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敏(河南科技學院 文法學院,河南 新鄉 453003;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0)
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為核心的黨中央高度重視傳統文化資源,“讓收藏在禁宮里的文物、陳列在廣闊大地上的遺產、書寫在古籍里的文字都活起來”[1]。同時大力倡導文藝人民性,“一切優秀文藝工作者的藝術生命都源于人民,一切優秀文藝創作都是為了人民”[2]。那么,如何利用傳統文化,特別是來自民眾、陪伴民眾又深受民眾喜愛的“小傳統”[3]的民間資源來建構文藝“人民性”?近期上映的國產動畫《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簡稱《魔童》)為這樣的時代命題遞交了一份滿意的答卷。導演、編劇餃子充分利用了中國傳統的民間故事,并進行了符合當代人民訴求的現代化改編,講述了哪吒雖“生而為魔”卻“逆天而行斗爭到底”的成長故事。影片上映后累計票房近50億,打破了美國動漫《瘋狂動物城》《功夫熊貓》《神偷奶爸》等創造的多項紀錄,觀眾力挺該片,贊嘆其為“國漫之光”!這部改編自民間故事的國產動畫電影兼顧了“票房”和“口碑”,獲得了不同年齡觀眾的廣泛認同,滿足了人民的價值觀念、精神訴求與文化審美,是一部以傳統民間資源建構文藝“人民性”的典型之作。
馬林諾夫斯基曾說:“一物品之成為文化的一部分,只是在人類活動中用得著它的地方,只是在它能滿足人類需要的地方。”[4]世界各國的民間文學之所以能夠歷數千年、傳承至今,在于它凝聚了各民族人民最深厚的情感智慧,契合了廣大人民最普泛、最牢固的價值觀念。正如車爾尼雪夫斯基對民間文學的論述:“哪兒激發著人民群眾的強力、崇高的情感,哪兒人民在樹立著豐功偉業……哪兒就有著豐富的民間文學[5]。”因此,利用傳統的民間故事進行動畫再創作,是世界各國影視行業經常采用的方法。如《白雪公主》來自德國格林童話,《魔戒》來自古芬蘭神話史詩《卡勒瓦拉》,《特洛伊》則以宏大的場面和精致的音效再現了古希臘的荷馬史詩時代。
五千年的中華文明,更為我們留下了無比豐富的民間文學資源:女媧補天、夸父逐日、大禹治水、精衛填海、悟空大鬧天空、孟姜女千里尋夫、牛郎織女鵲橋相會……這些優美、悲壯、動人的神話、傳說、故事流淌在一輩輩炎黃子孫的血脈之中,靈魂深處,是千百年來民眾口耳相傳保存下來的文化精髓,表達了中國人民對正義、擔當、忠貞、奉獻、勤勞、勇敢、堅強……優秀品德與價值觀念的追尋與堅守,是中華兒女獨特的想象與建構,顯現出中國人民的“初心”與價值觀念。然而,面對這座文化精神富藏,我們并未充分地利用,民間資源流失的典型案例即1998年美國迪士尼公司將我國流傳千年的“花木蘭代父從軍”的傳說故事改編制作成動畫Mulan,風靡全球,中國寶貴的民間資源遺憾地“花落他家”。
