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男
頭發全白的青苗獨自一人坐在山坡上,山腳下是一條由東向西的峽谷,谷底長滿了郁郁蔥蔥的草木和花卉。正值深秋,滿眼皆是黃色的野菊、粉紅的芍藥和藍紫色的馬蓮花。陣陣清風拂過,成片成片的花朵水浪般地緩緩波動,陽光也隨之跳蕩起舞。山谷上空低低地盤旋著成群結隊的蜻蜓,它們從谷底寬闊的清水河邊飛來,薄而透明的翅膀上依舊掛著河邊的水霧。耀眼的陽光下,蜻蜓的翅膀呈現出絢麗的粉紅和水綠,像一道道低空懸掛的彩虹,繽紛亮麗在青苗的心頭。
那些數不勝數的紅蜻蜓綠蜻蜓,青苗也不知道看過有幾十個年頭了,從青蔥一樣的年華看過來,到如今兩鬢蒼蒼……然而蜻蜓依舊年年歲歲悠然翩躚,全然不知人世間的萬千變幻,幾多榮衰,幾許哀怨,幾番離合……
三十多年前的一個秋天,十八歲的青苗在山腳下的包谷地里掰玉米,同村的喜子那年剛好高中畢業,也在同一片田里勞動。青苗和喜子從小一起長大,雖不怎么親近,但彼此印象還不錯。三年前青苗初中畢業后就下地干活了,她原以為喜子家境好,一定會考上大學去大城市生活,而自己幼年喪父,下有三個讀書的弟弟,貧寒的家境不得不迫使她輟學回家務農。
青苗曾經是多么羨慕讀高中的喜子呀,每年寒暑假喜子回鄉,青苗都會借故去幾趟村西,在喜子家院前院后走一遭,希望能遇上喜子,說上幾句話……然而三年的時光倏忽即逝,喜子高考落榜也回到了香菇村,并和青苗同在一塊大田里勞動,這使得青苗又喜又悲。喜的是喜子又能和自己在同一個村子里朝夕相處;悲的卻是喜子竟然落第,與錦繡前程擦肩而過。
地里的玉米掰完的時候,青苗與喜子的感情已瓜熟蒂落。那年臘月閑時,他們舉行了體面的婚禮。婚后,公婆依照當地舊俗為他們在清水河岸蓋了三間新房,新房附近的河灘有一塊包谷地,離村子較遠,少說也有七八里地,平時疏于管理,身為生產隊隊長的公公就將此地指派給兒子兒媳耕種和看護。從此青苗和喜子在清水河邊守著一塊包谷地,過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靜的田耕生活。
次年冬天一個寒冷的夜晚,青苗產下一個男嬰,因產后大出血險些送了命。當她終于能夠踉蹌下地時,已是兩個月后的初春時節了。就是在那樣一個毫無先兆的春天夜晚,兩個月大的兒子突發高燒,當青苗和喜子冒雨連續趕了三十里路將兒子送進醫院時,兒子幼小的心跳卻已戛然而止……一個生命就這樣脆弱地走了,終止在一個平淡無奇的春日里,猶如一段華彩樂章,剛剛開了一個好頭就倏地結束,空留一段揪人心魄的悵惘。
兒子突然夭折使青苗剛剛好轉的身子再一次垮掉,她常常滴水不進,瞪著一雙空洞的眼睛望著天花板發愣;有時她會號啕大哭,聲嘶力竭地撕扯手邊能抓到的一切東西。青苗在床上一躺又是大半年,好在丈夫喜子悉心的照顧和無言的恩愛,在那年秋收大忙季節,青苗終于能夠下地幫喜子干活了。那個時候,小夫妻倆就說好了將失去兒子的傷痛一起隱埋在內心深處,把希望留給明天的太陽。
日子向前走去,日日月月,月月年年,轉眼三年過去了,青苗不曾再懷孕。公公婆婆就喜子這么一個兒子,他們巴望早日抱上孫子,然而命運多舛,青苗的肚子始終是不爭氣地癟著,一如四季平坦的河灘草地,望上一眼都會讓人心里空落落的。
月光姣好的夜晚,青苗總會悄悄走出家門來到清水河畔那一處稍高些的坡地上,那里埋著他們早夭的兒子,墳旁是他們夫妻倆親手栽下的沙棗樹。青苗會久久地呆坐哭泣,此時此刻她是多么希望遠在天邊的兒子能聽見自己揪心的哭訴啊,多么希望兒子再次投胎凡間,讓他們再做一回母子啊!他們作為母子的緣分太短暫了,短于一季花開,短于一場春夢。
