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有朵雨做的云》：欲望的悲劇群像
——改革浪潮下中國式情與理的生存思考

仵宏慧

(吉林師范大學博達學院，吉林 四平 136000)

“時代似風，欲望如雨，命運成云。”改革是歷史的必然，是社會前行的趨勢，這股時代大潮沖刷著每一位身處其中之人，它伴隨著機遇與挑戰，讓身處其中的基層小公務員、小商販、投機者和坐臺小姐，逐漸成為高官、商人、實業家和投資人，也逐漸迷失在金錢物欲的洪流之中無法自拔……婁燁導演的新作《風中有朵雨做的云》借一起驚悚且極富懸念的拆遷辦主任被殺謎案，展現了中國近三十年的人心巨變和時代沉浮，原本游走在社會邊緣的底層平民被推到時代的風口浪尖，成為時代的標志性人物，也在物欲的洪流中漸失自我的故事。光影交錯間，導演嫻熟地運用蒙太奇的藝術表現形式，讓觀眾跟隨著一個個被剪碎的零散記憶式鏡頭，拼湊起關于中國當代改革開放史的一角，也引發了一場關于改革浪潮對中國人思想沖擊的生存思考。

一、光影鏡頭下的社會進程縮影

一座高樓林立、華燈璀璨的現代化大都市中，年久失修、臟亂低矮的“城中村”與周圍的繁華格格不入，亦阻礙著城市化進程。瓦礫堆上站著群情激憤的居民阻撓著拆遷工作，開發區主任唐奕杰大義凜然地講述著自己也是這“城中村”走出來的基層干部，深切了解大家的擔憂和顧慮，但拆遷正是為了讓大家過上更為舒適的生活，同時亦是城市化建設的發展趨勢。我們本以為這是婁燁導演繼《推拿》后的又一部關注弱勢群體的現實題材作品，可接下來的鏡頭卻是身著白襯衫的唐奕杰主任跌落在瓦礫堆中被鋼釬戳穿身亡，電影陷入了謎案之中。觀眾跟隨著負責調查這起殺人案件的楊家棟警官的破案路徑，返回20世紀80年代的改革初期，90年代的突進期，21世紀初的繁榮期，亦跟隨著導演鏡頭的光影流轉，再次重溫了那段難以磨滅的崢嶸歲月。

單純的奮斗期：20世紀80年代，醫學院校花林燕和社會小混混姜紫成是一對戀人，憨厚老實的基層小公務員唐奕杰也戀慕著林燕。本以為這是一場沒有結果的暗戀，可林燕卻選擇嫁給了唐奕杰，很快女兒唐小諾出生了。家里的墻上掛著唐奕杰“先進個人獎”的獎狀，妻子奔忙于服裝批發市場，進貨、清點、忙進忙出，生活充滿干勁。另一面，來到臺北淘金的投機分子姜紫成結識了歌廳坐臺小姐連阿云，兩個亟須改變命運的社會底層小人物渴望著更好的人生際遇，努力向上攀爬。鏡頭背景下，伴隨著主人公們活動場景的變化，是富有年代感的老舊卡拉OK廳，當時新潮前衛如今看來卻土得掉渣的婚紗，尚未開始改造的狹窄的城市街道，還有標志性的筒子樓。一切的懷舊事物無不讓人聯想到那個奮斗的年代，雖然辛苦卻充滿了生活的希望，而時代亦不負身處其中的人們，給了他們最佳的發展環境。

蛻變的轉型期：光影流轉，20世紀90年代的林燕生意興隆，唐奕杰也有所晉升，但家庭的矛盾卻日益激化，唐奕杰無法忍受林燕的心中仍愛著姜紫成而對其頻頻實施家暴，更是捏造病情將林燕關進了精神病院。然而，姜紫成的歸來改變了這一切，他和唐奕杰一起將林燕接了出來。坐在車后座上的三人似乎又回到了青年時期的美好，然而這次他們心中卻僅有利益的權衡。姜紫成需要唐奕杰的官員身份為其回當地發展廣開便利之門，唐奕杰需要姜紫成這個已經包裝成臺灣富商的舊相識為自己填充政績，林燕那已如死水的情感世界因為姜紫成的回歸被再次注入了生機，連阿云作為姜紫成的助手充當著官商勾結的紐帶。同時，鏡頭中的背景也悄然發生著變化，來接林燕出院的汽車是勞斯萊斯，導演別有深意地強調汽車行駛在華南快速干線這條廣州市境內最有名的城市快速路上，這條快速路是廣州市區北拓的重點交通工程項目，連接廣州城區東部、南部和北部及其對外公路。公路是經濟發展的動脈，對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改善消費環境，加快城市化進程有著十分重要的戰略意義，這條快速路亦代表著廣州渴望快速發展、改善地區投資環境的決心。時代在變，人們的生活水平在提高，城區的改造工程勢在必行。