在當下文化自信的背景下,越來越多的文藝創作者將目光轉向傳統文化資源,《魔童》就是其中的典型之作。“哪吒”在中國是一個婦孺皆知的神話人物。1979年,上海美術電影制品廠出品了動畫電影《哪吒鬧海》,塑造了一個疾惡如仇的小英雄。80后出生的編劇餃子坦言,該片對其影響巨大,“削骨還父,削肉還母”的哪吒是他心中最有血有肉的少年英雄,所以他決定要以哪吒為主角來創作一部新的動畫電影。可見,《魔童》是深受民間文學浸染的文藝創作者對本土資源的自覺選擇與利用。盡管2019年的《魔童》在情節內容、人物塑造上與40年前的《哪吒鬧海》有很大差異,但卻一脈相承了中國人民千百年來秉持的“俠”“義”“忠”“善”“信”等心理結構與價值觀念。哪吒雖生為魔丸,表面叛逆,但始終有一顆“俠義”之心,希望為他人挺身而出、扶危濟困、救人危難,最終他打破命運的不公,以自己的血肉之軀托起冰山,踐行了“初心”;李靖夫婦盡管深愛兒子哪吒,剛出生時母親舍身相擁,天劫將至時父親以命換命,面對陳塘關百姓對哪吒的誤解,李靖夫婦仍然恪盡職守,忠誠守護,殷夫人為百姓斬妖除魔含淚放棄陪伴兒子的時光,總兵李靖如何愛子也不忘將百姓安危放在首位,他們用生命詮釋的“忠誠”使得傳統價值觀念具有了超越時空的永恒意義;影片中的敖丙是一個復雜立體的人物,他身為龍族之子,背負家族的復興重任,雖然鳩占鵲巢盜換了靈珠,又受到申公豹的錯誤培養,卻出于“善”之本心對哪吒產生了情感認同。他遵守與哪吒的約定,聽到海螺聲便前來赴約。在反派敖丙的身上,仍然不失“言必信,行必果”的信義觀念。這些情節無一不“顯示出傳統文化價值觀對中國電影的顯在支配力量和潛在滲透話語”[6]。
《魔童》的成功不僅僅是利用了民間資源,更重要的在于創新改造了民間資源與話語,或言之,實現了傳統文化資源的現代轉化。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座談會上講話中強調,“‘詩文隨世運,無日不趨新’,創新是文藝的生命”[7]10;“要以人民為中心,把滿足人民精神文化需求作為文藝和文藝工作的出發點和落腳點”[7]12。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進步,新時代人民的精神文化需求自然不同以往,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編劇餃子對文藝作品要創新,堅持人民性、時代性有著清醒的認識,意識到“藝術作品最重要的是服務于當前觀眾,服務于當下的時代精神”,深諳“只有與時代同步,才能永葆生機活力”的文藝創作規律。因此,他雖然自覺利用了民間資源,卻對傳統敘事話語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編與轉化。
首先是人物的轉化。劇中無論是主角還是配角,沒有一個是“高大全”式居高臨下的人物。哪吒不再是清爽英俊的少年英雄,這個頂著黑眼圈的朋克小魔頭,不時露出兩排陰森的牙齒,怒氣沖沖地報復路人。經歷種種磨難,他拋棄世人偏見,遵從自我內心,最終迸發出“是魔是仙我說了算,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吶喊!這是新時代人民更加喜愛的哪吒形象:剝掉外界賦予的標簽,勇敢堅持自己的道路,全力追求心中的夢想。從現代版的哪吒身上,廣大觀眾看到的不只是超能力與小英雄,也是千千萬萬和哪吒一樣“有血有肉,有情感,有愛恨,有夢想,也有內心的沖突和掙扎”[7]15的“追夢人”。而且,《魔童》中的“哪吒”形象也融入了當下引人關注的社會現象元素,如青春期少年的叛逆、社會偏見與認同隔膜等,這些都使觀眾觀影時直達本心,看到“你我”。李靖夫婦的新形象也特別能擊中當下人民的情感軟肋。傳統中的李靖是一個嚴厲、殘酷、不近人情的父親,是父權的符號與代表。《魔童》則把李靖轉化成一個現代化的父親,對哪吒不是霸道專橫,而是溫和平等。即使哪吒把陳塘關鬧得雞犬不寧,他也不惜舍棄自己的情面,幫助哪吒得到世人的認可;殷夫人被改造為一個“現代女性”,既能斬妖除魔造福一方,也能陪孩子踢毽子愿意陪他走遍天涯。正是父母子女之間愛的力量幫助哪吒找到了正確的人生之路。“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魔童》展示了一種現代家庭關系:父母慈愛,孩子知愛,親人互愛,它關乎“親子”“教育”“原生家庭”等當下人民最關注的問題。