那株為兒子遮風擋雨、與兒子日夜相伴的沙棗樹,是青苗和喜子從很遠的地方移植而來的,當年只是一棵小小的幼苗,如今已長成枝繁葉茂的大樹了。每年春天青苗都會獨自來到樹下,久久地仰望散發著濃郁香氣的白色沙棗花,邊看邊流淚,這幾乎成了她雷打不動的祭奠兒子的獨有方式。
隨著青苗對兒子日漸哀戚的思念和幽憂的祭奠,日子又過去了幾年。在青苗和喜子結婚第七年的那個初夏,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接連下了三天三夜,那場暴風雨迅猛持久,猝不及防,它不僅使一向溫馴的清水河變得暴戾恣肆,汪洋一片,也使青苗和喜子平靜如水的生活咔嚓一聲突然停止,但也為日后青苗三十幾年的孤獨守望留下了一絲光亮、一份堅持。
青苗站在窗前,她不清楚自己這樣站了多久。
夜深了,墻上的掛鐘當當當地敲了三下,清凌凌的聲音如水一般在室內逼仄的空間流淌。外面的風雨聲時大時小,但沒有放晴的意思。茶早已冷卻,桌上依舊擺著昨晚準備的晚餐。青苗望著這一切,眼里突然蒙上一層水霧,心里似藏著一面鼓,在不住地敲打著,咚咚咚,咚咚咚。
當又一個雪亮的閃電掠過窗欞時,青苗霍地起身,她迅速穿上雨靴,披了雨披,出門走向風吼雨驟的清水河。此時的青苗像一個夜游鬼影,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清水河岸自東向西飄來……清水河一改往日的溫馴,變得暴戾猙獰不可一世,渾濁的水浪像一頭頭兇猛的怪獸咆哮著沖向岸邊,發出震耳欲聾的嘩嘩聲。青苗絕望地望著黑黝黝的河面,腦子里迅速掠過昨天午后的情景……
那是吃過午飯不久,連續下了兩天的暴雨突然好像小了。這時拴在馬廄里的老馬不安地噴起響鼻,四蹄也踢踢踏踏地顯得十分不安。喜子聽了站起身,邊往外走邊說:“我去河灘把馬放了,讓它吃點草,要不一整夜它都不會安生的。”青苗手里正在挑揀著簸箕里的花豆,聽見喜子說話,頭也沒抬地應了一聲。不一會兒青苗就聽見木柵門咣的一聲關上,那一瞬間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抬頭向窗外望去,嘴巴張了張但又一時想不起該說什么,愣怔地看著男人一步步走進雨霧深處。許久后,青苗仍能隱約聽見老馬發出的短促而歡快的叫聲,那聲音霎時又被一陣響雷淹沒。轉眼間雨突然大了起來,豆大的雨點嘩啦啦地撞碎在窗玻璃上,像一枚枚綻放的花朵,雖無色無香,卻紛呈妖嬈。
青苗有些心神不寧地抬頭張望,天色越來越暗,外面的世界翻江倒海般喧囂不止,整個天地一片混沌。她起身收起簸箕,將挑揀干凈的花豆裝進一只矮罐就進了灶間。一會兒工夫,灶間便飄出濃郁的茶香。青苗轉過身,一眼看見灶臺上大藍花瓷碗里幾只中午才從雞窩里摸出的雞蛋時,會心一笑,男人最愛吃自己炒的蔥花蛋了,晚飯時炒上一盤油汪汪金燦燦的蔥花蛋,讓男人高興高興……
天漸漸黑透,雨柱像無數瘋狂的鞭子,依舊鋪天蓋地抽打著門前的水洼,濺起密密麻麻一片水窩。從下午直等到午夜,青苗仍不見丈夫喜子歸來,她焦急萬分。但又一想,喜子許是在河灘遇見了村里人,聽說公婆家里有要緊事,來不及回家告訴她一聲就順著河岸直接去了幾里地外的香菇村,這是常有的事。如此這般思來想去,青苗心里依舊鼓聲咚咚,仿佛有什么事情要發生。
