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 玲
1
紅在十歲的七月里死去了父親,在元月的冬季收到一只通身灰色的狼崽子。她沒有聽清楚黑馬是如何在雪地里找到這只狼崽兒的驚心動魄的過程,但她信以為真,一種新發現可以讓一個人痛哭流涕。紅只記下了黑馬斷斷續續的話,“漫山遍野,就它自己,它自己。”因為鼻涕和眼淚阻攔了這個男人的正常思維,紅眼看著黑馬向上揪住狼崽的尾巴,那條短小的尾巴絲毫不動搖,繼續向下垂,“狗和狼的區別是尾巴,看見了吧,狗尾巴向上揚,狼尾巴硬得很,硬得很呢。”紅蹲在黑馬的小瓦房里,從那根短小的尾巴開始,摸遍狼崽的整個身體,它瘦弱的樣子讓紅想起童話《騎鵝旅行記》里那個被施了魔法的小男孩兒尼爾斯,好多年,紅村人把這個名字送給了瘦小的紅,紅把這個名字送給了這只狼。
有了尼爾斯,那些看不見的事物仿佛在紅的心里退去了,時而出現,只要紅摸到尼爾斯,或者看到它水晶一樣的黑眼睛,她就安穩了,這要感謝黑馬。黑馬對紅說起過無數次,他一直想當個真正的木匠,可以做各種自己想要的形狀和顏色的東西。所以,他從來沒有做過一件像樣的家具,他為羊群修繕羊圈,為孤獨的院落修補木柵欄,為紅做三角形的小木凳,他都認真得如同在做一件漂亮的家具。
是尼爾斯成全了黑馬。黑馬在紅村前夜闖進一只狼后決定為尼爾斯修一個木屋,這也正是他大顯身手的時候,即使紅村沒有人去關注這些無聊的事情,其實,紅村的人已經不多了,大都搬去了共青城,那里是嶄新的生活,幾家年老的人決定把自己葬在紅村,“也就剩了幾家頑固的人!”那些前來說服搬遷的人就是這樣說黑馬的,何彩鳳也是頑固的,何彩鳳說:“紅的爸在這里,我們就在這里。”
那天清晨,紅抱著尼爾斯沒有直接去紅村西的6號西瓜地,而是拐上了村東的老龍崗,黑馬正站在他的羊圈里數他的綿羊,黑馬一邊數一邊自言自語,“要用老龍崗東山上常年的老松木,要破成一掌厚的木板。”
這話被趕來的紅聽到了,紅說:“還要用一指長的鋼釘釘起來才結實。”
每當提起或者看到木頭和一指長的鋼釘,紅都會在一瞬間想到死去的父親肖長壽,他有著和黑馬一樣高大的身材,一年前,因為黑龍江常年的寒冷,凍傷了喉嚨,把身體里的血都咳了出來,肖長壽活著的時候,掙了命地咳,不分晝夜,這一點和眼前的黑馬都如出一轍,應該說,凡是生活在紅村的人都容易患上這樣的毛病。
黑馬咳了幾聲轉身看了一眼紅,尼爾斯已經將半個身子探出了紅圍圈起的胳膊,他跑過來在尼爾斯的黑色鼻尖上點了點,“你知道么,前天夜里來的那只狼,都是因為你。”
尼爾斯熱烈地舔著黑馬的手指,他的鼻子也因為常年到大架子山上去放羊凍傷了,仿佛安在臉上一個木塊兒,鼻水毫無征兆地從里面流出來,尼爾斯瘋狂地向外掙脫身子,只剩了兩條后腿掛在紅的胳膊里,它把舌頭伸向了黑馬的鼻子,又是一陣嗒嗒的舔舐,紅看到黑馬逐漸露出了兩排潔白的門牙,那是黑馬時常展現給紅村人的幸福模樣,但,那幸福只屬于黑馬一個人的,當然,自從紅失去了父親,常來老龍崗找黑馬,黑馬那幸福就屬于紅了。有那么一會兒,整個老龍崗上只剩了嗒嗒的舔舐聲,聲音里升騰著熱氣,那聲音能夠淹沒所有存在的事物,透過那些彎彎曲曲升向天空的熱氣,黑馬的眼睛里卻被舔出了水,從來沒有人看到黑馬這樣快樂和激動過,紅突然陷入其中,她甚至把自己的身子努力向黑馬靠近,讓尼爾斯不用如此費力。
“鋼釘,我到家里去拿。”說完,紅的眼睛閃爍幾下,“上次我父親留下的。你知道的,一口棺材用不了幾根,我數過了,用了八根,可我媽卻找來了十幾根。”她搭下眼皮,注視著興奮的尼爾斯,尼爾斯還不知道什么是痛苦,它在她的懷抱里扭動著身子,面對這個陌生的世界,被新鮮刺激著。
“黑馬,前夜那只狼是不是尼爾斯的爸爸或者媽媽,或者,兄弟姐妹?”
