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江
胡正剛,云南姚安人,八零后人,現居昆明,出版有《問自己》。他的詩歌通過對生活的重建虛擬了某種存在。本文主要討論的問題是:胡正剛的詩歌是如何重建現實生活的,他的詩歌精神特質為何?
先談胡正剛詩歌對現實生活的重建。
胡正剛的詩歌立足于現實生活,有很強的在場感。其詩歌以現實生活為起點,重建中尊重文字。因為文字的存在,他的詩歌讓人們知道了另一種現實,比現實自身存在還本質的現實。以《重陽之夜》為例,詩歌中有: “斑鳩青灰色的羽翼,在秋風中一點點瘦了下去”“松鼠踮起腳尖” “還有悲傷的螞蚱,飽飲露水,雙眼被饑餓的火焰燒紅”。詩歌直觀準確,物象與作者的心情合二為一。詩歌在這里用“瘦”去描寫“羽翼”,用“踮起腳尖”去陳述“松鼠”,用 “悲傷”來修飾 “螞蚱”,使現實生活之物變得“有我”。通過 “有我”的處理,現實之物變成了作者的內心之物。
重建的過程也意味著一些必要的手法,比如“那么多山水,那么多動蕩不安的旅程/每走一步,心上的螺絲,就擰緊一圈/真的就不能繼續往行囊里,塞進苦和澀了” (《隴川的甘蔗》),從物的角度,“心”上不可能有螺絲,“苦和澀”這樣無形之物也不可能裝進“行囊”。詩歌通過想象,使物象達到藝術的真實。想象是胡正剛詩歌重建生活的重要手段,使事物更形象、更生動?!吨胤惦]川的路上,想起劉年兄》中這樣寫“從芒市/賧佛歸來,甘蔗苗已成林/成蔭,在枝干里貯滿了/甜蜜的汁液。從章鳳鎮趕往戶撒鄉的旅途中/糖汁流淌的聲音,由小到大/由遠及近,在耳邊一一炸響”,詩句通過夸張,以極簡的文字將事物從時間的維度上擴展開來,展現了事物發展的某種規律。重建得以實現。
重建還以 “物”自身去推動 “物”,直觀地寫出事物的存在過程?!端推瘴闹一匕Ю紊健分杏小澳阍谠鹿庀陆o我寫山水詩時/我會倒一碗酒,用碗里的月亮/做鏡子,數額上的皺紋和/鬢邊的白發”,這里作者沒有直接說出,而是借助酒、月亮及鏡子等物象重建語境來寫皺紋與白發,使詩歌蘊含一種特殊的味道。又如“天空倒影在池水里/白云飄過,水波就微微晃動” (《在德豐寺的一個下午》),詩歌利用 “就”字,造就了 “白云飄過”與 “微微晃動”的某種關聯,以“白云飄過”來推動“水波就微微晃動”,意境十分深遠。
這里也有必要討論胡正剛詩歌對虛實關系的處理,因為這同樣可以窺探其詩歌重建的路途。他有一首詩叫 《幻聽》,詩歌大膽的想象,讓讀者感受到消失礦工的存在,老礦工陳二“已過了知天命的年齡”,佝僂著腰,“把下洞當做赴死”,是一個“下去后,就再也沒有/返回地面”的人的典型,只是他還活著。從文本的角度講,他是實的,而真正“下去后,就再也沒有/返回地面”的人則是虛的。詩歌通過一個詞語來打通虛與實的聯系,即“老礦工陳二懷疑”中的“懷疑”,因為該詞語的存在,詩歌得以通過細節的擴張,敞開了死難者的存在,“他的同伴,還活在地心/在黑暗里,繼續向下挖掘/逼仄的金屬之心,被巖石層層緊裹/擠壓,密不透光礦洞里/鋤頭擊打礦石,回聲忽遠忽近/像是有人在黑暗里,向他問訊‘有時,他甚至能聽見/他們高一聲、低一聲的嘆息’”?;糜X蘊含著作者豐富的想象,強大的細節描寫,讓死難者的存在得以確認。