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切若張(彝族)
一座世界排名第七、中國排名第四的千萬千瓦級水電站,即將在金沙江下游橫空出世——烏東德水電站之舉世矚目,理所當然。
人們的贊嘆理所當然:作為令人仰視的 “西電東送” 國家戰略骨干電源,烏東德水電站裝機容量1020 萬千瓦 (相當于半個三峽水電站的裝機容量)、年均發電量約389.1 億千瓦時、工程總投資逾1000 多億元。電站功能以發電為主,兼及防洪、航運、攔沙,有顯著的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擔得起 “利國利民”“惠及千家萬戶” 這樣高調的標語口號!
一座超級水電站的輝煌誕生,伴隨的是金沙江南北兩岸云南、四川兩省94平方公里土地、32 個鄉鎮69 個行政村的淹沒消失、23400 多人的移民搬遷。
文化傳承是有基因的。小草戀山,野人懷土,對不得已背井離鄉的異地搬遷,民間諺語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 文人雅士咬文嚼字,說:“安土重遷”。設身處地換位思考:祖祖輩輩的世居故土,習慣了一方生存環境,遷徙到再好的異地他鄉,被遷徙者,無疑也要思量再三,甚至產生撕心裂肺的不舍情結,肯定也是有的。
我的心靈一陣顫抖。為那些即將消逝的村莊,為那些遷徙他鄉的移民。
如果一條江,也有前世、今生、未來,金沙江便是。
喜馬拉雅造山運動前,烏蒙山余脈高山峽谷間蜿蜒奔騰的金沙江還沒有出世,它的母親是亙古的汪洋大海——此為前世; 喜馬拉雅造山運動爆發,印度板塊向歐亞板塊猛烈撞擊,青藏高原石破天驚躥高成為世界屋脊,扯瓜連藤,世界屋脊挾持康滇古陸猝不及防傷筋斷骨地從海底上升,橫斷山脈橫空出世,云南高原三江并流的世界奇觀由此形成,金沙江此其一也——此為今生; 未來也,金沙江下游烏東德水電站大壩2020年截流發電,滔滔江水一旦被截堵倒灌,高峽谷出平湖。金沙江此段的千古村莊,瞬間在庫區淹沒線以下消失。
回望自然生態史,中華大地兩條母親河,如兩條巨龍盤旋南北,奔流千古:黃河在北方咆哮,長江在南方歡笑。兩大母親河兩岸,村莊、城鎮,龍鱗般生長在母親河流域。龍的傳人依山傍水,繁衍生息。
長江上游,稱金沙江。金沙江奔流到四川省宜賓岷江口,出落成浩浩蕩蕩的長江。“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夜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古代詩人三言兩語,道不盡一條大江的前世今生,卻文學藝術地表達了中華母親河的源遠流長。發源于青藏高原唐古拉山的主峰各拉丹冬雪山的長江,貫穿中國大地東西兩端,是亞洲第一長河,全長6397 千米,天然落差5100 米,是世界第三長河,僅次于非洲的尼羅河與南美洲亞馬遜河。金沙江水能蘊藏量富集程度居世界之最,技術可開發水能資源達8891 萬千瓦,是我國最大的水電基地。伴隨著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征程,五個國家重點戰略的金沙江梯級水電站陸續開工,觀音巖、向家壩、烏東德、白鶴灘、溪洛渡,五座世界級水電站一座一座輝煌誕生。一段一段的高峽出平湖,一組一組的水能發電機組飛速轉動,實現從水能到電能的物理轉換,“西電東送” 的大國重器,創造了中國大氣派、大奇跡。大勢所趨,移民搬遷,是水電站建設基礎之基礎; 搬遷移民,是沒有選擇的選擇。