成功的繁榮期：廣州經濟的發展速度猶如這快速路上飛馳的汽車，短短的幾年間經濟迅速崛起。招商引資的浪潮、地方政策的扶持，給投資者廣開便利之門，姜紫成趁此東風創建了房地產開發公司——紫金置業。姜紫成獲評年度商業精英，紫金置業在香港掛牌上市，唐奕杰升任開發區主任，林慧的慧鳴酒樓開業……政商兩界一片欣欣向榮，電影鏡頭也記錄下了這觥籌交錯的一幕幕。改革開放給人們帶來了衣、食、住、行等生活條件上的全面改善，然而婁燁導演卻讓我們看到了時代發展的AB面。當人們去回顧和紀念改革開放四十年所創下的輝煌燦爛成績的A面時，也不得不深思在改革浪潮沖擊下，人們的精神思想和生存價值觀悄然改變的B面。

二、欲望驅使下的悲劇群像

“有人說，欲望是幸福的敵人，所以人要知足常樂；也有人說，欲望是人類產生、發展、活動的一切動力。”[1]欲望由人的本性產生，無分善惡，但若不加節制，則會肆意膨脹，由夢想而化為貪婪。《風中有朵雨做的云》借兩起殺人案為貫穿線索，展現了一群因改革開放浪潮而崛起的人在成功的紙醉金迷中逐漸沉淪的故事，而其中最耐人尋味的問題即是他們緣何沉淪，是什么讓他們的心欲壑難填。

物欲驅使下的悲劇：唐奕杰在“城中村”改造過程中給紫金置業大開便利之門，官商勾結讓居民利益受損。可在聚眾抗議的居民們面前，卻信誓旦旦地保證一定會最大限度地保證居民權益，看似一心為公的基層公務員骨子里早已腐化。我們不禁質問：是什么讓這位曾經兢兢業業、質樸憨厚的基層公務人員墮落至此，金錢和權利成了真正扎入唐奕杰心靈的鋼釬。姜紫成的喪心病狂更讓觀眾震驚：妨礙警務工作，撞傷試圖查出失蹤的連阿云案真相的警官楊建軍；為阻止探員楊家棟查案，多次設計構陷，制造車禍意外；甚至為阻止香港私家偵探老A的幫助調查，殺死其掌握了關鍵性證據的助手，老A也因幫助楊家棟警官而險些遇害。一幕幕的觸目驚心，讓我們不禁發問，是對金錢地位怎樣的渴望，才能讓人徹底喪失做人的底線。諷刺的是鏡頭中發生這一切的時候都有紫金置業的標語：在警官楊家棟與姜紫成的搏斗中，紫金置業房車上“置業成就夢想”的宣傳牌轟然倒塌；唐奕杰被殺的“城中村”瓦礫堆背景墻上“紫金成就財富之夢”的霓虹標語時明時晦。“紫金”即“資金”的諧音，金錢、財富如夢似幻，轉瞬便成泡影，但生命的逝去卻是無法挽回的，其造成了難以磨滅的傷痛。

情欲驅使下的悲劇：林慧和連阿云是兩個為愛癡狂的女人，同時也是掙扎在情欲中最終被毀滅的人。林慧因姜紫成的拋棄而在無可奈何下嫁給了唐奕杰，可當這個始亂終棄之人回來之后，林慧卻再一次無法自拔地沉淪在姜紫成為其編織的愛情假象中。同時，林慧也因為唐小諾其實是姜紫成的孩子，而更加渴望一家三口可以重聚在一起幸福地生活。正因如此，當連阿云想要將姜紫成官商勾結的罪證上交時，林慧才會不遺余力地勸阻，并最終在兩人爭執之間，失手殺死了連阿云。另一個沉溺于欲海無法自拔的便是連阿云，她本是臺北歌廳中的坐臺小姐，因緣際會間結識了來臺灣淘金的姜紫成，迫切希望改變生存現狀的兩人惺惺相惜結成合作伙伴。連阿云被姜紫成包裝成投資商，她知道自己只是姜紫成手中拉攏官員們的棋子，但她還是義無反顧地愛上了他，做合格的助手，為他擺平工作上的障礙，但即便她再不遺余力地付出，甚至當得知唐小諾是姜紫成的孩子后更是討好式地與她親近，渴望換取姜紫成的愛憐。很可悲的是，無論林燕還是連阿云都只是姜紫成利用的棋子，但兩人卻沉淪在情欲之中無法自拔。