伴隨一陣急似一陣的雷雨,青苗愈加坐臥不安。最后她決定到清水河岸找一找,看看自家的老馬是否還在河灘,看看能否發現丈夫喜子去了香菇村的蛛絲馬跡。北墻上的掛鐘敲了三下,青苗的心突地被什么東西硬硬地頂了一下,疼痛感瞬間流遍全身。她迅速打開房門,一頭扎進風雨交加的黑夜。
青苗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她已經尋遍了整個清水河南岸方圓幾里的河灘,連個老馬的影子都沒見著,更別說是人了。清水河在雨霧中嘩嘩地流淌著,放眼望去,根本看不清哪是岸哪是水面。有那么一瞬間,青苗感覺自己也好像變成了一棵飄搖的小樹,只是這棵風雨欲摧的小樹依舊努力地向前移動,一步步走進河灘最深處。那里的積水已沒過膝蓋,感覺像是另一條河流,只是多了些不斷纏住腳踝的草藤。
青苗終于渾身泥濘地摸近了那棵壯碩的沙棗樹,她疲憊地靠在濕漉漉的樹干上,內心深處突然掠過一絲愧疚。自清明以后,她和喜子就很少來這里會一會兒了,春耕占去了他們寶貴的白天。隨著日子慢慢流逝,她內心刀刻般的傷痛竟也在點點滴滴愈合,她對兒子那種撕心裂肺的思念和牽掛也如春風拂過柳梢,日漸輕飄。她來沙棗樹下發呆的次數越來越少了,有時幾個月才來一次,這在幾年前是不能想象的,那時她幾乎每天都來看兒子,高遠的天空下,河水靜靜地流淌,她與兒子一遍遍交談且一次次流淚,仿佛有滿肚子的話要對遠方的兒子傾訴。
日子在無休無止的懷念和傾訴中走過。青苗也漸漸明白,兒子是不可能回來了,他也許正在天堂里自由自在地玩耍呢!現如今,青苗的生活里只剩下了丈夫喜子,他是她生命的全部。他們白天提著水罐、干糧一起上山勞動,夜晚伴著滿天星斗同枕共眠。月華是他們辛勤勞作的見證,也是他們幸福生活的背景,他們一同在遠離村落的河灘建設只屬于他們的家園……
東方天際泛出第一縷亮色時,雨一下子小了,但依舊淅淅瀝瀝如訴如泣。初夏的早晨還有些涼意,青苗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她從沙棗樹下吃力地站起身,踉蹌著往回走。
清水河經歷了兩晝夜的雷雨轟炸,河水漲得滿滿的,平時裸露在岸邊的礁石此時都不見了蹤影。岸上的柳樹大半截淹沒在河水中,枝丫上的串串葉芽在水面上迎風起舞,河邊能聞到一股股濃烈的草腥味。青苗站在岸邊望著油光閃亮的寬闊河面發呆,她好像聽見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沒聽見。
之后青苗轉身走上斜坡,走到自家門口。此刻青苗希望木柵門是敞開的,希望丈夫喜子已經回來,老馬已經回來……然而木柵門依舊像她離去時那樣被一截草繩拴著,東面的馬廄里也是空空如也。青苗身上迅速掠過一陣顫栗,同時左眼皮沾上了什么東西似的,突然跳了一下,又一下。
青苗沒有解開拴住木柵門的草繩,而是轉身徑直朝東面的香菇村走去。半個時辰后,青苗渾身濕漉漉、戰戰兢兢地來到公婆家院外,掠過低矮的黃土墻,她歪歪斜斜地撲向緊閉的大門。公婆家的院子里也沒發現拴著自家的老馬,青苗馬上意識到丈夫喜子并不在這里,一路上頑強地支撐著她的那種信念瞬間土崩瓦解。她眼前一陣暈眩,雙腿一軟,重重地摔倒在堅硬的石階上。
聽到響動,公公婆婆雙雙披衣服跑出來,見青苗披頭散發地倒在門口,他們一時嚇壞了,急忙把她抬進里屋放在床上。婆婆端來一碗姜糖水,公公忙著遞熱毛巾。青苗用目光焦急地巡視了一遍房間的角角落落,又探頭向另一間屋子張望,這才哇的一聲哭出聲,邊哭邊說:“喜子不見了!”
