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玉/1.北京大學;2.哈爾濱師范大學
阿爾弗雷德·丁尼生是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的著名詩人。他的代表作之一《悼念集》是為紀念好友亞瑟 ·哈萊姆而作。這部作品中,讀者既能見證丁尼生精神世界在受到新型學科沖擊時的內心掙扎,也能看到詩人調和二者矛盾,試圖重建精神世界秩序的努力。
十九世紀初,由于社會迅猛發展。物理學家威廉·赫舍爾、邁克爾·法拉第、約翰·丁鐸爾,化學家漢弗萊·戴維,博物學家托馬斯·赫胥黎等都在各自的研究領域做出重要貢獻,極大推動了社會科學研究的發展。在《季刊評論》、《愛丁堡評論》這樣的主流期刊雜志上,每期都會刊載大量科普文章,以及有關各類新興學術著作的評論文章。自然科學知識的發展和傳播,已不限于專業的研究機構,而是“同維多利亞時期的社會文化緊密結合在一起的”。
丁尼生雖然是詩人出身,但是他對當時各個學科的每一點進步都保持極大的關注和學習熱情,同時,他也具有遠超常人的科學知識儲備。在丁尼生的長子為其所寫的傳記中,作者記錄下丁尼生在1833年的一份學習計劃。丁尼生甚至在1865年被選為“英國皇家學會”會員。根據當選證書上的說法,他能獲此殊榮,是因為作為一名詩人,他“密切關注科學發展,并努力推動科學進步”。然而,科學是一把雙刃劍,在開闊了詩人視野的同時,也從基礎上顛覆了丁尼生的精神世界,給他帶來了嚴重的精神危機。這一情況在《悼念集》中有著集中表現。
《悼念集》是丁尼生為紀念早逝的摯友亞瑟·哈萊姆所作,整個作品包括131首短詩,以及一篇序言和一篇后記。在追思忘友的同時,丁在第35首詩中,丁尼生借用地質學家查爾斯·賴爾的地質學理論,指出山川河流并非造物主的結果,而是大自然漫長地質變遷的產物。同樣的理論還出現在第56首中,丁尼生談到,對不同時期地層遺跡的研究表明,無數生物都遭受了滅絕的厄運,在無情的自然面前,人類完全可能走上同樣的道路。在科學事實和精神世界之間,丁尼生面臨艱難的選擇。他既無法否認科學理論和科學發現的客觀性,也不愿完全放棄他的精神世界的穩定與平和。
丁尼生精神世界中的矛盾和危機,在《悼念集》中多有表現。第33首中,一位年輕人在經歷了懷疑的“苦難與風暴”之后,以自己的理性為基礎,發展出了新的精神世界。在第55首詩中,丁尼生的內心矛盾和痛苦有著更為明顯的表達。詩人感嘆自然的冷酷與無情,因為“自然給予的全是惡夢……而對個體的生命毫不在乎”。面對這樣的大自然,詩人整個精神世界也開始分崩離析:“我的穩步已變成了蹣跚,/ 憂慮的重壓使我傾跌……我伸出傷殘的手掌,/摸索著搜集灰塵和糠秕。”從上面兩首詩中不難看出,影響力日益強大的新型學科,已經長驅直入闖進丁尼生的精神世界,放逐了傳統的思想,也徹底破壞了他內心的平靜與安寧。事實上,丁尼生的遭遇在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人當中具有相當的代表性,因此,他在《悼念集》中恢復精神世界秩序,自我救贖的努力,也超越了個人的層面,具有更大的意義。
面對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之間的矛盾,丁尼生設計了一條分而治之,兼容共存的救贖道路。他先是劃定了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之間的分界線,強調二者具有本質上的差異,應該按照不同的法則運轉。接下來,丁尼生試圖重新闡釋為一個具有進化論特征的運動過程,從而把自然界和自然科學納入其中,消解二者之間的根本矛盾,使其得以共存。
丁尼生指出,新興各個學科描述了物質世界的運轉法則,人們通過觀察、分析、歸納、推理,實現對自然界的科學認識。但是,人類精神世界建立在完全不同的法則之上,科學的有效性在精神世界中并不成立。
在《悼念集》第123首的前兩節中,丁尼生談到,大自然依照其自身運動規律,無時無刻都處在變化之中,滄海桑田的變化不以人的思想和意志為轉移:“長樹的地方現在是海洋。/大地呀!多少變遷你看到!…山丘無非是影子,其形態/變個沒完,因為萬物在變。”通過代詞“你(樹木)”和“它們(山丘)”,丁尼生勾勒出一個外部的、客觀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地質和物理法則主導一切。但是在詩歌的第三節,丁尼生把目光轉向自己,用第一人稱“我”營造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內在世界。居于其中,詩人能夠“沉浸在我心緒里,/任自己夢想,把夢當現實/因為我雖能說出告別辭,/思想上難以當這是分離”。可以看出,在詩人的精神世界里,“現實”的概念發生了變化,現實即夢想,而夢想則是個體主觀思維活動的產物,不受科學法則的制約。換句話說,丁尼生通過劃定主觀世界和客觀世界之間的界限,保證了前者的獨立性和自主性。