一個不可回避的事實是:原住居民搬遷、古老村莊消失、烏東德電站誕生,注定成為不可逆轉的現實。兩岸猿聲啼不住,雞犬相聞互往來的古典生態環境,從此不可逆轉地一刀兩斷。當一江春水不再滔滔東流,當高峽兩岸的村莊被平湖淹沒,偉大如孔夫子 “逝者如斯乎”的聲聲感嘆,也抵不過 “沉舟側畔千帆過” 的殘酷現實。
此行采風,從金沙江畔的元謀縣江邊鄉龍街渡啟程。
江風嗖嗖,熱風刮過金沙江兩岸的高山與村落。江心酷熱,炎熱的河谷氣流,把江畔兩岸的肥沃土地熱能,發揮到極致。大自然是最神奇的造物神,在江水泥沙俱下的沖擊下,金沙江畔形成一灣又一灣肥田沃土。峽谷深切,高山屏障了這方土地,太陽的光芒熱量,日夜儲存潛伏在兩岸荒山熱土,難以被外來冷氣流交換。峽谷人家的村莊房里,下半夜剛剛接近的涼氣,又被上午的陽光催熱。光照長,熱量高,田地里的熱帶莊稼、果木競相生長,水果、莊稼生長快,成熟也快,甜分更足。肥田沃土莊稼水果簇擁的村莊,土著居民詩意棲居。
烏東德水電站建設封庫令下達之前,村民們適彼樂土,安居樂業,早出晚歸勤勞耕種,這方山水養活祖祖輩輩的江邊生民。童年生長的地方,是人生的天堂。甘蔗、花生、水稻、香蕉、芭蕉、包谷、高粱……海拔高低不同,莊稼們都能找到適宜生長的土地村落。外界一年四季,這里一年似乎只有兩季:旱季、雨季。河谷氣候的炎熱,把寒冷的冬天驅趕到峽谷之外。峽谷熱土一年四季熱風蕩漾,生意盎然,月令季節景色各有風采,從秧苗青青,過度到谷穗金黃;從花生發芽到土下結果,高粱紅薯綠肥紅瘦,香蕉芭蕉競相掛果,木瓜甘蔗各領風騷,仿佛世外桃源。民風淳樸,都是些善良人家。哪怕是陌生人,只要到村里息腳,村民肯定酒肉伺候,讓你吃飽喝足,還要真心留宿。苦也罷,樂也罷,村民自得其樂,人生山野娛性情。
金沙江南岸的云南烏蒙山區,群山高低阻隔,交通自古艱難,但也不是孤立封閉的桃花源。江水悠悠,古道悠悠,茶馬古道、茶鹽古道沿江逶迤,往返穿行四川、云南,馬蹄聲聲,融匯于南方絲綢之路經濟帶。四川走云南,云南走四川,兩個省的船工號子,與馬幫的鐸鈴相映成趣。為生存奔波,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冒險是值得的。一群群纖夫和一群群馬幫的身后,故事連著故事,牽連著遠方老家的祖父祖母、父母長輩和親生兒女,牽連著龐大的家庭團隊。在險山惡水,航運不通暢的金沙江畔搏命,水上古道,陸上古道,生死或許是眨眼瞬間的事情,“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是挑戰生存極限的經典表述,只為了“早起的鳥兒有蟲吃”,費盡移山心力,如愚公移山,一個男子漢,千方百計也要為一家人奠定一個安樂窩。纖夫和腳夫,付出生命賺得血汗錢,是為養活身后家庭的美夢發酵而得來。
金沙江龍街渡碼頭,乘船順江而下。江上一葉舟,與江水共同起伏,兩岸皆有不同景觀,讓攝影家、畫家的相機鏡頭興奮咔咔咔。不久,小三峽的壯觀,奪人眼球地展示古老的歲月。江岸古道悠長,挽著歲月的顏色順江蜿蜒,騾馬成群,叮鐺叮鐺,馬蹄聲聲,人聲吆喝,壯觀的馬幫,來來往往,日夜奔忙,充滿著“古道西風瘦馬” 的詩意。
古道是人的雙腳、馬的四蹄走出來的。如此這般懸崖峭壁險象環生,虎豹蛇蝎猖獗當道,氣候炎熱又多雨的江岸,找個安身立命的喘息之地是必須的。古道蜿蜒,順江岸排列,以血肉之軀人工開鑿,遇山開洞,沿江鋪路,落水洞、仙人洞這些天然加以人工修鑿的古道景觀,就是行走古道留下的物質文化遺產。古道上的趕馬人、纖夫累了餓了,找一個遮風避雨的天然洞穴,像遠古類人猿一樣,腰躬爬蝦,補充必要的營養,到緩和勞累的饑餓后,又啟程出發,趕到另一個神秘莫測的遠方。或許,這一去,一條不爭氣的老命,就死不瞑目的丟棄在異國他鄉也未可知。那是古道不斷上演的故事,平淡和傳奇都隨江流遠去。一聲嘆息,古道古人漸行漸遠,只剩下古道見證歷史滄桑。
