實生活記錄了下來,它是現實主義的真實寫照。因此,從這一層面來講,電影的表現方法與現實主義所要闡述的表現內容是基本一致的。追本溯源,現實主義與英國紀錄電影的美學傳統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自英國的邦丁于1912年拍攝的《永恒的寂寞》伊始,英國的制作者們在汲取盧米埃爾紀實美學的基礎上創造了布萊頓學派。因此,很容易看出,紀錄片就是將現實以電影的形式展現出來,紀錄片可能是最貼合現實主義所要表達的內容了。值得注意的是,在拍攝紀錄片的時候并沒有“紀實”的說法,也就是說,人們對于對真實事物的真實記錄是一種本能的要求,基于這種對真實的本能,創作者們才能以生活為素材,以電影為手段拍攝出極具現實主義色彩的片子來。我國在20世紀30、40年代出現過大量的現實主義電影《馬路天使》《十字街頭》《一江春水向東流》《烏鴉與麻雀》《神女》等,上述影片從道德、情感的視角以批判的方式審視現實,這種創作理念在電影中延續至今,只不過現當今的現實主義電影則更加注重展示現實生活所蘊含的人文性與情感性,由上可知,現實主義更多與創作態度勾連。現實主義美學以寫實的手法、真實的品格創造出獨特的美學風格,在審美觀照和縱向的接受美學中把握當下多元性、豐富性與復雜性的現實主義紀錄片表達方式,在制作中呈現時代語境和現實環境對生命體的影響與作用。
“平民化”視角是指作品將視線投向普通的民眾甚至是底層民眾,堅持平民立場,用人們喜聞樂見的表達方式傳遞信息,關注同人們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事件。重拾現實主義的紀錄片基于平民視角呈現出人們的生存狀態,在內容上暴露現實世界存在的社會問題,在話語表述上呈現人物的價值觀念,在情感表達上直指人的內心深處,使用線性順序式敘事結構,實景拍攝真實空間,平穩緩慢的長鏡頭以及自然光效等紀實性影像語言,通過夾雜本土化幽默與達觀的對白或與日常生活細節直接關聯的旁白,將蕓蕓眾生的現實生活情景展現在世人面前。現實生活是一個概括性的表達,它表現了日常生活瑣事,但這些瑣事卻是由各種階級斗爭、文化爭議甚至是政治改觀等所構成的。
《最后的棒棒》以被現實行業逐漸淘汰的“棒棒”們艱辛而又自足的日常編織起小人物鮮活的生存軌跡,描繪勞苦大眾生存境遇的整體狀態。《四個春天》則以時間流逝為線索架構起生活流式線性敘事,以平民視角記錄了四年間父母充滿生活氣息的日常瞬間,影片從開始歡聲笑語的父母到失去女兒的無奈與悲傷,以溫暖無言的陪伴與情深不語的愛意展現出現實世界尋常人家的人生百態,以“細膩、樸素、純粹、真摯”的情感為鎖鏈鏈接起家庭中生命個體的社會活動,在愛的牽掛中展現出千萬普通人的存在感與價值意義。而影片中老父親對于孩子回家的呼喚更是蘊含著雙親對于在外兒女不動聲色的關心、堅定不移的守候、持之以恒的支持與充滿希望的未來,以大眾熟悉的生活細節與情感體驗引發觀者的情感共鳴,通過父母對于日常生活藩籬的超越塑造作品的詩意品格和精神旨趣。
生活像是一個不斷運動的分子,很難預測到它下一步會走向什么方向,它總是與各種變化著的事物息息相關。其實剖開生活的本質來看,生活總是在為“幸福”和“意義”奮斗,我們希望自己的生活是幸福的、有意義的。在長期的調查中發現,審美是對生活最高指標的引導。而個體一旦有意識地選擇過有意義的生活,就能將生活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現實主義視角下的日常生活力圖再現生命個體參與生產勞作的各個方面,在與社會生產過程關聯的活動里呈現事物的本真狀態與生命的意義,在真實、自然的前提下呈現人物或事物之間的關聯性,展示超越社會現實的詩意。