黑馬不能抬頭,一個男人的眼淚只能讓自己看到,他重新回到他的羊圈外,清理柵欄邊的積雪,以防止木柵欄被雪水腐化,他把雪揚向一丈遠的東山坡,聽到紅的問話,他立在柵欄邊,露出雪白的門牙,他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向上彎曲,剛好把陽光裝了進去,“要做半人高的木屋,以備尼爾斯長得太快。”
“它們還會來的?”
黑馬沒有起身,他已經清理了半圈兒羊圈的雪,黑馬被那間即將開工的小木屋占據了。紅站在羊圈隔壁的院子里,面對著黑馬的獨間小瓦房,陽光已經爬上了紅色瓦片,打在院子里一片紅,木門似乎變得透明了,紅突然想起黑馬有一本服裝設計的書,上面站滿了穿著五顏六色衣服的女人,那本書就立在黑馬屋里的東墻下那個掉漆的舊書櫥里。紅激動極了,我們可以把那些漂亮的衣服穿在尼爾斯的木屋上,我們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畫出三角形、圓形和方形,我們還可以給尼爾斯做一個方格棉褥子。紅抱緊了尼爾斯,朝向飛速揚雪的黑馬高喊:“去東山采木頭,一定要叫著我!”
2
紅村終于要熱鬧一陣子了,人們開始加固自家的大門,院門外的雞窩和牛棚都重新用小手指粗的鐵絲擰緊,破掉的兔窩網重新縫合,人們興奮無比,他們說有三十多年了,紅村沒有來過狼。人們被狼重新激起了斗志,像備戰一般,準備抵抗前夜進村的狼再次回來。
早上,紅抱著尼爾斯出門的時候,何彩鳳正鉆在雞窩里用一張新網罩住整個雞窩,她帶著白色勞動線織手套,嘴里呼著熱氣,默不作聲,從網縫里瞧了幾眼紅,她瞧到了紅每天去找那個黑馬做些無聊的事情,若是先前,她是絕不允許的,她警告過紅,黑馬會把你帶壞的。但是,現在不同了,她沒有大聲把尼爾斯的名字暴露出來,她重新投入到修雞窩的活計上,她將一面網掛上木籬笆,動作認真到機械極了,幾乎可以看到她把每一個動作的步驟細致分解,將上半身拉直,屁股撅起,雙腿散開來支撐上半身向高處探望。這樣的時刻,紅就會恐慌,甚至她瘦小的身體會激烈發抖,她會心口特別疼痛和憋悶,她看不清眼前的何彩鳳,她不明確何彩鳳故作機械地把各種忙碌壓在自己身上,那些動作背后藏著什么。這種過度投入在肖長壽離去后便開始了,她幾乎裝不下她的女兒紅,紅倒是獲得了最大限度的自由,有的時候紅覺得自己是在村子里流浪,就像遠在老龍崗上幾乎被忘掉的黑馬一樣。
“人的氣息弱了,狼自然膽子就大起來。”
紅抱著尼爾斯已經走到了家門前的大路上,她聽到何彩鳳的話混淆在左鄰右舍叮叮當當修補院落的聲音里。她把尼爾斯探出的腦袋塞進自己的羽絨服里,飛奔起來。
一路上,人們修好自家的院落,跑到大路上端詳幾只死去的雞,他們開始認真辨認那些雞的尸體,尸體還躺在路上和路邊的河溝里,早已被凍僵,血也被凍進了土地里,人們用鐵鍬把那些四處散落的血跡清理干凈,還在查看雞被撕破的喉嚨,斷掉的腦袋,雞支離破碎得到處都是,紅緊張極了,她把尼爾斯緊緊塞在羽絨服里,向著每個人點頭,示意早上好,他們清晰地斷定來的應該是一只母狼,但,肯定不是來找吃的。
