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別領域權力格局下的《監護風云》

胡 茵

(廣西民族大學 國際教育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6；廣西民族大學 西方語言文學重點研究基地，廣西 南寧 530006)

法國導演澤維爾·勒格朗在《監護風云》中，顯示出了強大的掌控力以及對社會問題的敏銳洞察力。這部斬獲了威尼斯銀獅獎等榮譽的處女作，選擇了并不好把握的家庭暴力主題，為觀眾打開了一扇家暴對女性、家庭乃至社會帶來危害的窗口，也揭露了當下性別領域的不合理權力格局，具有不應被忽視的價值與意義。

一、“內部殖民”的洞見與家暴主題的選擇

家庭被認為是人們情感的避風港，是人們平衡身心，釋放痛苦的所在，然而它有時也可以是暴力、犯罪的溫床。而從家庭暴力最普遍的施受雙方中，不難看出一種性別對立關系。

在現實生活中，人類普遍是需要家庭乃至家族提供的庇護與認同的，但是家庭從其誕生起，其標志和組織因素，都是男性。而這一基本社會結構、社會組織的單位，又一起組合成了一個以男性為本位的大社會。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那樣 ：“母權制的被推翻，乃是女性的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失敗。丈夫在家中也掌握了權柄，而妻子則被貶低，被奴役，變成丈夫淫欲的奴隸，變成單純的生孩子的工具了。婦女的這種被貶低了的地位，在英雄時代，表現得特別露骨，雖然它逐漸被粉飾偽裝起來，有些地方還披上了較溫和的外衣，但是絲毫也沒有消除。”男性在家庭中給予女性的供養、寵愛等，就是恩格斯所說的“溫和的外衣”。實際上，在父權制長久的統治之下，女性被置于一種物的位置，她們不屬于自己，也沒有追求和享受幸福的權力。而男性卻可以得到利益與聲威，對于女性有著絕對的支配權。即使是在“英雄時代”遠去，人類已經取得了極大的文明進步，迎來了現代社會時，兩性的不平等關系也并未消除，而是以一種更為隱蔽的方式存在著。美國的女權主義批評家凱特·米利特曾用“內部殖民”一詞來形容家庭中的權力格局，即男性在女性面前居于統治與殖民的地位，而內部殖民“往往比任何形式的種族隔離更為堅固，比階級的壁壘更為嚴酷、更為普遍，當然也更為持久。無論性支配在目前顯得多么沉寂，它也許仍是我們文化中最普遍的思想意識、最根本的權力概念。”

而性支配的極端形式便是“家庭暴力”。正如《監護風云》的預告片《家暴地圖》中提及的那樣，在以浪漫名揚世界的法國，據相關資料顯示，每年平均有五十萬婦女遭受丈夫的毆打，平均每三天就有一起因家暴致死的慘案發生。一貫提倡平等、博愛的法國，家暴問題竟如此觸目驚心，這直接刺激勒格朗拍攝了《監護風云》。而《監護風云》中所展現的安托萬·貝松對妻兒的粗暴對待僅僅是冰山一角，它讓人聯想的是米里亞姆離婚前以及無數個銀幕之外生活于家暴陰影之下的婦女兒童的悲慘遭遇。電影選擇這一主題，來披露古老的，本應為當代文明所不容的，將女性視為“物”的集體無意識心理，依然根深蒂固。

二、家庭暴力的藝術化呈現

與同樣選擇了家暴主題的韓國電影《金福南殺人事件始末》(2010)，英國電影《暴龍》(2011)等，以血淋淋的，直觀的方式，展現毆打甚至殺戮場面不同，《監護風云》卻是在平靜中見力量的，它沒有拳拳到肉式的家暴畫面，卻依然能給予觀眾窒息式的壓迫感。

