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莊作品選

讀策蘭想起舊居西側那棵桑樹

日子悠長如桑樹下垂的枝條

搖晃， 桑椹由淺綠變淺紅，

似鄰家小雯的乳頭

還未變紫變黑

至最甜時候。

父母仍在午睡。

蟬聲如雨。

我將貪吃的小雯自樹上抱下，

她唇上的果汁

印上我白襯衫的衣領……

耳邊， 她劇烈的喘息吹拂，

老桑樹的樹皮

已緊緊包裹住我松弛的身體。

父母也不會醒來。

我獨自在千里之外的這家民宿，

讀策蘭《雪的款待》：

你可以充滿信心地

用雪來款待我：

每當我與桑樹并肩

緩緩穿過夏季，

它最嫩的葉片

尖叫。

健康與殘疾

一年級小學生過馬路

手拉著手

孩子們有令人憐惜的弱小

聾啞人在一起時

手勢夸張——他們找到了

共同語言

愛因斯坦在時空中獨自拉著小提琴

沒有樂隊

霍金將頭歪在宇宙的椅背上

斜視著塵世

他的輪椅是一個王座

四肢發達的你卻爬不上去

昌耀這個蠢笨的家伙在空氣稀薄的青海寫詩

從比高原高出三層海拔的癌癥樓

孤獨地跳入文學史

抱著自己的絕癥

廣場上的大合唱雄壯有力

喂! 第四排右邊第二個人

你為什么閉著嘴

好， 團結就是力量——預備——齊

哦， 散場之后——看哪

——你們的確創造了一個廣闊的海洋

垃圾的海洋

冬夜之詩

雪停了， 雪地有埋葬了母親的寂靜。

雪地上的第一行腳印通向哪里?

如白紙上詩的起句。

回到記憶中少年時居住的房子，

燈， 有多久沒有亮了?

我知道白色塑料開關在哪兒。

燈亮了， 天上的幾顆小星星

也跟著一亮。

家具， 地板上堆積的塵土，

還沒有心里的塵土厚，

還不足以將往事和現實掩埋。

像父親一樣點起爐火，

寫詩吧， 寫那些酸甜苦辣咸的詩，

寫那些互相痛毆的手，

臨終， 攥在一起， 又分開……

寫吧， 還來得及， 還可以說出你

對這個世界的遺言。

沒人聽， 沒人讀， 你就續入爐火。

冬夜漫長， 你將又一場大雪推出窗外。

爐火正藍， 你學會等待。

致策蘭

那時， 我還不知道猶太人， 不知道

塞納河， 不知道

米拉波橋， 不知道——你

1970 年4 月20 日從橋上縱身跳下

不知道之前， 你父母死在奧斯維辛

不知道你的《死亡賦格》 是用德語寫成

那時， 我還是一個德州的漢族男孩， 七歲

常去大運河文革橋下游泳

北方四月的河水寒冷， 塞納河也很冷吧

我不知道你那里是什么季節

但我知道， 我很熟悉從橋上落入水中的

撲通聲： 那些被捆綁著推下的人

聲音清脆些， 那些自己跳下的人

聲音更干脆

他們大多石頭一樣沉默

也有人呼喊著嘶啞的漢語

他們在大運河中濺起的漣漪

和你在塞納河濺起的漣漪一模一樣

不同的是， 你在法語的河中濺起的德語浪花

沒有平息——2019 年我在中國聽到了

你陰郁的錄音

而我們漢語的漩渦深不可測， 平靜而強勁

早已將那些人輸送到渾濁的下游

不知所蹤

哦， 策蘭， 忘了給你說了

大運河是一條舉世聞名的人工河

公元605 年由隋煬帝下令開鑿， 北京至杭州

全長2700 余公里， 通達黃河、 淮河、 長江

錢塘江、 海河五大水系……

嘔 吐

很久以前大海的確是一個蔚藍的夢

但它現在臉色鐵青

嘔吐

吐出可口可樂易拉罐

吐出被原油糊住羽毛的海鳥尸體

吐出塑料泡沫吐出塑料袋吐出避孕套

吐出自殺的鯨魚吐出一個仿佛正在做夢的

敘利亞小男孩

…………

它仍將嘔吐

它何時吐出那只上帝給人類的漂流瓶

瓶內裝著怎樣的消息

哦， 此刻， 黑色的漂流瓶在一頭虎鯊

更黑暗的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