公公婆婆同時愣住了,他們原以為是小兩口吵架弄成這樣,沒想到竟是兒子丟了,這可了不得!婆婆當即跌坐在地上大聲號啕起來,公公還比較冷靜,他詳細詢問了事情的經過,然后拿起斗笠扣在頭上就出門了。婆婆忙起身追出去大喊:“老頭子你干什么去?”公公頭也不回地答應:“找幾個人去河邊尋喜子!”
香菇村幾十個家庭近百名青壯漢子全部出動,冒雨沿著清水河南岸仔仔細細排查了一遍,一無所獲。因連日來的暴雨,一切痕跡都被沖刷得干干凈凈,沒給找尋的人們留下一丁點線索。清水河北岸屬另一個縣,且方圓幾十里內荒無人煙,南岸的人一般不會涉過兇虐的清水河的,所以村里人誰也沒有將目光拋向北岸,北岸對香菇村人來說就像荒涼的北極一樣,遙遠而又陌生。
三天后,村人開始沿著清水河向下游尋找尸首了。有經驗的老者講,清水河淹死的人,三日后定能在下游找到尸首。出人意料的是,三天過去,十天過去,一個月過去,往下游尋找的村人陸續歸來,都沒發現尸首,就連一件衣服一只鞋子也不曾找到。喜子突然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如同一滴雨水輕輕落進一望無垠的大海,瞬間消失得無聲無息,無影無蹤。
喜子失蹤后的兩年內,公公婆婆相繼去世。青苗更加形單影只,孤獨無助。而青苗的母親在青苗婚后的第三個年頭就已病故了。母親是急著去找尋父親了,母親年輕守寡,含辛茹苦支撐了十幾年,終于熬不住了。青苗時常想,在另一個世界里母親與父親必能再次相聚,母親形影相吊的歲月也將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了。所以母親離去了青苗并沒有過多的傷心,那時她有喜子,有希望,還有未來的日子……
青苗有三個弟弟,最小的弟弟在母親病逝的那個夏天去清水河游泳,就再沒回來,那年他剛滿十五歲。大弟和二弟相繼考上了縣高,大弟高中畢業留在了縣城,他說他永遠不想再看到滾滾東去的清水河,不忍在夜深人靜時聽到那河水如訴如泣的轟鳴,他是忘不掉被清水河吞噬了的小弟呀。
二弟師大畢業后和一個南方姑娘去了武漢,從此少有音信,想必也是對生他養他的清水河傷透了心。唯有青苗依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守著清水河,她淚水早已流干,曾經紅潤飽滿的臉頰也在風霜雪雨中日漸枯萎,就像秋日里失去了水分的青菜,更像一枚掛在枝頭來不及采摘被風干了的桃子。
喜子失蹤后,大弟每年都會回來接姐姐青苗去縣城定居,他說自己開了幾間店鋪,需要人照應,但每次青苗都態度堅定地回絕了,為掐斷大弟的念頭,她后來幾乎不再理他。她依舊默默地侍弄著河灣里那幾畝地,守著自家門前的菜園艱難度日。她甚至拒絕了大弟的資助,像跟什么人賭氣似的,自尊地活著,孤傲地活著。
不知何時起,村里傳言喜子的失蹤是離家出走了,傳說是因青苗不能生育,喜子萬念俱灰下才遠走他鄉尋找新生活去了……此話傳開,人們都相信這是喜子失蹤的真相。只有青苗聽后,當著眾人面不屑地撇撇嘴,然后搖頭離去。
是的,青苗不會相信!她不相信自己相守了七年的丈夫會一夜間不聲不響地拋下她遠走高飛去過他自己的舒心日子。青苗了解他,他若真想離開,完全會告訴青苗的,他沒必要鬧失蹤的。正因為青苗不相信傳言,她才會如此安靜地守在清水河畔,日日等候夫君歸來。她相信喜子一定是遇到了不可抗拒的難事才不得不突然離開,她相信有一天喜子一定會騎著自家那頭老馬歸來……
