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克海
先前小說不叫這么個名字,叫《迎風暴走的中年男人》。怎么取這樣一個題目,印象也不深了。至今恐懼的是,幾年前或者更早,不知怎么就開始了酗酒。別人酗酒是因為對酒熱愛,我只是在迷醉中逃離,既沒有掙錢的動力,更沒有該結婚該生子的生殖焦慮。我肯定也有過掙扎,只是不愿意輕易承認而已。每天早晚路過賽馬場,諸多生氣騰騰的生活場景,我完全視若無物。有一天,我看見破爛不堪的北沙河裝起了藍色的市政圍擋,才意識到,這塊似乎快要被遺棄的地方終也要動工重修了。環境好了,就開始跑步吧。不知怎么就興起這樣一股念頭,好像迷茫許久,終于找到了方向。走路的腳步好像也快了許多。不知道是我步伐輕盈,還是迎對面而來的人比我更快,倒春寒的大風中,只見一個中年男人大腹便便,正迎風暴走。好像艱難,卻也是像不肯認輸。我好像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運,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衰敗。等到他一步一步堅定地過去,我還沒回過神來。
說到幻覺,還得從小時候說起。大概才十來歲,有一回被班主任留到晚上七點才放回家。從學校回去,要翻山,要過河,要爬坡。過河的時候,天就黑了。河邊到處是蠢蠢欲動的墳地。又下著雨。走在這樣的地方,簡直嚇死人。我一會兒朝前走,一會兒退著走,好像瞪大眼睛就能看清黑暗中不懷好意的一切。還唱歌。大路朝天。顫抖的嗓音還是泄露了我的膽怯。我只是想大聲說著話,給人,不,給心懷鬼胎的黑暗證明,我并非孤身一人。到了后來,我不知怎么就明白了,這個世界上,不管是人,還是鬼,還是動物,他們并不存在。或者說他們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為了考驗我。他們為什么要考驗我?他們考驗我的目的又是什么?七八歲的腦子還顧不上細想。就是靠著這么股唯心主義的念頭,連滾帶爬,大氣也不敢出,摁著狂跳的心臟回了家。
想起這段過往,也并非全無理由。前些時日,基因編輯嬰兒事件鬧得沸沸揚揚。別人批評他的倫理錯誤,我卻想著,要是我這樣有著諸多缺陷的人,能夠重新編輯一下,豈不是能讓我的后代少犯類似的錯誤嗎?當時和同事們在院子里曬太陽,聊起這一段,他們反問我,你以為你想得更明白?說不定有一個更巨大的老大哥正在某塊單向透視玻璃后面盯著你,想著,這家伙不好好工作,埋頭干活,竟然有了記憶,想著跨越階層了,是不是得清除記憶,回爐重造一下?說得我一背冷汗。馬上就想起了美劇《西部世界》。那些自以為有了記憶的生物型永生人,在自己的角色里活得不亦樂乎,其實不過是人的玩偶。我就在想,我所有的努力,是不是也只是在完成特定的角色分配?比如,我這樣的人存在,就只是單純作為一個失敗者。就這么沒邊沒沿的,陷入唯心主義的虛妄,倒也能輕易原諒自己的不求上進,好在我現在不單為自己活著,到了特定時間,有人叫你做飯,去小區繳物業費,逢年過節得走親戚,世俗生活耗盡我多余的瘋狂,就能稍微從這偏執的情緒中稍稍緩解。
說到瘋狂,特別喜歡米歇爾·福柯搜集的一個小故事,他在《無名者的生活》里如此記錄:“米朗,1707年8月31日被送入夏朗德醫院。他一直向家庭掩飾他的瘋狂,在鄉間過著一種不明不白的生活,官司纏身,毫無顧忌地放高利貸,讓自己貧乏的精神步入那些無人知曉的道路,相信自己能夠從事最最偉大的事業。”
過著不明不白的生活容易,問題是向家庭掩飾他的瘋狂,他是如何做到的?其實這句反問完全多余。看看自己的分裂就足夠了。在不喜歡的事情上,還在違心地忍受,還在虛與委蛇地敷衍,完成角色扮演。人啊,真是瘋狂又殘忍的物種。
但我還是明白,這篇小說根本不是要寫什么人的瘋狂,我是想寫人與人的和解,想緩和自己的焦慮。翻了翻當時隨手記下的文字,有這么幾句:“又想寫小說了。攤子不必鋪得太大。好好想一個小說。題目都想好了,《迎風暴走的中年男人》,把最近的遭遇揉進去,當然不是講一個簡單的情愛故事,還是要有對生命的感受在里頭。粗淺的印象似乎也撐不起來,便找來阿爾貝·加繆的《西西弗的神話》。金句太多了,先抄幾句。”是的,就是在那里,我抄了這樣一句話:“荒謬都產生于一種比較。”我并不太確切懂荒謬真正的意思,但肯定意識到了自己的困境。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挫敗感纏身的時候,總喜歡做規劃,喜歡摘抄,好像這樣就能為自己在混亂的迷局中找到出路。海德格爾說得多好:“對死的意識就是焦慮的聲音,而且它懇求存在從自己無名人身份的失敗中恢復回來。”所以,在《簡直像春天》里,里面的男女到了最后也根本不像是在談情說愛,都想活出一種意義,那些疲憊的中年人,有現實的影子,更多的是我自己的變形,現在寫下他們,不像是為了獲得良心的安寧,更像出于羞愧。是在求證。我口口聲聲,說是在和自己較勁。就是和人說這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這個故事,它的意義又是什么?是救贖,還是更純粹的黑暗?是男人的虛偽,還是女人的成長?當我寫完最后一個字的時候,更大程度上我正在迅速遺忘。曾經發生的故事好像足以銘刻在記憶中,卻又變得風輕云淡。我惟一記得的是,寫下這篇小說的時候,是在2017年5月,緊接著,就到了鄉下扶貧。有一兩年的時間,我沒看小說,也不怎么讀小說,偶爾無意中摸到日漸隆起的肚子,我有種嚴重不適的罪惡感。太糟糕了,再這樣下去,可怎么辦?時不時地,就會想起那個每天做六十個俯臥撐、暴走三個小時的夏天。我好像又看見了那個狼奔豕突的男人,發黑的印堂,還有滿心的不甘。
真是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