紅朝著村西南的6號西瓜地極速走去,現在是春季,黑龍江的紅村依然冰封。紅問過黑馬,我們這是在哪里?黑馬從他的小書櫥里拿出一張破舊的藍色中國地圖,這里,在中國的最北端。紅記住了那個緊緊靠在最北端的黑鶴的尾根上,她記得很清楚,不是高高翹起的尾尖,她還多看了一眼尾尖,想象著那里也許一年四季都結滿冰掛。她也明白了紅村這樣堅硬而寒冷,春耕需要在五一之后才能開始。但,紅每天都要到6號西瓜地里走一走,這是肖長壽留給她唯一能繼續做下去的事情,活著的肖長壽無論春夏秋冬總要去地里看一看。而且,她的時間也不多了,紅村的小學已經合并到了六十里外的共青城,再過幾天,她就要作為第一批共青小學的學生到那里去寄宿。
紅一邊走,腦袋焦慮地向著相反的方向扭去,東邊一里地便是老龍崗,路面上還覆蓋著被踩成玻璃片的積雪,站在村東的路口,看不到黑馬那間紅色瓦房,東山上成片的落葉松零星頂著白雪,黑馬這幾天也沒有到東山上采松木的消息。她遲疑不定,每靠近西瓜地一步,她就期盼地上爬滿綠色的西瓜秧,地頭上那個西瓜棚周圍摞滿西瓜,每天清晨,肖長壽和何彩鳳用三輪車載著西瓜去紅村附近的村子,或者更遠些的共青城里賣掉,而一整天的時間,紅獨自一個人坐在西瓜棚的門口,看著毫無邊際的西瓜地,空蕩蕩得仿佛什么都消失了,望得時間久了,整個西瓜地就灰蒙蒙的,紅認為灰色可以吞噬一些不易察覺的變化。當看到眼前覆蓋著一片白雪之后,紅又放心地舒了口氣。
“尼爾斯,黑馬說外面的世界很大。”
“尼爾斯,如果讓你選擇我和黑馬,你選擇誰?”
尼爾斯睜著黑眼睛望著紅,嗅她身上的氣味兒,激烈地舔起紅的下巴、臉蛋兒,它還是太小,如果從黑馬懷抱里接過來的時候算起到今早,尼爾斯還不足一個月大。紅用手掌量了一下尼爾斯挪動的身子,足足長出了一根橫起的手指,“我希望你快快長大,但,又不希望,黑馬為你修了一個很大的木屋,你可以永遠自由地在那里吃飯、睡覺、長大。”
陽光已經照到紅和尼爾斯的整個身體,紅就這樣站在鋪滿白雪的西瓜地頭上,就這樣立著,立上一個上午,小小影子倒在雪地上,鼻尖和腳趾都會凍得麻木,在白雪和耀眼的太陽之間,大片的白光和暖意會把自己的身體穿透,那時候的紅是透明的,當她揚起頭,緊緊盯著太陽的瞬間,她在白茫茫中飛了起來,在白茫茫的另一端,肖長壽正把一只手伸過來。
尼爾斯的鼻子叫起來,把紅驚醒了,它一早上喝了大碟子的羊奶,已經憋得難耐。“這要怨黑馬,他從母羊那里取了奶,讓你每天喝個夠。”
紅把尼爾斯放到了雪地上,尼爾斯撒歡地朝遠處跑去,雪面有些滑,尼爾斯左搖右擺著屁股,在雪地上嗅著,它堅決地維系著它們家族的秉性,不放過一絲一毫尋找著自己想要的領地,把自己的痕跡留在上面。
紅高喊著:“尼爾斯,你只有一分鐘的時間。”
伴隨著尼爾斯回來的還有何彩鳳的身影,原來她是一陣風,現在她的動作遲緩多了,從路盡頭緩慢移過來。她把雞窩修補好了,也許到過黑馬那里看一眼紅,卻連黑馬都沒有找到。實在沒有事情可做,她不愛打麻將,不愛打扮,不愛做可口的吃食,比如腌酸菜,辣椒醬,辣白菜,西紅柿罐頭,炸麻花……這些都是紅村人在閑適的寒冬里制造的樂趣。何彩鳳是不能空閑的,肖長壽死后她變本加厲,她把自己塞得滿滿的,像一個滾動的球,她的時間連縫隙都沒有,她堅持一個人種著原先和肖長壽共同耕種的二十晌地和一晌西瓜地,她拼命地在東山南坡向陽處開了五塊兒荒地,永遠開墾下去,用來種繁殖力旺盛的油豆角、南瓜和土豆、西紅柿、黃瓜。她把成熟的菜送給鄰里,把紅村人送了一個遍,包括老龍崗上孤獨的黑馬。
何彩鳳走到跟前,盯著向她伸出熱舌頭的尼爾斯:“應該把它送回去,村里人要是知道了,它會死的。”
“送回去?它會被凍死的。”
“它們有狼群。”
“它只有自己!”
