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蔚
1
有一首山歌是這么唱的:鳥兒能見魚在水,魚兒不知鳥在林。
不是么?——鳥兒在空中旋舞,目光深遠,有能力俯視世間的一切;而魚兒在水中潛移,視野逼仄,只能識別出斗大的范疇。這個世界總是存在著巨大的未知與反差,而所有巨大的未知與反差,都是緣于我們自身的局限。
這是八月的云貴高原。我和我的同伴一起穿行在黔南荔波的卡斯特森林里,穿行在亞熱帶原始雨林最后的殘存區。說起森林,大概沒有幾個人會說自己不認識它吧?是的,森林就是森林,很簡單的事兒。當一大片一大片的樹木站在你的遠處或近處時,你看著它們,你以為這就是森林。你說的一點都沒錯,它們就是森林。可問題是,你以為你已經認識森林了,錯就錯在這里——以為和認識,永遠是兩碼事兒。此前,你或許從來就沒有認真地尋思過森林究竟意味著什么,你看到的森林,只不過是一座沒有門窗的綠色倉庫,只不過是許多物種的排列組合而已。
森林本身只是一個意義模糊的概念,就像藝術和詩歌一樣。比方說,黔南荔波的這片卡斯特森林里生長的多半是常綠植物,從旱生植物到濕生植物,從喜光植物到耐陰植物,從草質藤本到木質藤本,從普適性植物到高喜鈣植物,種類繁多,分布密集,即使是冬天來訪,你也很難看到落葉蕭蕭的場景。這種獨特的小生境,是生物長期協同進化的成果,充分顯示出大自然物競天擇的奧妙。通常,當森林、藝術和詩歌被作為單個名詞看待時,你好像很熟悉它們,而當你深入其中,試圖用現有的經驗去比對時,你才會發現它們忽然間就裂變成了無數個名詞,變成了許許多多單純的,復雜的、淺顯的、隱晦的、陌生的、尋常的、奇異的、具體的存在。它們可以具體到每一種飛禽走獸,每一棵樹,每一莖草,每一根藤,每一朵花,每一顆種子以及每一種類別,每一種樣式身上,讓你越來越意識到自身的淺薄無知,讓你開始對這個奇幻的世界感到迷茫。
2
森林給鳥兒裝上翅膀,讓鳥兒代替自己飛翔。
沒錯,八月的荔波本來多雨,但此時雨已經停了。因此,卡斯特森林里的鳥兒們故意飛得一驚一乍的,擺出一副很不靠譜的樣子。它們時而高高在上,一飛沖天,時而又把身段降得很低,隨便一個俯沖式或者滑翔式,就可以把自己放到某一片密密匝匝的灌木叢中。所以我一直都看不清它們的長相。我只知道,在荔波亞熱帶卡斯特森林里,不斷有新奇的物種被發現。這里不僅隱蔽著地球上幾近瀕危的單性木蘭,還庇護著四十多個罕見的動植物新種群。尤其是,在層出不窮的霧氣與藤蔓的窩藏下,仍有數十個珍貴的蘭花品種在這里得以存活、繁衍,使得這片并不廣袤的森林有了卓爾不群的天然品相,有了不被其它森林復制和模仿的本色與天香。
沒有人可以說出森林究竟是什么形狀。每一片森林都有著大象稀形的外表,同時又有著包羅萬象的內在,你很難描述它們,詮釋它們。只有當你在森林里與一片湖水相遇時,你的迷茫似乎才有可能得到片刻清澈明朗的調解。
沒錯,湖水是森林的眼睛,替森林注視著季節的變化,留意著日月星辰的動向。而且,有森林的地方一般都會有湖水。沒有湖水的森林一定是盲目的,它們甚至都看不見自己的茁壯與衰老,看不見自己在陽光下欣喜的面容或雨霧中愁苦的表情。
我在荔波卡斯特森林中的第一次清醒,就是因為鴛鴦湖。在沒有看到湖水之前,我一直都是迷茫的。你應該明白我所說的迷茫,它既是那種迷惘與困惑的交集,同時又伴隨著自我意識的消退,以及個人存在感的不確定性。換一種說法,那就是:在我穿行于森林的過程中,始終只能感覺到外部世界的存在,一山一水,一樹一草,都比我個人的存在顯得更為突出,更為優先。它們擁有數量龐大、品種浩繁、氣勢恢弘的生命集群。相比起來,在這里,我的存在則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我什么也不是。
恰好是在這個時候,這個叫鴛鴦湖的山頂之湖出現了。它仿佛是森林特意為我露出的一個破綻。有了這個破綻,我的倒影就可以順理成章地為自己的存在找到更多可信的依據。而且,由于鴛鴦湖的出現,紛亂而又稠密的情緒突然就被一片藍得發亮的空白所替換,仿佛老舊的電視畫面突然被切換到了另一個頻道,驚喜與新鮮感隨即撲面而來。
