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四平
陶醉于新時代詩歌的成就和榮光中,從情感上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們也應該看到新時代詩歌發展面臨的諸多難點和痛點。當前的詩歌寫作仿佛在自生自滅。對此,評論界表現出了罕見的冷漠(除了最近有組織性地推出新詩評論專欄外)。我想:是時候了!到了需要站出來評說詩壇寫作現狀的時候了!如果我們連自己身處何方都渾然不知,我們將何以為繼?我們將怎樣前行?
毋庸置疑,網絡詩和口語詩是新時代詩歌最火熱的現象。創作圈子內很熱,而學界有力度的批評少。我不反對網絡詩和口語詩,但我也絕不盲目贊同網絡詩和口語詩,關鍵要看是什么樣的網絡詩和口語詩!新時代網絡詩和口語詩寫作面臨的困境與挑戰也十分巨大。當前網絡詩寫作中出現了“能指滑行”、敘述表演,乃至集體復制的窘況,使得網絡詩的敘述空轉、失禁、失據。可以說,很多網絡詩寫作誤讀了網絡自由,更濫用了網絡自由。我以為,只有當自由與創造結合在一起,才是有價值、有擔當的自由。許多“網絡詩”只有“網絡”而無“詩”。難道我們僅僅因為網絡詩能使詩人充分享有創作、發表和交流的自由,就可以在詩歌質量要求上為它們網開一面嗎?優秀的網絡詩人“應該使得作品具備一定的大師品相,使得網絡文學成為‘作品’,而非‘產品’”。
與網絡詩一起“大興”的是口語詩。口語詩最為誘人的是其鮮活生動及其變動不居的革命力量。口語詩原本對抗的是“書面語詩”。但之后,它的敵人在不斷增加,如政治性詩歌、隱喻性詩歌和詩意性詩歌。口語詩寫作在推進新詩寫作方面,戰功赫赫。新時代已經不存在上個世紀90年代所謂的“民間寫作”和“知識分子寫作”之抗辯了,也就是說,新時代口語詩寫作沒有了對抗性,如果硬要找出其對手,在我看來,那就是它自身。自己拿自己開刀(如此一來,就有“前口語詩”、“口語詩”和“后口語詩”之分),這本是件大好事。但令人惋惜的是,新時代口語詩人大都誤把口語寫作當作口語狂歡,沒有去“激發個人的道德反省”和“個人的倫理感覺”。也就是說,很多新時代口語詩只有“口語”而幾無“詩歌”。如果說新時代口語詩除了關心口語外還關心點什么,那么它們還關心一點包括自己在內的平民百姓(盡管他們之中有的詩人不是平民百姓,但他們寧愿將自己“矮化”或降格為平民百姓)的細枝末節的日常生活。他們匱乏應有的氣度和氣象。新時代口語詩的敘述,是一種典型的微末敘述。微末敘述本身沒有錯;關鍵要看如何微末敘述!事在人為,乃真理也!向杜甫學習、致敬!在開始“小敘事”之前,我們要捫心自問:我們學了杜甫沒有?我們學得怎樣?對于杜甫的名詩《北征》,古人贊不絕口:“每于忙處借以無要緊事寫得極情盡態,反覺意趣無窮,此惟老杜能之”(張上若);“敘事言情,不倫不類,拉拉雜雜,信筆直書”(查慎行)。杜甫的詩歌作為是傳統意義上的意象抒情詩所無法比擬的。寫“大”事不易,寫“小”事更難!而在杜甫那里,小事不小、雜事不雜、閑事不閑;至關重要的是,要進行藝術轉化,要用生活和詩性的光亮去照亮它們但又要了無痕跡。對作家詩人而言,寫什么也許不是很重要,同樣,能不能被別人接受也不重要,關鍵要看以什么心態寫以及用什么方法寫,而且要寫到極致,寫到極致就是好作品!
我以為,新時代口語詩寫作要辨識并處理好以下四種關系:第一、事實與真實。按雅各布森的觀點,詩的真實是詩人把“對世界的獨特的態度”轉化為詩的藝術結構并通過文本表現出來最終被人感知到的復雜結構。很多口語詩人誤把“事實”當作“真實”。他們埋頭記錄自己或者別人的吃喝拉撒和一地雞毛。這種“假小空”與“假大空”一樣令人生厭。很多口語詩人不明白他們樂此不疲地記下的那些“私事”與別人有何相干!別人哪里有閑心去閱讀與自己毫不相干的東西!于是,他們開始責怪別人看不懂,或者他們干脆自我安慰地說他們是寫給下個世紀讀者看的。這是典型的自欺欺人的心態和皇帝新裝式的做派!他們不懂得審視自己的情感和提高自己的理性,更不知道去關心民生國際和生存哲學。因此,他們的寫作幾乎匍匐在地,站不起來,頭也抬不起來,看不到遠方。第二、經歷與經驗。許多口語詩人誤把“生活材料”、“生活經歷”等同于“生活經驗”。詩的經驗“來源于詩人個人所體驗到的自然、社會、現實和生活”。也就是說,詩的經驗不是自然主義的、客觀主義的,更非物質主義的。第三、間接與直接。很多口語詩人錯把記流水賬視為詩的直接性,進而使自己成自己一個人或他人日常瑣屑生活的記錄員。他們沉迷于為口語而口語,為瑣屑而瑣屑。試想如果沒有想象、情感、隱喻、悖論、反諷,如果沒有相應的修養、境界和襟懷,口語詩直抵人心的詩性將如何獲取?“實”如果沒有與“虛”相伴相生,口語詩寫作連藝術也談不上!更遑論詩性!第四、同質與異質。