渴望驅使下的悲劇：值得一提的是，故事的第二起殺人案唐奕杰被殺案的真兇是唐小諾。驅使她的欲望是渴望溫暖的家庭。她從小便見慣了父親暴打母親，又見父親將母親送入精神病院，心中早已埋下了仇恨的種子。當得知自己是那位處處對自己流露出關愛，讓自己產生孺慕之情的姜叔叔的孩子后，更激起了她渴望一家人團聚并遠離養父唐奕杰的想法。當她準備將其付諸行動的時候，唐奕杰卻無法忍受自己養育多年的女兒的背叛，道出其母親林燕誤殺連阿云，父親姜紫成毀尸滅跡的全過程，并揚言如果她離開，便將其父母送進監獄。唐奕杰的存在成了阻隔唐小諾獲得親情幸福的最大障礙。所以，唐小諾裝扮成已經死亡的連阿云，尾隨養父唐奕杰，并最終將其從即將拆遷的樓頂推下。唐小諾渴望溫暖的家庭，她固然有可憐之處，但殺人的罪行卻無法因同情而被洗凈。而且，從唐小諾特意偽裝成已經死亡的連阿云這一細節，便可推理出其有計劃的犯罪行為，并且在她的計劃中不僅可以為自己脫罪，更可為她的親生父母脫罪。唐小諾殺死養父后毫無表情的特寫鏡頭，讓人不禁感慨是怎樣強烈的欲望可以讓一個人徹底喪失對生命的敬畏之心。

悲劇群像的成因是欲望的無限膨脹：姜紫成的貪婪、唐奕杰的沉淪，他們在金錢和權利驅使下，造成了自身的悲劇。連阿云、林燕沉溺在情欲中無法自拔，做著完全無法實現的愛情美夢，她們擁有的并非愛情，只是情欲驅使下的沖動。唐小諾想要得到親情溫暖的善意渴望最終演繹成一場以徹底毀滅為代價的悲劇。金錢、物欲、愛情、親情是他們最初的追求，卻也成了最終的噩夢。于是，我們不禁跟隨婁燁導演的思路，開始思考情與理的沖突原因。

三、二元對立沖突下的情與理

笛卡兒的“二元論”讓我們看到了全新的世界：人的世界有物質和精神兩方面需求。“我們從此發現出心靈和身體的區別來，或能思的事物和物質的事物的分別來。”[2]29在《風中有朵雨做的云》中婁燁導演也讓我們看到了情與理的“二元對立”沖突。

情欲與理性的沖突：唐奕杰名存實亡的婚姻、連阿云渴望占有姜紫成的全部、林燕的婚外情，都讓觀眾看到了在情欲中掙扎的人們。笛卡兒將人的身體與心靈分割開來，情欲誠然屬于身體的需求，而心靈無疑帶有理性之光。林燕和連阿云將情欲的需求錯當成是升華為心靈層面的愛情，其實她們都從未得到過姜紫成的愛，她們只是沉浸在自己編織的愛情臆想之中。唐奕杰最初對林燕的愛是出于心靈的純潔傾慕之愛，對女兒唐小諾也是舐犢情深，可當他發現林燕和女兒的背叛后，把自己心靈中對林燕的愛、對女兒的親情都降格為情欲的占有，一旦得知女兒小諾和林燕要離開自己，便徹底失控選擇毀滅一切。正如笛卡兒所說 ：“我們絕非有意要犯錯誤，可是我們的錯誤仍由意志而來。”[2]42人的理性、節制、忍耐恰恰證明人是有智慧的生物，但沖動、放縱、暴躁難以壓抑的動物性讓人徹底瘋狂。情欲來自人類渴望享樂、避免痛苦的本能；理性則是人類社會發展的智慧結晶，社會規范、倫理道德、價值觀念都可以內化為人的理性。理性指引著正確的方向與道路，調和自我矛盾，擺脫情欲的撕扯。