在云貴高原邊緣,這片被稱作“中國南方卡斯特”的區域內,世外高人般地隱居著形形色色的森林、河流和湖泊。這里的河流身段都很精瘦,卻個個生性怪異,放浪不羈。它們就像是從天庭貶謫到凡間的赤子,在群山之中跳躍沖撞,制造出各種動靜。它們偶爾也將自己倒掛在懸崖上,實在是玩累了,才漫不經心地從高處溜下來,到森林里散散步,或是坐下來歇息歇息。時間坐久了,一部分河水就開始發胖,胖成了湖的樣子。
這是一個很有趣的話題:一條河究竟要坐多久才能坐成一片湖呢?鴛鴦湖,這么好聽的名字又是從哪里來的?我為什么會走近它?我的好奇心越來越重,疑問越來越多,這說明我已經越來越清醒,越來越能感知到自我的存在。
3
湖水給魚兒安上尾鰭,讓魚兒代替自己在夢中巡游。
沒錯,鴛鴦湖里的魚兒體型嬌小,卻很有安全感。它們活得從容,清閑,盡管一生都沒有見過什么大世面,可它們依然對匆匆飛過湖面的鳥兒相當不屑,并且非常同情鳥兒們辛苦勞碌、動蕩不安和一事無成的一生。魚兒可憐鳥兒成天就這么漫無目的地飛來飛去,不知哪里才是安身之所。當然,湖周邊的鳥兒有時來了興致,也想仔細打探一下水里的魚兒,也想知道這些傻乎乎的鄰居,成天都在搖頭擺尾地想些什么。就這樣,魚兒和鳥兒時不時地碰碰面,卻總是不能真正地碰到一塊,而且,即使能碰到一塊,也很難有什么新奇的事情發生。在鴛鴦湖中,天上的天空和水里的天空總是一樣平淡無趣。
可湖水就在那兒藍著,綠著,陰著,晴著。你先去打個招呼吧。先去喊一聲,然后再握個手。湖水的手冰涼如深秋,卻那么沁人心脾,讓人萌生出他鄉遇故知的欣悅。你索性在湖邊蹲下來,把兩只手都遞給它。水波更迭,你的影子被幻化成無數個陌生人的影子。你和湖水握手的時候,就像是在和無數個自己握手。那些手有形或無形,閃閃爍爍,擴散成漣漪,然后又十分真切地從各個方向,從世界的另一端朝你伸過來,聚攏,然后一把將你擭住。你的真實性和虛構性,通過湖水徹底呈現出來。湖水的簡單與豐富,也都通過你的正覺與錯覺,而完成了它自身的設計。
沒錯,是湖水加重了你的存在感。那么,湖水的存在感是不是也被你加重了呢?這就很難說了。因為,湖水既擁有任何一種植被都無法比擬的密度,又擁有任何一片森林都無可企及的空。湖水的包羅萬象和森林相比起來,只會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在透明的湖水面前,你的無知并不比在森林面前少。
鴛鴦湖苗條彎曲,玲瓏剔透,如一條天河改名換姓,隱居深山。我們其實都不認識它。我們認識的僅僅只是一個名詞而已,就像森林一樣。
我和同伴劃著橡皮筏,開始進入湖的中央。湖的中央就叫湖心,這是一個多么詩意的稱呼啊,它更讓我相信了,湖根本就是有心的。一個湖泊究竟有一顆什么樣的心呢?我的興致越來越濃,所以,干脆就把橡皮筏停在了那里。我想好好看一看湖的心,看看它到底長的是個什么樣子。
鴛鴦湖正值青春妙齡,它誕生的時間應該不比這些長在水中的樹木更早。此刻,我們就在湖心。我正看著這一切。湖心有兩棵樹并排而生,像戀人面對面地站在一起。鴛鴦湖并不是因為鴛鴦,而是因為這兩棵鴛鴦一樣長相廝守的樹而得名。當初,這兩棵樹還不是樹,只是兩粒種子而已。它們很可能是被鳥兒銜來,或者是自己從山上滾下來,來趕赴一場春天的盛會。它們和很多的種子一起來到了這片曾經是山谷的地方。它們也曾經歷了從發芽到瘋長的過程。然而,就在它們剛剛扎下深根長成大樹、長成林莽的那一刻,一場山洪就在它們的命中制造了泥石流現場,土石筑起的圍堰,就將雨水、泉水和散步后坐下來歇息的天河之水堵在了這里。從此以后,它們再也不能上岸,就只好在水中隨遇而安,索性廝守在一起,將濕生植物的習性發揮到極致。
沒錯,鴛鴦湖的形成就像人的命運一樣,帶著強烈的戲劇色彩和偶然性。鴛鴦湖不止有一種姿態,它既有曲折和迂回,又有伸縮和舒展;它既是一個整體,又是若干個分散的群體。因此,鴛鴦湖也不止有一顆心。那么,所謂湖心,應該就是湖的最深處吧?抑或者是湖的核心部位?偏左或偏右一點其實也沒有多大關系。湖心和人心一樣,肯定是不會長在頂部、底部和邊緣的,否則,就沒有隔離與緩沖帶,就容易干涸,容易受傷。偉大的自然多么精于設計啊,所有的事情都被安排得如此妥帖。而我在想著湖心的時候,湖心又在想著什么呢?湖心作為湖的首腦機關,又是怎么對所有的湖水和魚類發號司令的呢?巨大的未知讓我們遇見一切都變得越來越有趣。