首先，這種壓迫感來自層層遞進式的敘事。《監護風云》中，米里亞姆遭遇的家暴威脅是處于一個慢慢升級的狀態的，這段可怕的兩性關系，如洋蔥般被勒格朗耐心地層層剝離，直到抵達最終的“闖入”高潮中。在電影一開始，夫婦雙方共同出席聽證會，平靜地坐在法官面前，就安托萬是否應該獲得朱利安的共同監護權而各自努力，論辯主要在雙方律師間展開，氛圍雖僵持但也尚屬和平。而隨著安托萬一次次地來接走朱利安，夫婦間越來越水火不容，安托萬從朱利安那里得知了米里亞姆的住址，又開始了對米里亞姆的騷擾，兩人的幾次見面已讓觀眾十分緊張。最終安托萬在喝酒之后手持獵槍轟開米里亞姆母子家的大門，驚恐的米里亞姆和朱利安顫抖著躲在浴缸中，觀眾到此神經完全繃緊，驚悚無比，而隨著鄰居報警，安托萬被逮捕，夫婦間的關系也再沒有調和的可能。

其次，電影設計了有對照意味的戲，豐富了電影的敘述語言。如在女兒約瑟芬的成人派對一場戲中，一邊是派對中人在盡情狂歡，一邊則是場外米里亞姆和號稱前來送禮的安托萬的對峙，在臺上唱歌的派對主角約瑟芬看到母親離開了現場，意識到生父正在場外徘徊，強裝笑顏而惴惴不安，根本無法全情投入。觀眾也被完全帶入安托萬造成的陰影之中。

值得一提的是，電影中還設計了諸多引人深思的細節，讓人物更為有血有肉。如在安托萬帶著朱利安回到自己父母家時，因為盤問朱利安米里亞姆的居住地而很快與父親爭吵起來，兩人隨即在飯桌上摔杯砸碗，大打出手，爺爺指責安托萬“你總是搞砸一切”，而奶奶對此則完全無法阻止，被嚇哭的朱利安隨即被父親強拉著離開了爺爺家。觀眾不難理解，安托萬的暴躁乖戾，是與他自己的原生家庭有一定關系的。家庭暴力成為一種自祖到父，甚至有可能自父而子的可悲遺傳(朱利安在家中搶占了大房間后，約瑟芬就曾罵他“你怎么和那個人一樣”，朱利安并沒有對姐姐施加暴力，但已有對家庭女性成員不夠尊重的傾向)，而女性則是這種男性統治格局下的受害者或失聲者。

在鏡頭上，勒格朗有意使用了門這一元素。電影開始于法官辦公室門的打開，結束于米里亞姆鄰居門的關上，觀眾擁有非常明晰的“旁觀者”位置。米里亞姆的家門被安托萬打了幾槍后，女警注意到了鄰居的偷窺，關上了這扇門，此時觀眾的視角正是鄰居的視角。在門關上后，門板上的彈孔依然清晰可見，這是安托萬暴力的痕跡，他在米里亞姆和兒子心靈上制造的傷痕也如這彈孔般難以修復。而隨著銀幕的黑屏以及三道上鎖聲，觀眾可以得知，鄰居也關上了自己的門。勒格朗以此來暗示觀眾：家庭是具有封閉性的，家庭暴力普遍都發生在封閉空間和親密關系內，施暴者的猙獰和暴虐幾乎不會在法官、鄰居等外部視角前展現。包括電影中出現的約瑟芬的男友，米里亞姆的妹妹等，他們都給予了這個家庭女性成員以善意和幫助，但是米里亞姆的苦難依然是要在門內自己承擔的，在外部視角無法或不愿觀測到的范圍中，弱勢者只能獨自面對漫長的黑暗。《監護風云》的故事本身并不復雜，但勒格朗憑借精心設計過的敘事方式和鏡頭語言已足夠讓觀眾對家庭暴力心有余悸。

三、《監護風云》的深刻現實意義

《監護風云》從家暴的角度切入，為觀眾提供了一個破碎家庭生活的截面，是具有現實意義的。首先無疑是對家暴現象的去蔽。一直以來，家庭暴力問題廣泛存在但是又難以為他人所察覺。正如在《監護風云》中，經由安托萬律師的辯護，觀眾不難得知，在同事、朋友等外人面前，安托萬善于隱藏自己的暴力面目，是人人稱道的好人。而另一方面，即使是在暴力行徑已為他人所知，由于男權意識形態的異常強大，人們依然對于男性有著極大的容忍度。《監護風云》以藝術手段，在三代數口人的身上將這一問題公之于眾，而不將其視為清官難斷的“家務事”，本身就有著去蔽的意義。