《牛鈴之聲》拍攝了三個春夏秋冬,牛鈴從牛身上轉到了房屋前,時不時發出清脆悠揚的鈴聲,在緩慢而悠長的鏡頭中鋪陳開鄉村的日常生活場景,以老人與老牛相伴勞作的日常探討了愛、守護與忠誠,曠野之中,老農獨自一人來到小山丘的樹下靜坐,手里拿著牛鈴,牛鈴聲聲勾起老人與老牛往日相伴生活點滴的回憶。四十年相伴,老人對于老牛是悉心照料,每日都親自割草喂牛,用天然健康的飼料保證牛的健康。而老牛回報以老人的就是幫助老人耕田、犁地、運送東西、在夕陽西下中載熟睡的老人回家。影片向外界呈現的是老人與牛,但是拍攝者卻將自己的感情融入其中,以自己所想表現的視角觀察、拍攝了該影片,平淡卻強有力。老人和老牛以最古老的勞作方式相互支撐,彼此依賴,實現價值。浸淫于兩者日常生活點滴的情感極為深厚,老牛在老人不舍得將其賣錢返回的途中落下了淚水,更在將要離別人世為老人備好過冬的柴火后倒地不起時留下了惜別的淚水。而老人對于老牛的思念亦是日復一日地加深,在重病之際,聽到牛鈴聲響,抬頭間找尋老牛的身影,方知斯牛已逝。牛鈴之聲,猶似生命之鐘,響徹老人與牛的生命空間,在他們共同努力生存過的土地上刻上了雋永而溫馨的詩意篇章。
現實主義紀錄片不僅要關注人間疾苦,展示現實的痛點與盲點,更要人情通達,善于捕捉現實世界中人物的情感關聯性與個體隱藏的深層情感,敏銳洞察個體情感的發展變化,并以克制的寫實手法展示個體的情感世界;客觀描摹個體的內心世界,以真誠的態度理解個體的生活狀態,并以理性的態度關照個體的精神世界。
《四個春天》依托現實生活的框架呈現內隱的敘事性,在生活流里展現人與世界、自然、生物等的內在關聯性和深層情感關系。以安靜的長鏡頭展示母親在制作煙熏肉時對于兒女語重心長的價值引導,將夫妻、父子、母女間的情感在日常的對話與交談中呈現出來,父母上山采摘蕨菜歡快地歌唱,展示他們對于生活的熱愛與期冀;父親與孩子通電話之時溫暖而親切地交流呈現出生命最真實地羈絆;生病的姐姐被母親輕輕地撫摸,母親娓娓道來所有人對她的愛,并將溫暖的陪伴與細心的照料給與姐姐直至其病逝,至此以后,父母的生活里再也沒有歡樂歌唱的場景,而對于姐姐的情感與思念也在母親一日三餐的呼喚和父親不斷的念叨中不斷再現,時刻掛念但不著痕跡,骨肉情深且深沉細膩,淡淡的憂傷、深深的思念為作品的情感孕育提供了廣闊的空間,以人物之間的情感關聯展示影像的人文主義情懷,溫情而又真實的情感表述引發觀者的情感共鳴,亦能契合觀者內在的精神訴求,有助于引領觀者超越生活的表象尋找到生命本真的狀態以及情感對于生命個體的價值與意義。
現實主義紀錄片以真實人物的情感為紐帶,客觀地表達了現實世界;詩意則是一種浪漫的現實主義創作過程,它是來源于詩歌的,但當其與宇宙中生命個體熱烈的社會生活現狀、鮮活的生命存在狀態以及內涵意蘊豐富的精神世界相鏈接時,詩意便能夠超越體裁的形式限制而延拓至多類文學藝術作品之中。詩意對于人類的作用誠如海德格爾所義,詩是人類靈魂的寄托,是情感發泄的地方,也是人與人之間產生共鳴的媒介。海德格爾認為,詩意是產生于人的生活而高于此的一種對社會的本源的追溯與剖析,它引領人們認識、理解、改變、超越這個世界,猶如盤古開天辟地般的氣勢將我們從混沌中解救出來。詩意,將其所要表達的思想與人的情感緊密結合,是一種超脫世俗情感的,更加真實的體驗。詩意剖析現實社會的各個方面,特別是黑暗的、不被人知的角落,它將人類無盡言說的情緒用無窮的語言表達,將人類內心深處的對真實的無限追求發掘出來,引導人類以更加真實的情緒與審美來感官世界;以更加真實的狀態與世界接觸、交流、感悟;以更加真實的情感來解說、反饋自然;以更加超脫的心境與自然融合。因此,詩意就像是現實主義的一條漸近線,它無限地接近真實,卻又超脫于真實。