“你們斷定上次來村里的那只狼和尼爾斯有關?”
“它不屬于這里!”
紅迷茫了一陣子,“那我們屬于這里嗎?可是,紅村的人都到共青城去了。”
3
老龍崗上傳來鋸木頭的聲音,被紅村深冬的寒冷凍得發脆。紅蜷縮在炕被里,她把尼爾斯也塞在被窩里,想象著黑馬拉動鐵鋸被凍成冰人兒的樣子。
紅一口氣跑到老龍崗,黑馬一個人拉動的粗木頭從東山坡一直爬到院門口,像一個人身體上被荊棘勒出的血痕,“怎么不叫我來幫忙?”
院門肆無忌憚地敞開著,黑馬已經把他所有的工具搬到了院子里,長滿鋸齒的飛輪,生著鐵銹的工具箱,一根長木凳,電刨子,雪地里東西南北的滾著一根又一根粗木頭,它們像黑馬平日里的懶散生活一樣。
“你和尼爾斯等著看木屋子就行啦。”黑馬正洋洋得意地跨在院子中央的長木凳上,像騎馬,捉著一個大刨子,一層一層刨平木板上的毛刺。
“我什么都能干,春天里育西瓜苗,夏天里打西瓜岔,賣西瓜,看西瓜,冬天里……”紅把尼爾斯放到了雪地里:“我還想了,用你那本服裝書上的圖案給木屋涂色。”她奔出院子,準備把院門口一截松木拖到院子里。
黑馬和尼爾斯都來了,他們三個一起才把那根粗壯的松木拖動,從東山坡松林到黑馬的住處足有一里地,黑馬一個人拖來了那么多根松木。不用紅驚奇,黑馬喘著粗氣坐在這根松木上,“快樂會讓人有神奇的力量!”
“是這樣吧?”紅在院子里的松木間錯亂地奔跑著,她繞過鐵飛輪,跨過長木凳,登上四方形的鐵工具箱,看到遠處井然有序的寂靜紅村像一塊兒板結的冰坨,井然有序到一本正經,在一本正經的童年里她也曾快樂過,快樂得假惺惺的。這個時候她總是會突然莫名的難過,就像喜極而泣那樣。她最難擺脫的就是在應該快樂的時候想到獨自一個人在夏季的西瓜棚里看西瓜,現在她努力地把這種念頭壓下去。
而眼前的一切是真實的。黑馬拖著一根松木,用板凳支起另一端,對準飛輪電鋸的牙齒,筆直地向前推動,吱吱吱的謀殺聲里,那原木被分開了,還要重復同樣的動作,把剛剛分開的兩片松木再次分開,他只是鋸好一根木頭就停了下來,那些橫七豎八躺在雪地里的完整松木就那么躺著。
紅以為黑馬會按照正常的規律先把每一根松木切開,全部切成木板,然后才會為每一片木板刨毛刺,讓它們變得一樣平整,“規范”就是讓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盡量一致,就像一塊木板和另一塊木板一樣厚薄與平整,紅有時候很敬畏,有時候又很厭倦。但是,黑馬卻再一次騎上了那條長木凳,給躺在木凳上的木板刨毛刺,他彎著腰,一下一下向前推動刨子,卷曲的木屑就飛起來了,有的落在雪地上,有的落在黑馬的棉鞋上,尼爾斯獨自玩兒夠了,現在沖著那些飛來飛去的圓木屑呲牙咧嘴。