胡正剛筆下的“死亡”常常是通過文字中的“另外”人物來呈現的?!端驮崧飞稀分羞@樣描寫,“一路上,人們都在低聲談論你的死因/‘前世,他一定是他爹的債主,/今生,是來討債的。不然,為何會/造下這么多孽?連累自己死于橫禍。’/你的父親,白發人送黑發人/臉比白發黑一些,比孝布白一些/一上一下的喉管,被鐵鎖鎖住/他一遍遍懷疑,躺在棺材里的人/和走在棺材旁邊的自己,一定是/弄錯了位置”。詩歌現場感十分強烈。前半部分借助“人們”的語言側面描寫,后半部分借助“你的”回歸敘述主體,大膽想象,模擬死者父親的想法,將一個傷悲者呈現出來。正是因為敘述主體的轉換,“你的父親”打通了事件與時空、作者及讀者的關系,完成了虛實的轉換,完成了重建。
現在說一說胡正剛詩歌的精神特質。
相對青年詩人來說,胡正剛的經歷是“豐富”的,《無邊河山足底生——讀胡正剛的詩》中,雷杰龍說: “認識胡正剛的時候,他在昆明上大學,后來,他懷揣詩歌的夢想,到中越邊境的一個縣——金平縣工作。數年后,正剛放棄金平縣的工作,折返昆明,到云南電視臺做了一名編劇。在電視臺干了一年半,正剛再次放棄五險一金,原因還是為了詩歌——那時,詩人雷平陽主辦《藝術云南》雜志,正在招兵買馬,正剛得知,就跑到他熱愛的詩人身邊來了,成為一名臨時招聘的小編?!笔聦嵣?,讀《問自己》,其中大量地名,可以感受到胡正剛的游歷?!巴nD的時候,正剛刻苦閱讀,就像一位行腳的僧人,在掛單的寺廟,剛剛抖落滿身塵埃,便忙著進入藏經閣閱藏。在詩歌的藏經閣里,正剛閱讀的不止是詩歌。” 《胡正剛及其詩歌印象》中,王單單也說: “胡正剛把更多的時間放在閱讀上,其詩大量吸取了中國古典文學的優質養分?!闭侨绱私洑v,胡正剛的詩歌題材十分豐富,近乎“雜”。比如《動情》 《黃泥塘,聽畢摩誦 〈指路經〉》 《哀牢山觀虎舞》寫到的是宗教、民俗; 《賭徒》 《饑荒》等是對人性的思考; 《群山和眾神》是對自然的思考; 《守谷倉的巫師》 《金水河邊的淘金人》是自我寫作的某些象征; 《還鄉的可能性》寫出了對文化的思考;《困獸》是對命運的思考,其他諸如《問自己》第三輯《夢游者》中有很多詩歌是史詩般再現時代的,等等。如此眾多的東西,研究其精神特質,是不是用“雜”來概括。如果真是那樣,胡正剛的詩歌在精神上就沒有皈依,而討論胡正剛的詩歌,又必須討論其詩歌的精神特質。
“……不要感覺來了東一榔頭西一槌的。說實話要建立自己的精神譜系,這個很難”這是霍俊明在討論王單單詩歌時講的一句話。其中的精神譜系,本質上講的應該是一個作者的寫作的精神系統或者精神實質。用這個概念或與之相近的說法來討論胡正剛的詩歌同樣可行的,在如此雜的詩歌中,我們會不會找到胡正剛詩歌的精神指向或者與其詩歌精神相關的東西。總體上講,與人性關聯是胡正剛詩歌本質精神?!冻跹分羞@樣寫“它先是覆蓋了桉樹最頂端的葉子/接著是屋頂的瓦/柿子樹上的光樹枝/然后是窗臺上的土豆/墻角準備越冬的柴禾”。詩歌借助“屋頂的瓦” “窗臺上的土豆”和“墻角準備越冬的柴禾”等幾個帶有人間煙火的物象將詩歌中小雪的寒氣消解掉?!巴摺痹?