4
在鴛鴦湖心,我開始與湖水對視。我發現自己倒映在湖中的表情是呆滯的,湖的表情雖然有些輕微的波動,但總體上卻保持著泰然自若。我甚至有些擔憂,橡皮筏和長在水里的樹木一樣,都已經是湖的孩子和家人了,而我作為不速之客,會不會被它另眼相看呢?會不會受到格外的重視或排斥呢?在橡皮筏上,透過碧波蕩漾的外表,我看見了湖水深處的黑暗與寂靜,看見了凜冽、冰冷、晶瑩、澄澈、幽深和神秘組合在一起生成的奇異編碼,雜亂無章卻又井然有序。此外,我還看見了被云朵遮擋的天空,高遠與低下在同一個平面上重疊成通俗的辯證法。歸納起來,除了波動變幻的水色和萬物的幻影外,我其實并沒有看見任何具體的實物。與湖水對視,最先眨眼睛的當然是我啦,而被湖水收藏的歷史和現實,從來都是不動聲色的。
很難說,湖水的想法是不是與我相反,但它肯定不會像我這么愚笨,它或許早就看明白了我們的一切。所以,我深信湖水的這一顆心,凡是被它看見的,都能被它記住,凡是被它記住的,都能被它理解、消化,并用倒影的語言說出來。由此推測,我深信有一天,當湖水被陽光蒸發的時候,它會向陽光和天空說起我;當它流向江河的時候,它會向江河說起我;當它匯入大海的時候,它會向礁石、沙灘和浪花說起我。況且,有一部分森林就安居在湖心里,它們很快就可以通過魚兒和鳥兒,把這些信息散布出去。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中。一切看上去都是這么渾然天成。
森林和湖都有自己的生活。它們心思縝密,明察秋毫。你永遠不要懷疑這一點。正因為如此,我才敢確認,接下來我簡單浮淺的旅程將會得到深化,我復雜多變的內心將要接受偉大自然最精確的調校。我描繪過的森林和湖水將會成為我的后盾,在暗中為我的履歷添枝加葉,并如影隨形地策動我的生活。我深信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接下來還會有許多的幸運將要發生在我與湖水對視之后。不僅如此,我還深信被湖心關照過的人心一定會有所不同,往后的時光里,一定會發生一些意想不到的微妙變化。否則,為什么自古就有智者樂水之說呢?因為,水本身就是世間最偉大的智者,它有看透萬物而不褒不貶的睿智,有包容一切而不抑不揚的胸懷。更可敬的是,當我的存在感需要得到印證時,湖水很快就為我提供了有效的證據,雖然這些事情聽起來似乎不太真實。
與不太真實的事物打過交道之后,我準備離開湖心,將橡皮筏劃到岸邊,原路返回。因為我熱愛的世界還會在另一些場景里等著我,給我分配更多真實具體的事務和由此產生的喜怒哀樂。這期間,我從平原帶來的平淡與坦蕩將會被卡斯特山林默許,我從城市帶來的緊張和壓迫感將會被繁茂的草木消化,我從中年帶來的經驗和自以為是也免不了會受到一株桫欏的輕蔑與嘲諷。雖然這一天中沒有什么事情發生,但我仍隱隱感覺到,湖水曾一度將我還原成最純凈的孩子,幫我重返清澈,擁有天真的笑臉和歡快的步伐。森林則將我帶向道路的盡頭,讓現實世界頓時成為我眺望遠方的屏障,讓我目光空洞而心緒駁雜,讓我再一次確認自己的無知與欠缺,亟待獲得大面積的灌輸與補償。
這一天確實沒有什么事情發生。但可以肯定的是,森林的眼正在看著我們走遠,湖的心則繼續袒露著一片虛懷,準備繼續接納和寬諒任何繁復的世象。而在稠密與空濛之處,則是萬類的交頭接耳,是植物對動物的記憶,游魚對鳥語的回應,是人的身影和風的身影相撞后留下的全部謎團。這巨大的未知與反差還將一直尾隨著我們。
不過,你還是應該明白,魚兒想游多遠,鳥兒想飛多高,那是魚兒和鳥兒自己的事。而巨大的未知與反差,才是我們要慢慢走過的一生。這多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