如今而后,古道的滄桑也無法見證了。不久之后,仙人洞和茶鹽古道,無聲無息地藏身江水之下,讓游魚領略人工古跡的相對工整和安全了。魚群暢游到仙人洞中,或許銜出洞中一對古典愛情男女浪漫愛情結晶的、枯骨上附著的不朽靈魂,說:你看你看,他們相愛得比我們魚類還深,比我們游蕩的江水還深。浪花哈哈大笑,城府很深地消失在風后。
三樹成林,亭亭綠蔭,蔚然大觀的景象。
金沙江畔 “以進嘎” 傈僳村北面的古道旁,三棵巨大的古樹,長成臨江的一道生態奇觀。
炎熱河谷的一道蔭涼,是上天賜予江邊人家的絕配。
萬物生長的奇緣,會聚在金沙江兩岸的秘境地帶。兩億年前后,獨霸一方的恐龍們,群居生命奇特地消亡。一片片恐龍遺體化石,卻順江兩岸,排列埋葬。是什么驚天地泣鬼神的自然力量,讓恐龍集體消亡? 集體死亡的恐龍們,又為何集體面向東方? 這是科學家至今無法解答的萬古謎團。科學家們說法不同,熱愛恐龍的后生輩,盡可領略不同科學家的歸類推理。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這些曾經稱霸世界的、龐大的恐龍家族,為何成群集隊地選擇在金沙江兩岸悲壯殉葬?
在至今兩億年前左右,金沙江畔數不清的恐龍骨架密集埋葬之后,170 萬年前的 “元謀人” 兩顆牙齒化石,把元謀科學定位為 “東方人類故鄉”。人類準始祖的智猿,進化成東方人類的 “準祖先”,元謀這塊土地的神奇,繼往開來的遠古生物,讓精道專家和有識之士感嘆不已。
中國詩壇長青樹的李瑛,第一次走進元謀,就寫下《元謀人》詩句。詩序中,李瑛先生寫道:
“1965年,在云南楚雄元謀發現兩顆人牙化石,經古地磁法測定,系距今170萬年的直立人牙齒化石。定名為 ‘元謀人’,是人類最早的發祥地。在此,還發現了距今約四百萬和二百一十萬年的前‘元謀古猿’ 化石,它們是人類的直系祖先。”
李瑛先生以他睿智的眼光和深刻的詩思,表達對神奇美麗楚雄的抒懷:
這里是埋藏遠祖/臍帶的地方/荒原上/滲透著他們的血//云煙緊鎖的古代/早已走遠,只剩/歷史和草根深處的/兩顆牙齒/像兩顆拂曉的星星/穿透迷霧,靜靜地/照耀著今天/年輕的世界和年輕的人類/使歷史更具有重量和莊嚴/……無論離他們多遠……總聽見他們親昵地又執拗地/召喚,已一百七十萬年/我們在風雨中生息繁衍/先是艱難地直立起來/然后用雙手創造世界//……過去并沒有死去/過去仍活在今天/使我們和浩瀚時空緊緊相連的珠穆一樣堅強,一樣重的牙齒呵/使我們和蒼茫宇宙緊緊相連/黃河波濤一樣磅礴、一樣恒久的牙齒呵/靜靜凝視中/我們已變得成熟而深沉。”
《在恐龍故鄉》一詩中,李瑛以他深沉的思緒,通過融通古今的詩句,充分表達出來:“第一只恐龍對我說/這里是我的故鄉/第一萬只恐龍對我說/這里是我的故鄉//后羿射下的九團火/已經熄滅/只有它們活著/飛翔于天,爬行于地,或潛游于水//……萬古不滅的嚴酷的法則/一直流到今天的人的淚、汗和血/以及那個開天辟地的盤古/那個翻了翻身又沉沉睡去的盤古。”
杰出的詩人作家,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思想者和代言人。當代中國大詩人李瑛,用大氣磅礴、思接千古、視通萬物的詩句,與楚雄古生物、古人類、古文化深情對話,意象地詮釋了走進楚雄彝州,就是走進神奇美麗; 走進彝州楚雄,就是走進深厚的古老文明; 走進史詩和傳說; 走進獨特的人文和自然景觀。它所具有的雄渾、質樸、憨厚的品格和神奇、美麗的深刻魅力,始終是引人向往、使人魂牽夢繞的地方。
金沙江畔的楚雄彝鄉,一不小心,你就會踏上神話般的奇跡一片片。