需要注意的是,丁尼生強調精神世界的自治,并不意味著他否定新興學科在物質世界中的合法性。他所要否定的,是放任新興學科的理論闖入人的精神世界,并僭奪其最高主權的行為。正如他在第120首詩中所說,“我相信我沒有荒廢生命(精神世界)/ 我想人類不僅僅擁有智性”。他承認智性是人性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并認可人通過智性能力,用理性的方式認識物質世界。但是人性的豐富性決定了人還有情感、審美、道德等方面的需求,這些需求構成人精神世界的基本內容。科學和理性原則無法很好滿足人的這些基本需求,因而它們被丁尼生擋在了精神世界以外。
把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分隔開來,這為后者換來了難得的平靜。但是問題在于,隨著各類學科影響力的不斷壯大,虎視眈眈的科學將會變成一個越來越危險的敵人,時刻威脅著詩人精神世界的安寧。要想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問題,丁尼生需要找到讓科學與精神世界兼容共存的辦法。《悼念集》中第一首詩“序言”的創作時間,實際上是整個作品中最晚的。丁尼生寫道,同誕生于宙斯頭顱中的智慧女神雅典娜相比,“知識女神”只不過是個半大孩子,而且還是出生于魔鬼的頭顱之中。她只知道一味地追求知識,全然不顧人類的其他精神需求。通過這個隱喻,詩人再次申明,科學遠非盡善盡美,因而需要尊重、服從飽含真正智慧的精神世界。
需要指出的是,丁尼生堅持把科學納入精神世界框架之中,從《悼念集》本身看,他并未從實踐或是理論上對此做出完全令人信服的論證。也許誠如威廉·詹姆斯所講的那樣,身處傳統漸行漸遠,新思想體系尚未確立之際的維多利亞時代,丁尼生通過挽救傳統信念重整自身精神家園的種種努力,更多地體現出一種精神意愿,也唯有如此,才能在傳統與現代的劇烈碰撞中,為自己的精神家園找到一個穩固的落腳點。
在為科學和精神世界分別劃定各自的領地,并努力調和二者之間內在矛盾之后,丁尼生實現精神上自我救贖的艱巨任務迎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他借鑒當時的生物進化論思想,重新闡釋了被新興的社會科學范疇內各個學科改造后的精神世界,化解了科學對傳統思想觀念的挑戰,并使自己的精神家園得以重建。
盡管在第7首詩中,詩人站在哈萊姆故居門前,回憶過往,傷心欲絕。但是到了57、58兩首詩,詩人的悲痛有所減輕,因為他意識到“往生的過程未必同自然的變化過程有任何區別”。換句話說,就像自然界萬事萬物一樣,它們雖有始有終,但變化的只是存在方式。哈萊姆生命的終結也可能意味著他以另一種,甚至是更高級的形式繼續存在。到了第82首詩,丁尼生的這一觀點再次出現。他說,自己不再一想到好友的尸體正在腐朽,就要同“死亡”決斗。因為他覺得,“永恒的過程滾滾向前,/靈魂走過一個個階段,/這些變化無非是枯枝敗草,/亦或是蛻落的蝶繭”。可見,丁尼生認為哈萊姆的生命沒有終結,而是像破繭而出的蝴蝶,開啟了一種全新的、更美麗的存在形式。
在《悼念集》的“后記”中,丁尼生提出了他化解科學與精神矛盾的終極方案。這首“后記”實際上是一首祝婚詩,是詩人為了祝賀自己的妹妹塞西莉亞同埃德蒙·勒欣頓成婚而寫的作品。因為哈萊姆在去世前已經同丁尼生的另一個妹妹艾米莉訂婚,所以詩人自然地又想起了好友。這首詩里,丁尼生把哈萊姆的人生同整個人類的命運進行類比,他指出,就像個體的人生包含種種經歷、不同形態一樣,人類作為一個整體,在演進過程中也會面對各式各樣的體驗,甚至是相互沖突的思想和觀念,丁尼生重新詮釋一個抽象的、囊括宇宙萬物運動的動態過程。至此,作為人類社會一個組成部分的科學知識,雖然依舊有可能同精神世界會發生沖突,但是這種沖突只是進化過程中的一個片段。最終,丁尼生以自己的方式,回應了科學對精神世界提出的挑戰和質疑,并希望以此讓人的精神世界重歸平靜。
筆者認為,站在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立場上看,丁尼生區分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做法有其道理。丁尼生在《悼念集》中調和科學與信仰之間矛盾的種種努力,其意義在于,首先,通過他的作品,讀者有機會一窺維多利亞時期英國人的精神世界,切身體察時代巨變給人帶來的深刻影響;其次,丁尼生對人類精神福祉的重視,以及他對于維護人類精神家園的堅定決心,在現代性語境下顯得尤為寶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