新時代口語詩寫作已由之前抗辯性的“姿態化”,發展到了當下自戀性的“風格化”。如何破解這種無節制的風格化?如何莫把絮絮叨叨的口語“噴”成人人厭惡的口水?如何避免口語詩寫作同質化而走向異質化?首先,要學習魯迅“抉心自食”的自我啟蒙的卓見、膽量和修為,只有這樣,口語詩寫作方能“知本味”(《墓碣文》),也就是要來一次徹底改造的新的“鳳凰涅槃”;其次,除了關心“寫”、關心詩歌本體,更要關心“人”,而且是有風骨、有風度、有風韻的現代人,要使口語詩寫作達到魯迅所期盼的“攖人心”之目標;最后就是要使口語詩里充盈現代的公民意識。十年前,我就在《公民意識、中產階級立場寫作與當代中國詩歌》里說,“新時代詩歌有著一致的文化訴求:公民意識”;公民意識既不同于古代中國的臣民意識,也迥異于現代中國的準人民意識和人民意識,“它包含著權力意識與義務意識,具體來說,它指平等意識、獨立人格、公共精神、自主理性等”。我只欣賞始終葆有旺盛生命力的、有氣度的、有氣象的、有氣質的、站起來的、真起來的、美起來的口語詩。而且,我也相信,口語詩寫作能夠寫出好的口語詩、大的口語詩,乃至偉大的口語詩。
全球化和大IP時代,的確給新時代詩歌寫作帶來了極大的自由和時空。但我們談論自由和享受自由之前,一定先要像弗洛姆那樣區分“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前者是指“擺脫束縛,獲得自由”,后者是指“自由地發展”。我們只有警惕“消極自由”而發展“積極自由”,才能使新時代的詩歌寫作大有可為。這是所有詩人都需要警惕的。只有意識到了并且克服上文所說的思維慣性和寫作陳規,同時,注意處理好詩歌寫作的事實與真實、經歷與經驗、間接與直接、同質與異質之關系,網絡詩和口語詩等詩歌寫作才有可能沖向詩歌高點,乃至有可能抵達詩歌頂點!
胡適當年不但提出了做白話新詩最起碼的標準——“作詩如作文”,而且到了上世紀30年代還總結出了做新詩的好詩標準(所謂的“胡適之體”)——“說話要清楚明白”(深入淺出、言近旨遠)、“用材料要剪裁”和“意境要平實”。與其說海子繼承了胡適詩觀,不如說海子發展了胡適詩觀。在《〈動作〉(〈太陽·斷頭篇〉代后記)》里,海子把詩分為兩種:“純詩(小詩)和唯一的真詩(大詩)”。而其他文章里,他又反復論及“偉大的詩歌”。由是觀之,在海子心目中,詩應該分“純詩(小詩)”、“唯一的真詩(大詩)”和“偉大的詩歌”三類。我贊同這種分類。因為,在我看來,詩歌至少存在三種詩意:一種是像奧登那樣為爭取“詩歌主權”而創造的詩意。它類似于海子所說的“純詩(小詩)”。一種是像葉芝那樣為爭取“人民主權”而創造的詩意。它類似于海子所說的“唯一的真詩(大詩)”。海子說:“詩人必須有力量把自己從自我中救出來,因為人民的生存和天、地是歌唱的源泉,是唯一的真詩。‘人民的心’是唯一的詩人。”一種是既為爭取人民主權又為爭取詩歌主權而創造的詩意。我理想中的偉詩類似于海子所說的“偉大的詩歌”。在《詩學:一份提綱·偉大的詩歌》里,海子高屋建瓴地說:“偉大的詩歌,不是感性的詩歌,也不是抒情的詩歌,不是原始材料的片斷流動,而是主體人類在某一瞬間突入自身的宏偉——是主體人類在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詩歌行動。這里涉及到原始力量的材料(母力、天才)與詩歌本身的關系,涉及到創造力化為詩歌的問題。”他還提供了創作這種令人欽羨的“偉大的詩歌”的詩學方案,那就是,“必須清算、打掃一下。對浪漫主義以來喪失詩歌意志力與詩歌一次性行動的清算,尤其要對現代主義酷愛‘元素與變形’這些一大堆原始材料的清算”。他極其嚴苛地說:“在偉大的詩歌方面,只有但丁和歌德是成功的,還有莎士比亞。這就是作為當代中國詩歌目標的成功的偉大詩歌。”由此可見,海子心目中的偉詩,既非人類歷史上“英雄時代”出現的“正式史詩”,亦非中世紀出現的傳奇色彩很濃的“英雄史詩”,而是像文藝復興以來先后出現的神性十足的《神曲》和《浮士德》那樣具有史詩般恢弘的“新史詩”。胡適心目中的好詩,只相當于海子心目中的“純詩(小詩)”。海子還要求創作出“大詩”和“偉詩”。海子的某些長詩可以說達到了中國新詩創作的頂點。每一種新詩建設的構想和實踐,都是新詩創作試圖回到起點,回到常識;然后重新對標,重新出發,重新沖刺;有的已經達到了某種高點,但罕有能夠達到頂點的。
我真誠地希望,新時代中國詩人要有氣象和格局,要專心致志,起點要高,要認清難點,要竭盡所能使自己的寫作到達詩歌高點,同時,讓頂點之光始終照耀我們并激勵我們奮力向詩歌頂點攀登。這是新時代中國詩人再出發、續寫輝煌的前提和基礎、現實和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