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海拔（組詩）

申廣志

吐魯番，早開的杏花

受了多半年冷遇。在吐魯番

太陽，這個女漢子

只被春雨親了一口，就乖巧地

臥進盆地，孵出萬株杏花

以撲楞楞的香氣為蔭

十幾把小木凳，輕易便合圍成

又一仞高昌，交河

社交場，量身訂制的修辭

仍需穿戴。可是

一經談起文學，我就想剝去

所有的衣飾

或許，唯有蜂翅彈奏的禮樂

才容不下半粒沙塵

恍惚之際，我乘著樹體

正在遠翔。那滿地的落羽

莫不是自己

余生綻放的雪焰

偶遇

窗外的陽光，整匹整匹地暗下去

而燈火，一尾一尾地亮起來

每端起酒杯，我都懷疑

自己是個鐵匠，用液體的錘

鍛打完天色后，就剩下人煙了

真的，不想再去剖析

早已定型的表情背后的秘密

如果，佯笑也能換來真哭

倒希望躺回草原，重溫云卷云舒

可機緣，有時候，巧合得

讓人不能不相信：一切皆有安排

全是命中注定

太感謝，始終丈量著我的行蹤

如同那天，鬼使神差的生日晚宴

沒有蛋糕，沒有蠟燭

唯有異曲同工的一尊火鍋

隔代共識的兩副倦容

別前，我本該不停地揮動手臂

只可惜，被長夜和樓叢

淹沒的，不但是你的翅膀

所謂河流，不過是平躺著的樹

攢了幾十年的勁兒，好不容易

追至永定，而你又棲向墨累

很遺憾，直到昨天

透過萬米舷窗，我才發現

所謂河流，不過是平躺著的樹

一個人，就是一只鳥

或因最初的淺見與慵懶

竟讓太多的翅膀，抖動畢生

也無力繞過

那灣被稱為家鄉的宅綠冢黃

難道，是水干了，不經意

留下的枝痕，在不斷鞭策心志

縱使萬里之隔，百年之差

誰都免不了——

脫下羽衣，交岀骨契

在雨中，遙想戈壁刺玫

大可不必再度揪心，瀟湘館

撫胸蹙眉的嬌咳了

因這清風細雨，理應是春天

重賞江南的又一場花事

請原諒，今天我讓閑情逸致

占有了地球五分鐘的公轉

來瞥一眼久違的大自然

從未發過請柬的婚禮

當迷蒙的霧氣，幫各色月季

披上薄紗，是誰屏住呼吸

竟開始惦念戈壁灘上，每年

只開一回的刺玫

此時，她們也正值芳華妙齡

究竟能否用數倍于枝的根

攥住石縫里僅存的幾滴雪水

去溶解殘陽余暉，好給

自己貧血的兩腮搽點胭脂

雪光樹影，被誰彈響

卸了秋甲的林莽，連馬達的聒噪

也被寂靜掩沒。其實

疲憊的輪胎，早摁響雪光樹影

卻始終沐不著琴聲襲來

黑白分明的視野，趁人毫無戒備

突兀拱出一芽幼鹿

鳧趨雀躍，更像剛蒂落的松果

棲向大地，擊疼我的胸肋

隨即，奏響滿座目光

霧凇垂情的耳畔，總算聽見

積冰裂帛，遲葩泣嫁

這古塾長眠的天籟丹青呵

僅在車窗上展軸一秒

就誆我苦尋了幾個世紀

所幸，我就是狼煙里

你聲嘶力竭的父親

曾自斷茸角，也沒能跳出圍獵場

漫山遍野，披星戴月

只為銜來幾束血染的荒草

然后，躲進夢的一隅

空喚你的乳名

孩子，你可知道

車已駐站，我都不愿把眼睛睜開

生怕你瀕危顫動的音符

遛出我溫暖的淚巢

懷桑

不知不覺，就連我拱手讓出的

大半片桑葉

又很快，被你啃噬殆盡

如今，瞅見你，過早攀附在

金棺銀槨里，我開始懷疑

長夜不再鼾作，是否還能破曉

朽根枯藤，當真，會綻開

并放飛那只粉嘟嘟的蠶蛾

最終，葉被摘光

我啼血的視線，仍在傾吐

我把一片鱗，落在湖中

唯獨我知道，雷閃過后

那些稀有的幸福時光，勢必也會

結晶而出

只是臨行前，太不留神

被山谷里的風，摘去一片甲

其實，鱗上的每朵斑紋

均為象形文字記載的故事

關于光，關于水，關于愛

就因為出門太久，連作者自己

已不能詮釋

據說，沒發生地震，目前

神秘的湖怪，也在頻繁現身

可她每翻騰一回，就有人數日

在戈壁灘上，舔舐傷口

毒殤

這只載歌載舞的蚊子，趁我睡熟

終于吸飽血，于次日清晨

被我捕獲時，已黏在墻角

奄奄一息，像錫紙隆起的一滴墨

讓我無心再開殺戒

一把子年紀了，僥幸沒趕上

毒奶粉、黑疫苗的造訪

但最終也沒逃出瘦肉精、吊白塊

以及雙氧水、膨大素的圍堵

據說，現在，種菜的不吃

供應給市場的菜，養豬的

不吃批發給商販的豬。我就不信

華麗轉身的增白面粉、打蠟米

發絲醬油、甲醇酒

不曾光顧過，后撤五十步的脾胃

顯然，我的腦量再足

精力再旺，也注定成不了

事事都能跟蹤

樣樣都會鑒定的神探和專家

正如那粒仍在發酵

不斷膨脹的血污，深藏著誰們

相互投毒，令祖宗臉紅的智慧

沙丘遇狐

彩玉灘，一座守寡多年的沙丘

此刻，已情奢智昏

竟然，無視鐵鍬、木棍的威脅

輕易便扼住引擎，擄去輪胎

非要逼我聆聽，她編纂了

畢生的死亡詞典，甚至

不吝喚來一只同樣饑渴的狐貍

十米、九米、八米、七米

我總算看清了，這位仙姐兒

是想再次燃起，從商紂王那里

寵出的膽量，亦步亦趨

果真像極了龍床上的繡枕

連我，貧居戈壁都愿放棄趕考

難怪朝代更迭，比閃電還快

可命中注定，你就是一尾彗星

能游出太陽越來越冷的目光

卻跳不出人類越來越熱的掌心

請原諒，我永遠不會向你

投擲食物，并不停地驅趕你逃

唯恐哪一天，你也步

姊妹們的后塵，失足于佞笑里

斷魂在玉頸上

空墻題照

已經熟透了：那杏眼

那桃唇，那麥發……以及

被太過溫暖的失眠

孵出的長夜

說實話，最惹眼的

就屬胭腮邊

一顆忽暗忽明的星星了

恨不能，自己成為

這人參果的臉龐

可牽能倚的羸蒂弱枝

幾乎不用猜，每眨下睫

都會游出兩尾火狐

更何況，現在

你還僅僅是，囚籠于

二維世界里的照片

倒不用擔心，天外有天

人外有人，即便

宇宙在坍縮

靈魂在膨脹

只要，別臆想拆去

當初，搬來上千塊月亮

才壘起的空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