黑馬開始吹口哨了,口哨一響起來,他就忘記了身邊的很多事物,沉浸在刨木屑的快樂中。紅捉著尼爾斯坐在臨近的一根松木上等待一片木板變得光滑而明亮。不知道紅村的人為什么不喜歡黑馬,你看,黑馬挺能干的,一年四季都會到大架子山上去放他的羊,放羊總不能穿得很光鮮,可能有人嫌他邋遢。黑馬也愛說話,大多是和自己說話,他知道的事情很多,比紅村一些年老的人知道的還多,他差一點就是一個大學生了,可能有人就得意他差那么一點,連他的父母都恨他不爭一口氣,現在,他們都死了。黑馬也很帥,那么高的身材,壯壯的,可能有人嫌他用一副壯壯的身體去放一群羊,那力氣就浪費了。黑馬可能從來不想別人會嫌棄什么,所以,黑馬總是一個人。
“黑馬,你這樣認真為尼爾斯建一個木屋,它也不會感謝你的呀。”尼爾斯聽見紅喊它的名字,朝紅的屁股邊擠了擠,它開始舔她的褲子。
“黑馬,要是尼爾斯的爸爸或者媽媽再來呢?木屋就白建了。”
“黑馬,我媽說,尼爾斯不屬于這里。”
那一片木板還在黑馬的鐵刨子底下平躺著,它越來越平,開始散出原木的光澤,陽光打在上面,油亮亮的,像是滲出了松油。院子隔壁就是羊圈,陽光把羊圈也打得透亮了,羊羔們發出饑餓的叫聲,黑馬這才停下來。
黑馬開始收拾工具,他把刨平的木板立到院子的一邊,把鐵刨子收到屋里,搬四方的鐵工具箱的時候,紅才想起來自己早上帶了鋼釘,她把它們裝進工具箱里,按照黑馬毫無邏輯的工作,黑馬隨時可能用到它們。她幫著黑馬把工具箱拖進屋子里。
“我得去放羊,不能建木屋就餓了我的羊。”黑馬重新裹上棉軍大衣,又看了一圈兒散落的松木段,任由它們散落著,“我們既然找到了尼爾斯,就得讓它活得舒服些。”
紅抱著尼爾斯跟在黑馬的身后,黑馬的軍大衣在他邁開腿腳的時候就要飛起來一下,紅就覺得那軍大衣都是快樂的,她幫著把院子的木柵欄關好,立在柵欄邊看著黑馬去領他的羊群,“可是,我有時候會覺得很沒有意思。”
“能為你喜歡的東西做點事情是天下最快樂的事情,你現在還不懂。”
“那你說過外邊的世界很大很大,我就要到共青城里的小學上學去了。”
“那樣一個人就有了價值。”
“價值?”