其次是情節的改編。民眾口耳相傳的哪吒傳說主要來源于明朝的《西游記》《封神演義》以及1979年的動畫電影《哪吒鬧海》。《魔童》較之前刪掉了一些慘烈的、不近人情的情節,如哪吒殺死龍王三太子敖丙、李靖揮劍砍向兒子、哪吒“剔骨還肉”父母等,增添了元始天尊將世界分為神仙界、人類界、妖怪界,天尊喜愛的徒弟太乙真人喝酒誤事,申公豹由于“妖怪”的出身而得不到天尊的重用,結界獸墨守成規地看守哪吒等情節。這種改編更符合當代人的思維和情感邏輯,融入了現實主義的基因,體現了人性思考與現實關懷。
再次是語言的現代轉化。劇中的人物無一不是操著現代人的語言。太乙真人的“四川普通話”令人捧腹,方言詞匯、網絡詞匯層出不窮;哪吒一亮相就哼著打油詩,節奏感覺類似rap說唱,“生活生活你全是淚,越是折騰越倒霉。垂死掙扎你累不累,不如癱在床上睡”,句句押韻,輕松幽默。類似的打油詩還有不少,有的不乏搞笑逗樂的臺詞,吸引觀眾,很接地氣。“優秀作品并不拘于一格、不形于一態、不定于一尊,既要有陽春白雪,也要有下里巴人,既要頂天立地,也要鋪天蓋地。”[7]8影片中“下里巴人”的語言也是影片受眾“鋪天蓋地”的重要原因之一。
《魔童》“人民性”建構的另一重要途徑在于挖掘民間資源,全劇貫穿了大量的民俗事象、民族文物的畫面與細節。“一個國家的人民在實現了民族獨立、物質生活水平逐漸得到提高之后,提高文化品位,提升對自己民族文化的自信心,獲得強烈的民族自豪感,必然成為一種內在的精神需求。”[8]《魔童》正是通過中國的民俗敘事滿足了炎黃兒女的民族認同與審美訴求。
編劇深挖細節,以細節來表現傳統民族民間文化的美,體現在習俗、禮儀、服飾、建筑、道具等。如哪吒三歲慶生的節日習俗、李靖夫婦、龍太子敖丙的服飾,李府的建筑設計、太乙真人的“指點江山筆”以及“山河社稷圖”等。特別值得提出的是,影片中的不少外觀形象、道具都來自中國古代文明所留下的文物原型。如看守哪吒的兩個呆頭呆腦的結界獸,它們的造型很像四川廣漢三星堆中的“青銅鳥獸”與“戴金面罩青銅人頭像”;殷夫人生哪吒時,太乙真人在外面喝酒所用的酒壇形象類似“渦紋彩陶罐”,有著旋渦狀的線條,是中國文物中常見的一種紋飾;哪吒的生辰宴會,樂隊中使用的有傳統民族樂器“鐃”,飲酒用的器皿形狀是“觚”和“爵”;收住哪吒和敖丙魂魄的是“青瓷蓮花尊”的原型等,這些細節創作實現了習主席“讓收藏在禁宮里的文物、陳列在廣闊大地上的遺產、書寫在古籍里的文字都活起來”的設想,表現傳統文化、展現民俗魅力,以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喚起了中國文化的自信與覺醒,有著廣泛的人民受眾,實現了以民族性建構文藝人民性的理論構想。
近年來,用匠心呈現傳統民族民間文化的影視作品層出不窮,如《大圣歸來》《大魚海棠》《長安十二時辰》等,這些優秀作品與《魔童》一樣,自覺地利用、轉化、挖掘傳統民間資源以此來建構文藝“人民性”,為當下文藝界提供了創作經驗與思想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