我驚嘆的是,三樹成林,活到今天,無言地超越了恐龍和 “元謀人”,無言地活著,不與恐龍和 “元謀人” 爭鋒,活成自己的一片風景。
金沙江畔的村莊 “以進嘎”,江邊三棵樹,一棵是榕樹,另一棵是榕樹,另一棵是攀枝花樹。它們仨,都是熱帶樹種,樹根深不可測,如恐龍盤旋地下的泥土,生命卻昂首蒼天。兩棵榕樹10 多人手拉手圍抱的粗壯身材,一點不顯得臃腫地青春著,旺盛的樹梢,亭亭如巨大華蓋,遮蔽了天空、陽光、風雨。兩棵得意洋洋的大榕樹,或許是得意忘形,或許是渾不留意,欺負一棵與它們百年高齡不相上下的攀枝花樹。稍小而無辜的攀枝花樹,被擠彎、變形,橫生斜長,被壓迫到北面的金沙江浪花上,原本直立的身姿,卻像畫家的構圖,橫斜江面,為金沙江俯首貼耳。攀枝花不懟,初心淡定,年年初春開花滿枝頭,映得江花紅似火。物競天擇,三棵樹相生相克也相親相愛,鳥去鳥來,風風雨雨,它們仨氣息相通,巍然而立。
佇立三棵樹下,我特別敬佩那棵相對弱小、橫生斜長的攀枝花。它的種籽胚胎是被風吹來的? 被鳥銜來的? 我們不曉得。我們看到并猜想,它的出生,比兩棵榕樹略晚一些,但肯定小不了幾歲。先生后長也是一條命,貴也罷賤也罷,活下去,哪怕被擠壓得身軀變形,精神也要保持高昂向上,給點陽光就燦爛,開花、落葉,像榕樹一樣自自然然,陽光燦爛地過著日月交替,歲月輪轉的日子。
問題是,再有兩年時光,它們仨,別無選擇地將被倒灌的江水淹死。至今埋藏在江畔的恐龍化石,可以搶救性挖掘搬走。像居民搬遷一樣,提前采取保護搶救措施,在居民搬遷前后,搬走珍藏。如 “元謀人” 牙齒化石真品,被首都北京珍藏一樣,遠離家鄉故土,卻為故鄉千古揚名。人挪活之后,也該為故土揚名,我想。
春天,枕江的峽谷周圍,原野冬眠初醒,兩岸的草木,還緩解不了酣眠困倦,遍野的枯黃,只睜開一縫綠色的眼線。
村莊是另一番景象。村民早出晚歸,田地里的莊稼被催趕得該開花的開花,該結果的結果。牛羊在野地啃草,雞鴨在村道刨食,狗的叫聲可能是針對一陣熱風吹來的汗味……山居田園的恬淡生活,被房頂的炊煙畫龍點睛,整個村莊靈動起來。
在一個江流湍急,險象環生的江心漩窩景觀之后,一個江灣送走了大江急流,一船人尖叫歡喜著平復刺激后的懸心,船行減速,在一亂石灘上,慢慢停靠穩當。
丙弄村到了。一行人魚躍登岸。
金沙江兩岸,村落隱隱,在一個個江灣急緩間隙之間,肥沃的沖擊土地,炎熱的氣候,讓千百年來定居這方的各民族兄弟姊妹,安居樂土。
丙弄村對面的江岸,屬四川省會東縣。兩岸人家,很久很久以后,是可以招招手,大聲呼喊交流情感的。即使江濤阻隔,聽不見聲音,身體語言手勢,也可以實現心有靈犀的神交。
丙弄地方,是老祖宗選中的風水寶地。臨江的峽谷緩坡地帶,土地寬廣肥沃,村寨人煙稠密。自古以來,是商旅古道必經的一個大寨子,馬幫、纖夫、船工,行走江湖的老大,都要在這方村落吃飽喝足,然后趕路遠方,各奔各的目的地。
是故,這方人家淳樸中熏陶了開放,這方姑娘長的靚,這方小伙長得壯,這方的莊稼種得好,這方的菜飯做得好,這方的民歌唱得好。留得住遠方來客,留得住心上人,留得住落難人。一句話,南來北往的文化交流,熏染這方土地和人民,這里早已不是桃花源和烏托邦。異鄉的文化種籽傳遞在這里發芽,本土的文化基因輾轉在外鄉孵化,古道商旅,“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熙來攘往,也是人挪活的生活哲學一種。
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之際,凝聚幾代水電人智慧、心血和汗水,烏東德水電站,在新時代、新征程的戰略重點部署下,厚積薄發,成功啟動,剪彩奠基。