情感與法理的沖突：姜紫成為包庇情人林燕誤殺連阿云這一殺人事件，選擇毀尸滅跡；唐小諾為除掉阻礙她一家團聚的養父唐奕杰，狠心將其推下樓；母親林燕為了掩蓋女兒的殺人事實，試圖混淆警方視聽，頂替自首。誠然，想要得到美好家庭關系的唐小諾，想要維護女兒的林燕都情有可原，但笛卡兒曾指出 ：“真德與偽德原有天淵之別，由正確知識而來的那些真德，和帶有愚昧與錯誤那些相去甚遠。我所謂的偽德，顧名思義，只是罪惡，這些罪惡因為比其反面的罪惡不常出現，而且它們和那些反面罪惡有距離，所以人們誤認為它們是德行高貴的。”[2]23林燕用母愛為借口掩蓋女兒殺人之罪，唐小諾用親情為借口殺死養父，失控的狀態是源于情與理的二元對立沖突并最終失衡。誠然，愛是人類最美好的情感，母親對女兒的愛，孩子渴望親情之愛，這無可厚非。然而，人在社會中，要有規則來束縛行為，才是文明，在情與理的天平上永遠是傾向于法理的。

婁燁導演的作品冷峻、犀利，在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和情感糾葛中讓觀者看到的是人性在情與理中的矛盾掙扎，但正如王一川在《重建當代歷史記憶的背面——簡析影片〈風中有朵雨做的云〉》中對本片的總述 ：“上述多條人物關系線索，似乎已合力揭示出一條個人命運定律：旺盛的個人欲望假如缺乏社會法治的有力節制，勢必害己害人。”[3]

四、時代改革浪潮下的生存反思

“……不要說愿不愿意/我不會因為這樣而在意/那只是昨夜的一場游戲/那只是一場游戲一場夢……”伴隨著這首風靡于20世紀90年代的金曲《一場游戲一場夢》的響起，片尾處婁燁導演重新為觀眾梳理了這個展現欲望沉淪的悲劇故事，以線性敘述方式重現了林燕、唐奕杰、姜紫成、連阿云的相識、相交、相愛、相殺的全過程。在光影流轉的三十年中，改變的不僅是周圍的環境背景，還有人心！

改革開放四十年，經濟發展的時代主旋律狂風吹拂著每一位渴望改變物質生存狀態的中國人，巨大的利益催生出膨脹的欲望，也沖擊著中國固有的傳統價值觀，一貫以儒家“安貧樂道”思想為安身立德之本的中國人開始轉變思維方式，積極獲取社會地位的認可，積累財富，實現自我社會價值以及社會認同感。但誠如孔子訓誡弟子之言 ：“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4]富貴可求，但必須合乎道義，金錢不是衡量成功與否的唯一標準，財富亦不是衡量國家文明程度的唯一標準。同時，新型城市化進程也在沖擊著中國人傳統的居住觀念，本片的源起是“城中村”居民的聚眾抗議，這是根據2011年廣州冼村強拆的真實事件改編；故事中的姜紫成是因投資房地產發家的，官員唐奕杰有著開發區主任的身份。“安居”方能“樂業”，從最初各單位的“福利分房”到1998年徹底走向商品化道路，從筒子樓到現代化設施齊全的商品房小區，滿足著居民日益增長的房屋居住需求，也見證著改革開放我國居民住宅環境的發展變化。

另外一方面，官員腐化、政商勾結的現象也在暗中滋生。仕宦文人胸中的那份“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憂民情懷被權力背后的巨大利益所擊垮，傳統“達則兼濟天下”的信念正遭受著金錢物欲的考驗。在改革開放已走過四十個年頭的今天，我們不禁感慨于習近平總書記執政思路中的兩條核心：依法治國、大力反腐。這是何其具有高瞻遠矚性。2014年10月23日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正式提出依法治國，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在總目標之外，又提出了形成法律規范體系、法制實施體系、法律監督體系、法治保障體系和黨內法規體系。同時，習近平總書記通過反腐制度的完善繼續大力反腐。

時代似風，吹開每一個渴望改變生存境遇的悸動之心，同時又讓人捉摸不定，轉瞬即逝，難以捕捉；欲望如雨，有時是潤物無聲的小雨，一點點侵蝕人們的靈魂，有時是一場瓢潑大雨，澆醒每一個仍在做夢的人，但終有風停雨收的時候，畢竟 ：“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命運是云，“個人的命運既不能被簡單地歸于社會環境或時運，也不能被單純歸結于個人好惡，而是應看到這兩者的相互作用所造成的合力”。改革開放是一個巨大的話題，因為改革開放帶來的從思想到社會的變革太大了。正如培根所說 ：“黃金時代在我們面前，而不是身后！”改革開放四十年，沉淀的是經驗，鑄就的是輝煌，迎接的是挑戰，面向的是希望！今天，我們比歷史上任何時期都更接近、更有信心和能力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目標。讓我們致敬這位用電影記錄時代的大師——婁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