武漢的二弟聽說姐夫失蹤,曾帶著妻子回來過一次,幫忙四處尋找姐夫。后來聽說姐夫是離家出走,二弟氣憤至極,迅速聯系上所有能夠聯系的熟人、朋友、同學,到處散發印有姐夫頭像的傳單,發誓一定要找到那個負心漢,千刀萬剮!當然他這一切都瞞過了姐姐青苗,他怕姐姐傷心。
又是一年百花開。武漢的二弟給青苗寄來一張全家福,妻子給他生了個漂亮女兒,取名思思。青苗看著照片凄涼一笑,她又一次想起早夭的兒子,若兒子活著,現今已是十五六歲的大男孩了。
立夏后的一個下午,青苗坐在自家房后的高坡上,望著寬闊平靜的河水發怔。自從喜子幾年前那個雨天從清水河邊走失后,青苗就常常來這里守望、等待、發怔。這時候她總會不自覺地想起曾經聽說過的一件事。
那是喜子失蹤半年之后,一天青苗去村里的小賣部買鹽和醋。走出小店,陽光正好,暖風輕輕蕩著,飄著草木的清香。幾個月來,青苗覺得自己好累,是那種心里突然被掏空了的累,是那種虛飄飄的累。
小賣部門外有一處簡易涼棚,青苗徑直朝它走去。這時村東一戶人家的小兒子也走過來,他買了一包煙,抽出一支點燃就勢蹲在店門口吸起來。青煙繚繞中,小伙子與店主東一句西一句地閑聊著。小伙子隨口說道:“叔你聽說過沒?清水河挨近北岸的地界有個深不見底的大窟窿,好像就在喜子叔家房后那最窄的河道里吧?”店主邊理貨邊漫不經心地說:“聽老輩人講過,說鬧土改那會兒一牛車的人不慎翻進去了,岸邊的人連個響聲都沒聽見,河面一眨眼就靜了,大窟窿可能是真有的……”小伙子聽后不安地晃了幾下腦袋,摁滅煙頭邊起身邊嘟噥:“可不是嘛,我敢肯定大窟窿就在喜子叔家房后,要不那里河道最窄,老輩子也沒人敢從那里過河的,都說那里水特深……”
青苗看著小伙子聳著一高一低的肩膀慢慢離去,她也站起身,驀地一陣頭暈目眩,腦袋里嗡的一聲悶響,一片空白。她呆立在原地,許久才又想起剛才小伙子說過的話,感覺一股麻麻的涼意從腳底升起,她猛地打了個激靈。
青苗一個人坐在岸邊,心里想著大窟窿的事,眼睛就朝北岸望去。那里的河水發出墨綠色的光澤,在無風的下午,猶如一位羞赧的少婦無語地沉默著。
日子亦如青苗日漸遲緩的腳步,慢騰騰地朝前挪去,三十幾年就這樣緩緩走過。青苗頭上的青絲不知從哪天開始灰白,先是一根根、一綹綹,后來就是成片成片的了。當年紅潤光潔的臉龐早已不復存在,有時照鏡子她自己都會嚇一跳,她為自己如此迅速地老去而悲哀。她擔心有一天喜子回來,自己老得讓他認不出模樣了,那樣的話喜子會有多難過!她想還是不要太傷心太絕望了,否則自己老得更快。她決心留住最后一點模糊的往日容顏,她要讓喜子能一眼認出自己,哪怕是老得走不動了,只要丈夫歸來,她一定會盛裝等在自家門前,像個十八歲待嫁的新娘……
這年盛夏,青苗突然接到二弟寄自武漢的來信,信上說侄女思思暑假要回來看望姑姑,喜得青苗幾天幾夜合不攏嘴。果然七八天后,侄女思思就從縣城坐長途汽車來到香菇村。青苗去迎思思,在村口的小站,她遠遠看見一個妙齡女孩提著旅行袋站在那里。思思小時候來過兩次香菇村,但長大后就沒再來過,如今思思已是大二的學生了,身材高高的,頭發長長的,一雙眼睛清清亮亮,像極了年輕時候的青苗。
侄女的到來給青苗單調孤寂的日子增添了許多亮色,她們總是一前一后走進包谷地,一會兒又雙雙出現在清水河畔。思思是個活潑的姑娘,她看到什么都感到好奇,都會大呼小叫一番。青苗常常領著思思去看那條狹長的山谷,正值盛夏,谷底百花盛開,蜻蜓飛舞,彩蝶翩躚,令人眼花繚亂。