即將搬遷之際,鄉親們牽腸掛肚,舍不得離開這片村前村后的寬廣田野,村后埋葬祖墳山崗,還有村前日夜奔流的大江。帶有土地胎記的人,故土永遠是人生的另類天堂。丙弄村委會的稠密村莊,搬遷人口多,思想成分多元。但,自給自足的小富即安傳統觀念,卻抵不住迅速崛起的中國那外面世界精彩,比起城鎮的繁華富裕,地理環境的邊遠、交通不便的局限、耪田種莊稼的辛苦勞累和收益微薄,讓思想活躍的年青人向往 “好玩,苦得著錢” 的都市,外出打工是政府的大力倡導也是年青人展翅高飛的內生動力,先是親朋好友相邀作伴出去探水,春節衣錦還鄉羨煞了一方村鄉; 之后打工人群像雪球越滾越大,翻過烏蒙山、走出金沙江,是年青人的向往,根深蒂固的守護家園觀念,在年青人一代開始動搖。
丙弄機會空前,前景也不要十分擔憂,村民們只能感嘆:不把握機遇,錯過搬遷機會,走出金沙江可能淪落為夢想。祖輩居住的環境局限,盡管中老年人思想包袱放不下,青少年的觀念,巴不得搬到更好的地方。
多才多藝、能說善唱的女書記,在駐村干部苦口婆心、掏肝掏心的政策宣導下,率領村民服從國家大局,該搬就搬,相信政府的移民政策舉措,還有政府體制下的水電集團堅實支撐。
村民們逐漸想通了,移民搬遷的阻力減小了。也有不識時務者的少數釘子戶,心想多得些私人利益,懷有這種心理不奇怪。問題是有些貪婪刁鉆的人,忘記了祖輩淳樸的初心,連村民都看他不起。
金沙江畔淹沒區三棵樹,你們還有兩年好光景,保重啊。那被迫屈膝,曲生橫長的攀枝花,祈禱您像祖先一樣開著燦爛的金紅色,直到樹死花殘。三棵樹陪葬金沙江,也是另一種榮幸。
夕陽降落天幕,日夜不息的江水不知疲倦地歡笑著,奔向前方的長江。黑里村前的江邊,不知來自何方、跟隨江水奔跑了很久的一大群橙紅色石頭累了倦了,在江水轉彎東去之際,掙扎著爬上江北岸邊,安詳地躺在了靜謐的沙灘,把黑里當做它們永遠的老家。這群橙紅色的石頭們排兵布陣,星落棋布地鮮艷著,寶石般吸引著黑里村傈僳祖先的目光上岸。選中黑里扎根的祖先,是一個充滿想象力的偉大神話人物。連石頭都流連忘返的江灣沖擊帶,青山綠水一塊扇形大地,栽棵棒頭都能成活的沃土,這個神話般的傈僳祖先決意不再漂泊,決意與這群橙紅石頭們一起定居下來。黑里,由此誕生。
數百年后。
一群凡夫俗子的采風團隊,選擇此行最后、也是最精彩的村寨,是仿佛天作之合,走進神話般難逢難遇的黑里。
黑里村一點不黑,白天太陽高照,天空湛藍得連一絲雜色的白云也無; 夜晚星空燦爛,江邊沙灘情人的身影與足印,有霧里看花般美妙。黑里村生態極了,睜眼,清潔得看得見江水里的魚;閉眼,看得見村莊里的神。
黑里村的男男女女,活得像神仙。我沒有看見過神仙,但讀過古今中外很多神話故事,走出書本,走進這個神話般的村莊,黑里就是一個遠離城市喧囂的當代神話。此行黑里,于我,可以說是三生有緣。有情眾生,一旦邂逅這樣的村莊,我想,他們也會像我一樣感嘆再三。
魚是水里的神,人是岸上的神。岸上與水里的神,各有生存神話。神話,是金沙江畔口耳相傳的民間文學,構建了真實與虛構的空間,穿越古今,連通了人與自然的關系。生長在這方土地的山神,水神,魚神,土主,統統把黑里村一排排一幢幢壯觀的土掌房當做神靈的居所,我也是。
清一色土掌房,是黑里村最明顯的胎記。一家一家摩肩接踵的土掌房,依山就勢排列方陣,一律兩層的夯土建筑,墻體是泥土沖臼脫模,房頂是泥土鋪展夯實,取大地本色泥土,創造泥土建筑風骨,牢固的土掌房在風雨浸蝕中屹立百年,改變了自然泥土遇水就軟化稀釋的特性,智慧家園來自泥土升華。房底是一條條窄窄的村巷相通,房頂是一家家平展的天面相連。房頂天面仿佛大塊的鋪路石,一家一塊連接鋪設,比地面巷道更適合走村串寨,是村民的通衢大道; 一家一塊的鋪路天面,是開放的客廳,更適合賞月納涼閑話桑麻。房門無鎖任意出入,房頂相連走村串寨,樸素的民居美感,被百余家泥土別墅重復又重復,簡捷加法遞增村落的壯觀,最是美術家、攝影家眼中絕美的風采,村民卻只認得它是溫暖的家。原始樸素的民居,無言地表述遠古群居的樸素思維,相互依存的信賴,彌漫著濃濃的家族親情,彰顯著 “夜不閉戶” “路不拾遺”遠古遺風。這樣絕美樸素的藝術棲居,黑里是當之無愧的金沙江畔第一村。