“就是有了用處。”
“我媽這樣說過我爸,她說我爸是家里最有用的人。”
“可是,我爸死了。”
4
在僅剩的幾天時間里,紅每天都到黑馬那里去,鋸木板,刨光,將木板的一端削成三角形,便于在冰凍開化的時候插進土地里去。紅和尼爾斯翻遍了黑馬的小書櫥,參考了三本服裝設計的書,顏色絢麗和花樣繁多得讓她心生恐懼,木屋的外表最終是這樣的,手握一把刷子,直線、曲線、圓形、方形、三角形,紅色、黃色、藍色、紫色,把油漆有的顏色統統用上,從曲線到直線到不同的形狀自由結合,紅就這樣創造出了木屋的樣子。
裝好木屋頂的那天夜里,也就是紅第二天就要趕去共青城上學的夜里,紅和尼爾斯擠在一個被窩里久久睡不著,她把聲音壓到最低,把嘴巴貼在尼爾斯的耳朵上,為了不驚擾隔壁火炕上的何彩鳳。她們很早就睡在兩個屋子里,肖長壽活著的時候,和何彩鳳睡在一個炕上,紅一個人睡在一個炕上,現在,她們每個人睡在一個炕上。中間隔著一面紅色長方形磚塊壘起來的火墻,火墻里燒著火,很熱。
“尼爾斯,黑馬和我已經給你蓋好了木屋,你以后就可以住在里面了。”
尼爾斯格外精神,它有一個通宵不睡的迫切愿望,自打把它塞進被窩里,它就在被窩里跳躍、撕咬、扭動,聽到紅叫它,它貼上紅的胸脯,仰著嘴巴舔她的脖子、下巴和手指,一會兒就舔出一片濕漉漉的。
“尼爾斯,我還是決定木屋的顏色里不加灰色,它和你的毛色太像了,會混在一起的,那樣就找不到你,找不到你是很可怕的事。”尼爾斯繼續瘋狂地舔著紅的鼻子和臉蛋兒,有時候欠欠身子,還能舔到眼睛。
“還有,尼爾斯,我特別害怕黑馬說的‘外邊的世界很大’,他說的時候不是很快樂,就像我一個人呆在西瓜地里看西瓜那樣。”火墻的熱氣彎彎曲曲飄過來,紅能看到那些彎彎曲曲的熱氣,夏天的西瓜地里就有這樣彎彎曲曲的熱氣,它們是從天空插下來的。
“尼爾斯,這件事我和任何人都沒說起過,他們會覺得我生了病。我只告訴你,不然,我怕我再也沒有機會了。”尼爾斯的舌頭已經舔得麻木,它的動作緩慢下來,但仍不肯放棄,它已經將整個身子蓋住了紅的半張臉,去舔到她的額頭。
“我特別害怕那塊6號西瓜地,尤其是結滿西瓜的時候,我一個人坐在瓜棚門口,滿地都是西瓜,綠色的,滿地都是西瓜秧和西瓜葉子,滿地都是,地塊兒那么長,那么大,什么邊際都看不到,我被一些東西淹沒了,連肖長壽的死都不足以害怕了。風干熱,就像現在這樣,熱得彎彎曲曲的,什么都變了樣子,什么都喘不上氣來,每天都是一個樣子,每年都一個樣子……”
尼爾斯已經筋疲力盡,黑色眼珠被灰色絨毛遮住了,它的小身體緩緩平息,紅悄悄把燈拉了。她躺好的那一刻,突然輕松極了。
整個紅村在次日一早又熱鬧起來,大家開始有些恐慌,那些加固的雞鴨豬羊圈大都沒有受到什么侵襲,滿大街布滿梅花腳印,它們井然有序地通向每一家的雞舍和羊圈。何彩鳳立在紅的炕頭前,兇狠地拎著一只斷了脖子的鴨子,“起來,看看那些雞鴨和羊羔,尼爾斯,讓尼爾斯走!”
整個圈里的雞鴨和羊羔都死掉了,尸體僵硬,血紅色和雪白色侵蝕在一起,紅抱著尼爾斯飛跑起來,何彩鳳聲嘶力竭:“下一次就是你媽了!”
黑馬早早起來給紅準備了幾個日記本和幾支筆,還在一個本子的內頁里寫上了一句話“獨自看世界吧!”紅終于哭出了聲,她看著黑馬認真地削木板的一個邊緣,那個邊緣已經成為了標準的三角形,被黑馬打磨得異常光滑。
“尼爾斯會被馴成狗嗎?”紅問,并把尼爾斯放到了地面上,“昨夜又有狼來了。”
黑馬停下了手里的活計,盯著在地上亂轉的尼爾斯,它似乎在頃刻間長大,“我這些天也在想,也許尼爾斯應該回到森林里去。”
“你是說狼群總會找到它?”
黑馬不直視紅,也不去看四處晃動的尼爾斯,他的視線散落在各處,把那塊木板抱在懷里,“這樣下去,尼爾斯會真的變成狗的一部分。”
紅整個人都僵在那里,她從來沒有想到過,“黑馬,你是說,要是尼爾斯長大了,和狼會成了敵人?”
黑馬沒有吱聲,只是朝遠處望著,那里是森林,黑馬把尼爾斯抱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