思思依偎在姑姑身邊,纏著青苗講些故事給她聽,青苗沒有多少故事可講,就會清清嗓子講起自己年輕時候的美好往事。每次她都會講起自己是如何在包谷地里愛上喜子,又如何在狹長的谷底幽會,當年年輕的喜子又是如何捉來兩只一樣大小的蜻蜓,將兩只蜻蜓的翅膀分別涂成紅色和綠色,并說綠蜻蜓是青苗,紅蜻蜓是他自己,因為那天青苗正好穿件豆綠色短衫,頭上束著淡綠色絲帶。后來喜子就將紅蜻蜓、綠蜻蜓輕輕托于掌心,仰起頭鄭重地放飛在峽谷上空,祝愿它們比翼齊飛,永伴左右。
當思思第一次聽到紅蜻蜓、綠蜻蜓的故事時,驚呼著直喊:“姑父真浪漫真可愛,回去以后我要寫一篇小說,就寫姑姑姑父的蜻蜓之戀!”青苗聽了會心一笑,但最終青苗沒有說起喜子失蹤的事,她很小心地繞過了這個話題,只對思思說姑父去了一個未知的地方,已經去了很久很久……思思半信半疑,但不敢多問,她清楚姑父的突然離去是姑姑心中永遠的疼痛,不碰它也罷。
十幾天后思思收拾行裝回家,送走思思,青苗有些失落地坐著發呆,突然一本被思思隨意丟棄的雜志吸引了她的目光。那是一本文學期刊,很隨意地躺在思思枕過的枕頭邊。青苗探身把雜志拿在手里,用粗糙的手指輕輕撫摸色彩淡雅的封面,之后珍愛地翻開扉頁。無意間,在目錄欄內她看到一個很特別的題目:《媽媽的最后一滴眼淚》。不知何故,這個題目讓青苗有一種想讀一讀文章內容的沖動,她翻到那篇文章,粗粗地瀏覽了一下便立即被吸引住了。文章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牽引著青苗讓她急不可待地讀下去,直到讀得淚眼朦朧、雙肩抖動……
那篇文章是這樣寫的———
……媽媽走了,走了的媽媽,臉上掛著最后一滴眼淚。這是一滴世上最潔凈最珍貴的眼淚,它不是流給我的,而是流給一位遙遠陌生的北方漢子。我們甚至不知這位北方漢子的名字,但這是一滴從媽媽內心深處流出的熱淚,是一滴感恩的淚,也是一句永遠無法抵達的問候,一聲由衷的祝福……
那一年媽媽十九歲,她愛上了一個來武漢做生意的北方人。媽媽不顧外公外婆的極力勸阻,毅然跟著這個男人去了北方。這個男人就是我爸爸。那些年,爸爸長年在外做生意,什么賺錢就做什么。
在我四歲那年,爸爸聽說到北江一帶販木材很賺錢,就雇了一輛卡車去了北江。不幾日媽媽得到消息,說爸爸運木材的卡車在一個叫紅柳條的地方翻下了山崖。媽媽二話沒說,背起我就出了家門。鄰居們趕來勸媽媽,說車早已掉下山崖,去了也沒用,還是想想別的辦法……媽媽突然冷了臉聲嘶力竭地喊:“他是我男人,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我和孩子就是爬也要爬到紅柳條……”
那是個初夏清冷的早晨,媽媽背著我坐上了長途客車,顛簸一整天之后,我們在一個小山坳里下了車。但不幸的是我們下錯了地方,開往北江的長途客車每兩天才跑一次,想等下一班車是絕無可能了。
天馬上就要黑下來,又下著大雨,絕望中的媽媽只能背著我朝正北方向走去。雨越下越大,雨點冰冷冷地打在臉上、身上,濃重的夜幕像一張黑色大網兜頭罩來,天地間驀地混沌一片,仿佛世間一切都在瞬間消失,唯獨留下我和媽媽在風雨中倉皇不已……當時我又怕又冷,只能趴在媽媽肩頭不斷嗚咽。
不知走了多久,右前方終于現出一個村莊的輪廓,媽媽和我都很激動,以為走到了目的地。正當我們興奮時,在一條大河邊遇見了一個陌生漢子,媽媽上前一打聽,才知遠處的村莊并不是我們要找的紅柳條村,要去紅柳條村還得渡過眼前怒吼的大河,再往北走上六十里地呢!