原先沒有想到,我會以一個作家的身份,乘船到達黑里并且住宿下來。多年文友關系的張炳亮,就出生在這個富有神話傳奇的村莊。事先看過他的精彩文章,敘述村居的人生經歷與村莊往事,溫馨甜蜜又些許憂傷徘徊,如村前橙紅的石頭,在銀白的沙灘迎送江流,不動聲色卻深情款款,他的追溯,讓我們領略了黑里淡定的歷史文化積淀,黑里人樸素豁達的高超境界。一方山水養育一方人,張炳亮與其族兄張炳華,就是被人們津津樂道的黑里村杰出子民的代表。
睹物思人。我十分激動的打電話給張炳亮報告說:“到了你們的村莊,老人指給我瞧,那是你家的老房子。村莊有曠古之美,怪不得地靈人杰,好地方來好風光啊!”
不消說,黑里村民的原生態土掌房,凝聚了祖先的智慧,冬暖夏涼的安居,走家串戶的坦蕩,村民相互依靠,共同發展的村子,肯定是村民不可忘卻的集體記憶。如今,十室九空的現實,更驗證了移民搬遷的先兆。明擺著的事實是,即使沒有烏東德水電站淹沒區移民搬遷的機遇,交通不便的黑里村,良禽擇木而棲的理智選擇,一個即將成為空村的歷史宿命,已經昭昭然來臨了也。既然如此,村莊搬遷勢在必行,不搬走不行,有了補償的村民們,搬遷到其他地方發展,何樂而不為?
我理解年過花甲的老年人的依依不舍。按一個老人的話說:土都埋齊脖子根了還要搬離故土,打死我也不愿走;不走,要被江水淹死,不得不走啊,哪個不想多活兩年? 我說:你們搬到更好的地方,生活會比現在更好……老人茫然,他相信世代居住的土掌房,相信他相依為命大半輩子的一草一木。
不消說,當江水倒灌,黑里村沉淪的時候,原先保存完好的傈僳族土掌房,徹底干凈地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截流后的水電站淹沒庫區,在江水淹不倒的土掌房村落中,原先江中的游魚,穿梭在根基穩固,村民建筑的連排別墅,這方江水魚類,歡欣暢游,繁殖魚類的子孫,像村民樣繁殖子孫后裔,只是曾經的人窩子村莊,變為魚窩子天堂。
到那時,水能發電,是魚子魚孫眼里的當代神話。
精美的晚餐后,趁著暮色蒼茫,相約出發,一行團隊,在江邊燃起枯樹篝火,照亮大江兩岸的模糊山巒,以及高低起伏的村寨。江風不甘寂寞,時不時光顧江灘,把江邊的野火吹得旺盛彤紅,彤紅火苗躥出千萬顆紅亮星粒,乘風沿江飛散,如夜晚的天女散花,火星的花朵,綻放又熄滅。星火的生命節律是如此迅速,火紅的星花瞬間綻放,又瞬間融入亙古的黑暗。這個詩意的夜晚,仿佛讓我靈魂出殼,想:一條大江與一個村莊的前世今生,也真是天意難測啊。
黑里村返航,一生在金沙江上行船的老船長,他經歷九死一生的故事,像金沙江水一樣漫長。老船長被熟悉后的我們稱為船老大,極開朗極幽默,他的故事是一部沒有問世的長篇小說。此刻,他人性化停船在江心島嶼,說:半小時,趕緊上去淘寶撿石頭,運氣好,撿得一個好石頭,就像抱得美人歸。
一群美女登上島嶼,歡喜雀躍去淘寶。一堆堆金沙江寶石,如天穹繁星,大大小小看得人眼花繚亂,難舍難棄。
我心蒼涼,步履蹣跚,登上心儀已久的金沙江奇石灘,高處瞭望,原本一條江水,被奇石堆積的江心島嶼一分兩條,在江心島兩邊迅速流走。無端傷感,為了即將淹死的這個島嶼,我走神了。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離別情?
