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說,龐澤云是一位起點頗高的作家,他1984年開始寫作,1985年發表了《夫妻粉》,隨后斬獲1985-1986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這在當時是非常難得的。1985年,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一個重要的年份。“‘80年代文學’被稱為繼20世紀30年代后的又一個文學的‘黃金十年’,而它最重要的標志是‘1985年’”1985年還被看做是“80年代文學”的“分界點”,被譽為“構成了當代文學繼‘1949’‘1979’后的另一次重要‘轉折’”。值得一提的是,同獲得1985-1986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的,還有扎西達娃的《西藏,系在皮扣上的魂》(發表于《西藏文學》1985年第1期,后又發表在《民族文學》1985年第9期上),這篇作品發表一始就得到學術界的廣泛關注,被譽為“一個迷人的文學現象” “西藏新小說的開端”另外,《岡底斯的誘惑》(馬原)《你別無選擇》(劉索拉)《小鮑莊》(王安憶)《透明的紅蘿卜》(莫言)《爸爸爸》(韓少功)均發表于1985年。與這些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產生了巨大影響的作品相比,《夫妻粉》在喧囂的年份里顯得太沉靜了些。
如果給它歸類的話,這篇《夫妻粉》可歸到市井小說的范疇。市井小說作為新時期文學的一個重要的創作傾向,可以追溯到鄧友梅的小說《話說陶然亭》(發表于《北京文藝》1979年第2期)。顧名思義,市井小說寫民俗風情,逸聞趣事,但寫北京、蘇州、天津、上海的居多,卻鮮有寫四川的。不僅如此,當時“‘現代派’文學在80年代(尤其是1985年以后)逐漸成為一種‘新’的標準,并以此來區分‘先進文學’和‘落后文學’,甚至是‘文學’與‘非文學’。在……似乎在一夜之間,‘現代派’文學成為代表中國當代文學最新的也是最成功的一種‘方向’”。龐澤云并沒有被“現代派”大潮所挾持,也沒有被紛繁的文學方法所困擾,《夫妻粉》寫得很從容,甚至保守。通過閱讀我們不難發現,他的作品主要圍繞部隊生活和故鄉四川展開。如果說,軍營是他當時生活的現實場域的話,那么,故鄉四川不僅是他出生的“血地”,更是他心靈的棲息地。《夫妻粉》的開頭寫道“蜀中小吃多,什么‘龍抄手’‘賴湯圓’‘麻婆豆腐’‘擔擔面’……看得人眼睛發花不說,喉嚨管里都能伸出爪爪來”,這種獨具一格的四川方言把饞蟲寫的如此形象,而這個喉嚨管里伸出的“爪爪”表面上看是對“吃”的樂趣,或者說是熱衷,其實也是一種“欲”,而這個“欲”中包含的不僅僅是尋常的貪欲、口腹之欲,還是標尺、是聯系,這種聯系是建構在人的肚子與外部世界之間的橋梁,細若游絲卻又堅韌無比,是微妙的,是脆弱的,也是最頑固的,它把鮑大勺和袁老頭這兩個并不相干的人捆綁在一起。
事實上,《夫妻粉》明著寫“粉”,實則寫人、寫人心。因為篇幅的限制,作者并沒有渲染紛繁相擾、光怪陸離的社會景觀,而是集中在一個小攤,追溯到光緒年間,從得名開始,到每天只開半天……龐澤云書寫一碗粉條帶來的“安逸”,文本在默許的溫和和寬容的道德感中緩慢推進,這個在部隊中成長起來的作家,并沒有在敘述、語言、形式上標新立異,也沒有那種高于普通民眾之上的知識分子敘述立場,他更接近于宋元話本的敘述風格,鋪墊、轉承、娓娓道來,更多地是從生命的本真,從自我的感受出發去書寫作品。結合陸文夫創作于1979年10月的《小販世家》,二者在題材上有相似點。但是前者更接近于反思文學的范疇,它更多的是把小販放在歷史的洪流的變遷當中,展示人物在時代大潮中無處轉圜的渺小,反思特定歷史對人造成的傷害。而《夫妻粉》更多的是展示某個特定的時間節點,而且比較關注對傳統文化的態度。與描寫藏污納垢的世間百態的小說不同,夫妻粉當中的時代背景的變遷,似乎只是為了襯托或者考驗主人公對傳統文化的態度。