媽媽聽明白陌生漢子的話后,頓時像雨地里的爛泥嗞啦一聲癱軟下去。
也許是媽媽的絕望無助引起了陌生漢子的注意,他邀請我們母子到他家里避雨過夜,他說他家就在前面的高坡上,很近。媽媽卻哭著說,爸爸在紅柳條村出了事,我們一定要連夜過河北上。陌生漢子是個熱心腸,他見勸不了媽媽,就轉身回到河灘深處牽了自家的馬,讓我和媽媽騎上馬背,他自己牽著韁繩,艱難地涉水把我們送過了河。
過河后,夜色如墨,大雨瓢潑,陌生漢子不忍丟下人生地不熟的我們,只得一程又一程地護送我們母子前行,直到后半夜,紅柳條村才終于出現在眼前……
陌生漢子見我們已到達目的地,輕輕噓了一口氣,轉身就要離去,他說妻子還在家里等他吃晚飯呢,他一定要在天亮前趕回家,他說他知道一條小路直達他家房后的那條大河,他家房后的山崖下河面很窄,他從那里過河就可以早些到家,早些讓妻子放心。他說他聽說過那里河水較深,從沒人從那里渡過水,但他不怕,因為那里幾乎就是他的家門,他甚至能看見自家屋頂上的裊裊炊煙和窗前一盞不滅的燈……陌生漢子說完,跨上馬背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和媽媽呆呆地望著大雨滂沱的蒼茫遠處,內心里默默祝愿好人一路平安!
那天幸虧我和媽媽及時趕到紅柳條村,才尋回了被卡在半山腰一棵樹杈上的爸爸,撿回了爸爸一條命。從此父母便在武漢我外公家定居下來,再也沒回過北方小鎮。
但我爸爸媽媽心里卻牢牢記住了那個陌生漢子,若沒有那個北方漢子相助,我和媽媽就不可能及時趕到紅柳條村,爸爸也許就會長眠在那片陌生的土地,爸爸媽媽也就不會有之后三十年恩愛的幸福歲月,也就不會有我美麗的童年和絢爛的青春。是那個素不相識的北方漢子保全了我家的完整,保全了我一生的愛。
如今,爸爸媽媽已相繼離世。媽媽臨終時緊緊握著我的手,蠟黃的臉上淌下最后一滴淚,媽媽說她今生最大的遺憾是未能在活著的時候去北方找尋那個北方漢子,叩首言謝。媽媽還說那個風雨如注的漆黑夜里,不知好心的陌生人是否安全到家?那條奔騰的大河是否保佑了她的恩人?
媽媽臉上那滴久久不肯滑落的淚珠,嘆號一般地凝固在她的臉上,像一聲重重的嘆息砸在我的胸口,讓我的心疼痛,也讓我的心溫暖……
青苗一口氣讀完長長的文章,感覺像有什么東西將她的心砰地一聲砸裂,她仿佛又一次經歷了與親人的生離死別,一顆豆大的淚珠啪一聲滾落下來。這是青苗三十多年來僅有的一滴熱淚,它瞬間洇散開來,狀如一對展翅欲飛的蜻蜓。