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
我已撕心裂肺,難舍難分這一島不知多少的金沙江奇石。
再過一年,這個江心島嶼必將被淹死!
從遠古活到今天的石頭,是大山的精靈。它們都是數十億年前地質變遷的產物,攜帶著我們不能破解的遠古基因密碼。石頭們見證過地球生命史的演化,見證過太平洋板塊與印度洋板塊的兇猛撞擊和喜馬拉雅山的轟然崛起,見識海洋生物生命的大爆發,見識過恐龍的稱霸與滅絕,見證過 “元謀人” 的誕生。每一塊石頭,都是一個沉默不語的遠古神話。
年年歲歲,金沙江兩岸的豐沛雨水演變為山洪瀑發,在山洪能量的沖擊下,山上的含有礦藏成分的巨大石頭,翻滾著沖到江里,又被咆哮的江水沖到岸邊。自然生態而言,就如樹上千萬片葉子,也沒有絕對相同的兩片葉子; 世上千萬個石頭,卻難有兩個絕對相同的石頭。
我懷想:遠古時候,山、水、石、人、動物、植物們原本都是在一起生長的共同體。自從人猿揖別的進化歷程之后,人們離開天然的石洞。離開石洞,也離不開精美的石頭。石頭們無所不在,在人類的視野中不離不棄。所以,今天人們賞石、玩石、藏石為主的傳統文化,由來已久,形成洋洋大觀的中華傳統文化中的一個悠久分支脈流。
“海枯石爛” 是古典愛情的誓言。其實石頭們不會亂套,它們沒有心計不會自殺,它們安分守己,聽天由命地老天荒。大山是它們的老家,即使被峽谷山洪裹脅下山,漂流到江水翻滾的岸邊或島嶼擱淺,被外部力量摩擦得失去棱角,卻始終本質不變,氣節千秋。我想,這或許是真正的石癡石粉,愛石迷石的初心吧。如此想來,像留戀一場古典愛情,我盡情撿拾江心島上自己中意的石頭,坦蕩得恨不能搬走所有的愛物,丟三撿四的精挑細選,撿得徒手抱得動的一抱石頭,正如船老大所說:抱得美人歸。還厚顏無恥地亂想:石頭們,你們入了我的家門,總比淹死在江心島還好。
復登船,回望江心島上撿之不盡的奇石,心底早已蓄滿淚水:江心島奇石,永別了,我舍不得你們!
眼眶的咸朦朧成瀑
我看不見自己的淚水
我的淚水
被江魚看得一清二楚
江魚為我流淚掀起軒然大波
一圈一圈魚把傷心浪花吞進江底
電站看不見自己的輝煌
建筑師的汗水淚水
融入日月星辰
安全帽里的汗水淚水可以養魚
夢想像魚游翔于萬家燈火
移民啊
您看不見自己的淚水
您看得見移民干部的淚水
一腔熱忱被你們無數次誤解甚至傷害
你們看見一個年青漂亮的女孩
比初生嬰兒還不顧赤裸地痛哭流涕
一把淚水甩向大江
大壩看不見她的淚水
一把鼻涕甩向大地
大地心痛的把她消融
千古江水猛然斷流
江水看不見自己的淚水
大江歌罷潮回頭
揮一揮水袖
大地捧起一座電站
西電東送把萬家生活照亮
我看見大江流淚
那是蒼天賜予人類的瓊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