“屋頂”的催化下,還有瓦性,還在發揮作用,瓦是一種與人相關且積極向上的精神指向之物?!巴炼埂笔?“窗臺上”的,這里說的窗臺,是還在被人使用著,它指向的不是裸露在寒冷一面的窗,指向的是帶有人生活的屋內,是與人還有接觸的窗的形式,是窗的一種活的存在,如此背景之下,土豆同樣蘊含著人的活動痕跡,土豆的存在與人的存在相關,如此的追問之下,人的活動就被挖掘出來,人最終成為特定時空之下的主宰?!安窈獭币彩恰皦菧蕚湓蕉摹?。“準備”讓讀者感受到人是隱含在世界本質中的真正存在,人性在遮蔽中閃耀著光芒。詩歌物象指向人,物象背后,根植了人性。如此的重建,意味著一種新寫實的形成。
在構建世界的過程中,胡正剛的詩歌還以文人氣質顯示了某種“士”的風度,這也是其詩歌精神上的維度。《送普文忠回哀牢山》的開頭有“揮手南去,從此隔著千里云山/都是胸中藏著丘壑,卻又容易/肝腸寸斷的人,此地相別/我們只喝酒,不飲泣”,真誠近乎悲壯?!吨胤惦]川的路上,想起劉年兄》的結尾,詩人說“這里村村有緬寺,而寺邊/處處有重生的竹林/可以隱退,聚嘯,詠懷/在風吹竹葉聲中/溫習《廣陵散》”,詩歌灑脫盡顯風流,寧靜而致遠,獨立而曠達。當然,“士”這種氣質,同樣需要找到語言的皈依,于是,這里必須敞開一個詞語,那就是 “酒”。在胡正剛的詩歌中,酒是一個很醒目的意象。趙麗蘭在《一個推石頭的人》中說: “胡正剛說,有一次回姚安,朋友在縣城為他洗塵,他提前把自己喝醉,才有勇氣回鄉,去面對家鄉的一草一木。面對故鄉和內心……”祝立根在《飲者知其味》中也認為“討論酒,胡正剛在我們中間是最有發言權的。”同樣在《重返隴川的路上,想起劉年兄》中,詩歌說: “壩子里還盛產阿昌刀/和米酒。江湖多風波/平地有風云。阿昌刀削鐵如泥/可以驅邪,壯膽,斬胸中的妄想/和邪。米酒溫潤醇厚/可以清心,怯痛,洗心上的/茫茫白霜。”在詩人的筆下,“酒”是自我精神的一種外化,詩人似乎將世間所有都濃縮在酒中。而像“可以清心,怯痛,洗心上的/茫茫白霜”這樣的感悟,又是對多少次酒的理性的歸納。
以 “酒”為起點,深及其他物象,我們也會發現胡正剛的詩歌已經超越了“簡單的”感性色彩,他的詩歌閃耀著理性精神。不妨來看《在江邊》,詩中這樣寫“流水確實從我們身體里取走了一些事物/當我們來到江邊,身體就會成為/河床的一部分。江水徹夜不息,帶走了/泥沙,魚骨,石頭與流水撞出的火花”,詩中的 “流水” “身體” “事物” “江邊”“河床” “江水” “泥沙”等物象是慨念式的,是概括的物象,以“流水”為例,流水,到底是啥樣,表面一看,它是我們經常都說出的,它的呈現是“庸俗”的,是“普遍”人都可以說出的,是大眾化的。實際上,作者在呈現語言的過程中,是對生活概括之后的一種理性呈現。他說的流水是對所有流水的概括。胡正剛詩歌中這種例子是比較多的。
“2015·揚子江年度青年詩人獎”授獎詞認為: “胡正剛的詩歌語言具有客觀與虛擬的雙重品格,審美經驗和向度遵從了中國傳統的詩歌精神,并致力于對外部觀念的接納與借鑒?!焙齽偟脑姼枋侵档迷S多人學習和借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