真實性問題是現實主義的基本原則和理論核心,現實主義映照現實世界各種現象的特點具有極為重要的哲學意義,“從生活出發,尊重生活的真實,是電影美學的落腳點”,將真實呈現給觀眾是電影服務的宗旨。但是由于現實的殘酷性大多數難以被世人所接受,因此,電影通常與詩意結合,弱化一些接受力度上的薄弱點,這樣觀者就能更易接收并且也可以接收到電影所要映射的自然真理。其次,生而為人自要為己忙碌,不同階級很難觸碰到階級外的真理,這就造成對社會的感知力度不平衡,而現實主義的創作無限狹逼就是為了平衡這種現象。紀錄片所追問的真實并非是靜止固態的理論教條,而是在具有流動美感和強大活力的生活中所指向的生命本質與存在價值。因此紀錄片之所以回歸現實主義的表達,就在于它對于超越表象的真理的無限追求。
現實主義紀錄片是以“紀實”為原則,以“真實”為基礎,杜絕“虛假創作”。在紀錄片長期的演變發展過程中,單純紀錄片與現實主義紀錄片是不同的,前者是“紀實”,即將真實情況客觀地呈現給觀眾;而后者在“紀實”的基礎上,通過“詩意”的手法,表述主觀意愿與情感,因此,它是對客觀和主觀的動態平衡的演示,在真實與情感間的博弈中產生的“詩性真實”。簡言之,“詩性真實”是建立在人的主觀感受上的,是以人的視角出發來感知真實,是內在生命與外在世界的聯系。因此,“詩性真實”在滿足這兩種狀態制約平衡中,其表現手法是不斷變化的,創作者在創作中為了達到這種平衡對于文字的運用是無規則的,就如人的思想一般,是有主體但卻不規緊的,因此,“詩性真實”并不是某一領域的專屬,也并沒有哪種規則來規范它,它的延展范圍是很廣的。在“詩性真實”中,其“真實”的表述單靠“紀實”是不能完全表現出來的,它是通過無限逼近人最真實的主觀感情來顯現,因此,“詩性真實”雖叫做“真實”,但卻可以表現“虛構”的事物,而這種“虛構”有一個重要的標準:事物雖為虛構,但其表達的卻是最真實的心境。總結來說,“詩性真實”盡管是“真實”但卻不止于“真實”,它也可以存在于“虛構”的故事中;它雖非紀錄片專屬的表現手法,但使用現實主義的方法以及詩意化的表現手段介入紀錄片卻是最自然、最真實的表現。
綜上所述,現實主義紀錄片借助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將人的情感以影片的形式表現出來,表現了對世界的本源探討和人處于世界這個大環境之下的精微。而創作現實主義紀錄片“詩性真實”最為關鍵的路徑是通過紀實性的手法結合源自現實世界以日常生活為框架的影像敘事,并將故事所蘊含的哲理通俗的表現出來,這就是“詩性真實”的構建。也從另一方面表現出“詩性真實”性的紀錄片在對客觀真實的把握的同時,也結合了拍攝者對于世界的真實感悟。簡言之,“詩性真實”所敘述的是真實事物、真實情感,是在真實的生命基礎之上建立的對世界的真實感受。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