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積食

◎ 張佳瑋

我爸老家鄉下以前有種習俗：老人死了，有專門的老阿婆來哭。老阿婆嗓子響亮，聲音悠揚，一嗓子哭一下午，還能和樂隊的樂曲相和，哭得繞梁三日。我爺爺過世時，有兩位老阿婆盡忠職守。我親眼見她倆吃完午飯，彼此商量：“再哭兩聲吧？”“好。”然后就撲到靈前：“他老爺子，你怎么走得這么早啊……”

我爸和我叔叔操辦喪事，都鐵青著臉，沒怎么哭。因為他們是當家的，得請人，得招待親戚，得聯系火葬場，得包車，得供飯，得搭棚，很累人。那段時間，他倆睡得少，基本不吃東西。到喪事最后一天，兩位阿婆又蕩氣回腸地哭了一遭，我爸和我叔叔好像忽然釋放了似的，也哭了一場。哭完之后，我叔叔累得睡著了，起來就要吃東西，還要吃蹄髈。有些哭是假的，就像背景音樂；有些哭是真的，哭出來了，就像一口積食嘔出來了。

在我看來，當一個人，尤其是成年人，遭遇不幸、壓力極大的時候，安慰他不哭，叫他別傷心，都不頂用。一個人遭逢大變，不哭，不傷心，很堅強，并不代表問題得到了解決。就像相聲里說的，富人發愿，方圓十里內不能見一個窮人，有一天，真見著窮人了，他一捂眼睛說：“快把這人給拽走，我心都碎了！”

你真心要安慰或支持一個遭遇了厄運的人，就不要說不哭、要堅強之類的，那很像是下意識地擺家長架子。你不能要求一個人經受了不幸，還得獨自在心里承擔一切。你可以這么告訴他，他可以哭，可以悲傷，可以不堅強，可以說有多難過、多害怕、多委屈。在你面前做這些是安全的，這些你都聽著，而且愿意幫他想轍，在他哭過、悲傷過、軟弱過之后，你依然會守在他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