其次，在人們已經意識到了肉體暴力的危害時，《監護風云》又觸及到了對精神層面損害的揭示和批判，如安托萬對兒子的威嚇，以及對米里亞姆的貶抑和污名化等。精神暴力與肉體暴力正是相輔相成的關系，但它很容易為人們忽略。符號學認為，現實并不是既定和固有的，而是被人類建構的，換言之，現實是人類編碼的產物。而編碼的權力，自然掌握在各領域更為主動之人的手里。毫無疑問，男性對編碼的掌控權，要比女性強大得多。男性從自己的角度出發，來定義女性的行為模式。正如勞拉·穆爾維等女權主義者所指出的，男性按照自己的興趣和利益組構女性，按照自己的欲望來剪裁女性。在《監護風云》中，安托萬就對米里亞姆進行了多次符號編碼，其中一次他將她稱為一個洗腦者，意為女兒和兒子對自己的疏離，完全是因為米里亞姆用花言巧語，裝可憐等方式對他們進行了洗腦；又一次，安托萬直接斥責米里亞姆是一個賤貨，僅僅是因為她在和自己分手以后又交了男朋友。即使重新結交異性是自己的權利，但米里亞姆依然只敢說那是“妹妹的朋友”。米里亞姆無疑并不是安托萬口中的洗腦者與賤貨，女性即使逃脫了男性直接的暴力施加，也很難徹底逃脫男性的污名化，這是電影提醒人們注意的。

此外，在暴力與權力關系中，《監護風云》是跳脫出了某種套路的。暴力與權力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共謀式的關系。一方面，權力以及權力話語之所以能得到維持，暴力就是其依靠的手段，暴力對他者的威懾與鎮壓，幫助權力得到鞏固；另一方面，權力話語在成型之后，又能夠為暴力提供掩護，幫助暴力合法化。如美國電影《忍無可忍》(2002)中男性的富商身份與妻子餐廳女服務員出身的地位差異，許鞍華執導的《天水圍的日與夜》(2009)中，李森所無時無刻不仰仗的香港身份等莫不如是，男性在社會身份上的某種優越性，為他們肆無忌憚的暴力行徑，提供了某種掩護。而女性有時候亦是沒有察覺到這種掩護的。如在印度電影《神秘巨星》(2017)中，文盲、無業的妻子在生活上完全依靠丈夫，為此默許，合理化了丈夫對自己的暴力，為其辯解“他只是控制不了他的脾氣，男人都是這樣的”，在丈夫決定將女兒嫁去沙特阿拉伯時，面對試圖反抗的女兒，妻子說“這是你的命”。但在《監護風云》中，安托萬和米里亞姆之間在經濟地位上的差異實際上并不明顯，安托萬在電影中的情緒失控，某種程度上也與他處于暫時失業的狀態有關。但即使是在作為發達國家的法國，女性在經濟上并不需要男性供養，男性的社會地位并不顯著突出的情況下，男性依然自行合理化開脫自己的暴力行為(如“我只是想看我自己的兒子”等)，男性權威的綿亙不絕可見一斑。而女性對男性權威的認可與服從，只會導致暴力的加劇與升級。女性在被蹂躪的同時，男性也陷入心理殘疾之中。應該說，《監護風云》對于維護女性在家庭中的合法權益，標舉女性的權力意識，分析和批判暴力及其背后的權力格局，起著十分重要的推動作用。

一般來說，在家庭倫理片中，主創著重展現的通常都是大眾對于深切、真摯、親密情感的渴求，或是某種溫馨和睦的家庭關系，而較少有人直面家庭災難。而澤維爾·勒格朗的《監護風云》則將家庭暴力這一家庭性別領域權力格局下的尖銳問題，直接而又冷峻地展現在觀眾面前，將其給人，尤其是女性與孩子的傷害，以直觀的視聽體驗傳遞出來，讓人備感焦慮與恐懼。在人們安于現存社會秩序時，電影卻對此進行了質疑，人們在基本道德觀念以及理性精神上的缺失，被電影進行了充分暴露。可以說，在不平等性別權力格局依然存在，弱勢者依然處于充滿不安全感狀態的當下，這種揭開棲身于人心深處，家門背后的陰暗的電影，是十分值得關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