似乎每個時代都有“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的議論。文本更是用夫妻二人的思想觀念的強烈反差和碰撞,展示傳統在新的生活中如何突然崩塌,雖然作者沒有直接書寫鄉村,也沒有刻意描寫鄉土,但通過娃娃椒這一味調料,傳達了商品經濟大潮在鄉間躁動的足音。鮑大勺的轉變或者說是墮落也因此開始。之前,雖然連老婆都不理解他,但他卻一直堅持“做食道的不能背了祖訓去欺人”,然而當“夫妻粉”中必備的兩種底料之一“娃娃椒”價錢比之前“整整多了五倍”,這摧毀了鮑大勺對祖上規矩的堅持。他想不通自己沒有“因為有塊金招牌,就黑起心腸要食客的高價”,而“熟人熟事”椒農們卻“厚起臉皮說出那么高的價”。改革開放以來,市場根據供求開始建立自己的經濟法則,市場主體以買者、賣者的身份參與市場經濟活動。鮑大勺和椒農作為買賣雙方,是經濟關系而不是傳統意味上的親朋故交關系,而主人公鮑大勺沒有變,他不能接受,“很傷心”。究其根本,源于古老的鄉村秩序與城市價值秩序的錯位,作者寫的是城鎮,但主人公內心世界的分裂,并不是城鄉地域上對比所致,而是時代發展與民族文化之間的斷裂所致。本質上鮑大勺是一個城鎮里生活的鄉村人,他身上背負的不僅是傳承多代的“夫妻粉”,還有綿長農業社會所遺留下來的“重義輕利”“重精神輕物質”道德意識。故而,椒農提價的做法在鮑大勺看來是不合理、沒有人情味的。甚至隱含在文本背后的作者,也支持他的“傷心”,進而默許了鮑大勺的鄉土觀念。
而作者卻本著寫實的傳統,并沒有一開始就讓兩種文化心理在改革大潮中搏擊,而是選擇了妥協,鮑大勺在新一輪“夫妻粉”的制作中,換掉的底料,換掉的棚子,這些都是舊傳統解體的實物表現。而主人公并沒有表現出對“新”的 “期待”,對滾滾而來的金錢的 “喜”,他改變原材料是因為“不得不”,是源自對世道人心的失望。故而,鮑大勺的屈服并非意味著潛層的傳統文化心理在城市改革大潮下趨于瓦解,相反,作者筆下的主人公在溫和的表象之下卻有著對傳統的執拗,在這點上說《夫妻粉》比起同時期的尋根小說要寬容得多。直到袁老頭因“夫妻粉”味道改變不再來吃粉,鮑大勺內心的“空”“煩惱和惆悵”得以全面爆發,這種“空”是傳統的幻滅之空,是失根之空,金錢不但沒有彌補這種空,反而是制造空的罪魁禍首。寫到這里,我禁不住聯想到1991年發表的《一地雞毛》(劉震云)中的知識分子小林,他為了每天20元錢勉強同意幫助朋友賣板鴨,從開始感覺像接客的“娼妓”到渴望“長期賣鴨子”進而多掙錢的過程。這兩個文本的差異不僅展示了兩名作者不同的文化立場,還在側面反映了中國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對金錢不同的態度,或者說身處于20世紀80年代的鮑大勺并沒有完全世俗化。
但我們細讀文本不難發現,小說中另一個被著力書寫的主人公——“深知其味”的袁老頭,他身上的名士氣,那種堅定與執著,是作者在喧囂世界保留的良知。“夫妻粉”和袁老頭之間存在一種互相呼應的關系,有著傳統文化中“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的文化情致。這種充滿溫情的人際關系,更多是精神層面的共鳴,在袁老頭對“味道”的執拗的追尋中,幫助鮑大勺完成了在社會經濟大潮中的自我蛻變。然而,作者并沒有因為自己的個人意趣和對傳統文化的眷戀而建構一個理想的烏托邦。文本中,袁老頭的身份是退休的人,“退休”是過去時態,意味著在當下的社會生活中已經沒有他的位置。雖然文本的結尾是滿懷信心地回歸到文化傳統之中,但作者依然用了“興許還會出幾個袁老頭兒,也未可知”,這種不算樂觀的語氣作結。細細讀來,袁老頭孤身一人,“夫妻粉”沒有孩子,食客和店家都沒有后代,都無人傳承。雖然,作者一直在世俗人生中積極尋找生命的意義,堅定地守護和傳承文化傳統,但作者忠實于現實的書寫態度沖破了作家鄉情的局限,出現了文本的雙層結構,賦予了文本更為深刻的內涵。
注釋
①孟繁華,程光煒,陳曉明。中國當代文學六十年[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146。
②楊慶祥等,文學史的多重面孔——80年代文學事件再討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2。
③孟繁華,程光煒,陳曉明。中國當代文學六十年[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146。
④張建主編,中國當代文學編年史第六卷(1985.1-1989.12)[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12:7。
⑤楊慶祥等,文學史的多重面孔——80年代文學事件再討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